“如今只是日日在寺中流泪,说什么无颜做殿下您的弟子。”
“呃……”朱肃愣了愣。看来宋濂已经将自己的“苦心”转述给方孝孺了。方孝孺当不会继续痴迷那些各种的哲学道理。
只是……莫非是矫枉过正了?怎么还成林黛玉了呢?
“这样,待到膳后,本王去碧峰寺中走上一遭吧。”朱肃道。把方孝孺一直软禁在那儿也不太好,自己这几天闭关总结出的理论,也该试试看能不能说服天下文人。
这个博览群书、塑造性极强的方孝孺,正好是一块上好的试金石。
“是。”祥登躬身应命,便去做准备了。用完早膳,朱肃便带着三五亲卫,信步上了碧峰山。
自在碧峰寺中发现姚广孝那日后,自己还只是第二次上山来这山寺。未至寺门,只见门口如先前那般,已经有几名老僧于山道夹道相侯。见了朱肃一行,远远就俯身下跪:“恭迎殿下!”
“何必弄这排场?本王不过随便走走。”朱肃不悦道。当头的那方丈战战兢兢,一面用僧袍擦着汗,一面在前引路。朱肃原还没有在意,瞥了几眼之后突然想到了什么,问道:“寺中寺僧莫非是换了一批?为何本王先前似未见过你等?”
方丈忙躬身道:“寺中寺僧始终是小僧几人,许是殿下见多了贵人,不记得小僧等人的贱面。”
朱肃眯眼仔细端详,确实,这些寺僧的五官都似曾见过。只是原先他们都是胖大身形,如今却是个个消瘦,看起来确实不似从
前。
“哦。是本王记岔了。”他也不多说,只是略微晒笑。
先前这些僧人趁着元明战乱之际霸占良田,将山下田亩都划作寺产,佛门之地,田亩之众,令人咋舌。
后来朱肃来过之后,将他们的田产尽数抄没,分给军属以及寻常百姓。此举倒是顺便帮这些和尚财主们成功减了肥,将他们本来肠子中的那些肥油,也一并刮干净了。
朱肃转头,看着山下云雾中那一片巍峨壮丽的大明江山:这个天下,需要刮去肥油的,又何止这一间寺庙而已?
……
“罪徒方孝孺,拜见吾师!”
再见方孝孺时,已经不复先前那一番蓬头垢面的狂乱之态。他面容憔悴,双目含泪,一见朱肃,便俯身叩头不止:“罪徒不学无术,坠入迷障。竟还殃及吾师,不孝至此,几不该存于世也!”
说罢,以头抢地不止。
朱肃让狗儿将方孝孺拉起,对他道:“寻死觅活,非大丈夫所为。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
“如今你已知晓己身错处,正如已得其门,安能因自怨自艾,而错失了日后的精进呢?”
“……吾师。”方孝孺拭泪道。“若是果真能够精进,倒也罢了。”
“但是……弟子实在是悟性低劣,虽然知晓那些话语中有些乃是胡言,但却依旧无法分辨。”
“弟子……弟子真觉得自己是块朽木,宋师点醒弟子后,这些日子弟子不舍昼夜,却仍悟不出那层层迷障之下,您所想要传达的真正大道。”
说罢,方孝孺一脸颓然,面若死灰。
朱肃却是暗暗惭愧。那些哲学语句当时只不过是虚应其是,哪来的什么大道。
即便是有,那也是这两天自己刚刚才鼓捣出来的。
不过此时朱肃依旧装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他端着架子,摇了摇头:“唉。为师本对你寄予厚望,期望你能自我领悟,境界更深。不想竟反害你陷入迷障。”
方孝孺更加惭愧。
“罢了罢了。”朱肃道。“既然如此,我便对你直言吧。”
“你且想想,你这么多日子以来思索哲理,其错综复杂、深奥玄妙之处,可让你有什么所得?”
“所得?”方孝孺略微一愣。继而沮丧道:“说来惭愧。吾师,这些日子以来,徒弟除了身陷迷障,更加迷糊之外,完全无甚所得。”
“这个世界究竟是什么?什么才是真理?我……我实在是看不明白!”
方孝孺头疼的抓住了脑袋。
“愚笨!”朱肃突然斥道:“无甚所得,这不也是一种所得吗?”
“天下玄奥之哲理千千万万,有用心去解释世界的,有用理去解释世界的。还有的说,世界的本质便是一团气。”
“这些思想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谁也说服不了谁。若只靠言语文字来辩证,自然让人头晕目眩,不知何云。”
“可为何,要靠这些人臆想出来的道理,去猜测臆断?这又有何意义?”
“世界本就在你的眼前,在你的脚下。世界究竟是什么,我辈何不自己从微小处出发,自己去探索发现呢?”
方孝孺愣住了,他怔怔的看着朱肃,思考良久,方才带着犹疑的说道:
“您的意思是……该如何分辨体悟那些哲理,本就是无关紧要。”
“既然想要了解世界,便直接研究这个世界就是了,不必去理会那些深奥繁复的说法和解释?”
第416章 真正的儒家
“然也!”朱肃点了点头。
“这个世界是理是气,是心还是阴阳五行,不论说的如何玄奥精深,始终只是空口白话。”
“想要探究,不是靠着那些大儒们那般闭门造车凭空臆想。而应该自己联系实际,去体悟,去发现。”
“至于方法……为师不是已经教过你们了吗?”
“方法?”方孝孺眼神仍旧怔然,须臾后瞬间明白过来:“‘大胆假设,小心求证’,您是说,科学……”
“孺子可教!”朱肃抚掌而笑。“所谓科学者,即为穷究世界之理的学问。你等通过实验,已经亲眼所见,不是已经明白了光是何物、力又何在。何为压力、何为流速吗?”
“这些难道不是世界之理吗?只要我等世世代代穷究科学,这万物之中千千万万的理,自然有尽皆洞悉的一日。”
“到那时,这个世界究竟是何物,还需要那些人故作玄奥的去解读吗?一切早已毋庸置疑了。”
方孝孺如遭雷击,整个人豁然开朗。是啊,不论是儒家的程朱、陆九渊等等,亦或是道家、阴阳家中的人物,他们都试图从结论开始总结何为世界之理。
先确定了这个世界是由“心”、“理”、“气”,亦或是“天命”“五行”等等,然后再将之生硬的带入到世间万物之中,试图用各种各样玄奥深妙的说法,来佐证自己思想的正确。
殊不知,这样的做法本身就可笑至极。细微处尚且不知,如何就能推导出结论?不过是拟定了一个结果,然后闭门造车,生掰硬套罢了。
他们知道光有七种颜色吗?他们知道脚下的大地是一个球形吗?他们知道为何会有日升月落、天狗食日吗?他们说什么天命、天理,他们曾见过吗?天命和天理,又是长得什么样子?
不过是靠着臆断,来猜测解释世间万物。这样的说法,何必穷究?
不像科学,一就是一,二便是二,严谨周密,无可辩驳。可笑自己竟然弃科学而研究哲学,原来科学,才是认识世界奥秘的真正锁钥!
等到完全明晰穷究了科学,天下之间的各个道理自然也就炳若观火。虽然这可能会耗费数十代、数百代人的心力。但天下之理本就错综繁复,难道能因为其繁杂难明,就随便用一个“气”或者“理”字,来归纳欺人吗?
“弟子悟了!”方孝孺眼睛里闪烁着精光,一个打挺站起身来:“请受弟子一拜!”
“若无吾师点拨,险些于宝山之中,空手而归!”
“唉!前生所学之儒学,如今看来,皆是虚妄,徒费光阴矣!”
“安能如此言说!”朱肃斥道,“儒学之所存,亦有其可取之处。”
“在我看来,最初的儒学,是在教人道德,引人向善,导君向仁。此乃善学,与科学正是相辅相成,同样是我等
华夏文明所不可割舍的一大部分。”
“不过是后来人胡乱曲解,或断章取义、或张冠李戴,把好好一个儒学,弄成了不知变通、禁锢世人思想的‘儒教’。”
“孔夫子若是泉下有知,知晓如今儒学如此臃肿不堪、几不见原先模样,他还会承认现在的士人们,是他的徒子徒孙吗?”
朱肃肃容道。
这就是这几日他在房间之中搜山检海,试图复古儒家,最后所悟出的、最适合打造强盛大明的“真理”。
那就是:推行最初的儒家思想,直接将儒家给“格式化”,恢复到刚刚出厂时的模样!
要知道,最初儒家的绝大部分思想,其实是并没有问题的。孔夫子说服他人并非只用醋簸大的拳头,还有他那清晰且周正的价值观。他在论语之中所体现的三观,其实很多,都是放之四海皆准的。
偶有一二不对的,大都也是后世所谓大儒为了一己之私,而断章取义、牵强附会罢了。
如所谓的“以德报怨”,孔子的原话是“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人家直接斥责了“以德报怨”的圣母想法,直言了恶行就要以公正直接的方法去偿报,德行才能同样用德行来报答。
又比如“父母在,不远游”。孔子的原话是“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要事先做好规划,安置好父母,才可以远游。而不是一步都不得离开的愚忠愚孝。
诸如此类,论语之中所被曲解之处,多如牛毛。甚至到得理学大兴之时,连孔子平日里抱怨的话语,都能掰扯到宇宙、掰扯到大道,扯出长长一大串所谓的天地至理。然后作为“圣人”洞彻真理的佐证。
(如“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这句。其实只是因为孔子以为卫灵公有意以儒学治国,于是便兴冲冲的赶赴卫国。结果却发现卫灵公和他夫人南子的目的,只是借他孔子的名声来抬高身望,公开炫耀。所以孔夫子才气冲冲的抱怨了一句“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就这句情绪化十足的抱怨,都被后世各种牵强附会,掰扯到什么天道伦常、三纲五常。有此可知,后来的儒学究竟是有多离谱了。
朱肃所提出的“尊孔复古”,是要彻底恢复儒家的最初模样,抛弃那茫茫多牵强附会的注释解读,探究儒家经典所想要表达的本源思想。这样不仅能彻底革除如今已经臃肿的“儒教”的弊病,使得儒家重新变为学问的一种,同科学一起,一个探究世界本源,一个构建精神文明。一主德育,一主务实。
这样,华夏的智者们,才不会再犯以哲学解释科学、视科学为奇巧末学的错误。
“原来如此!”方孝孺感佩莫名。“徒弟明白了。”
“不再偏听偏信那些故弄玄虚的腐儒之言,而是探寻孔夫子之初心,去体悟圣人所真正要传扬的道理。”
“以儒正德、以儒修身。至于了解外界,则是交给科学。这才是儒学该有的模样!”
“今日方知,天下诸生虽自号为儒,皆为伪儒!”
“仅吾师为真儒也!”
方孝孺如痴如狂,拍着大腿,大声赞叹道。
第417章 原初之儒
“真儒,伪儒……”见方孝孺如痴如醉,朱肃亦是若有所思。这个说法倒是不错,可以将文人队伍划分的泾渭分明。
朱肃已经在考虑,是否要将这两个词语传诸天下,以引起文人自相攻伐了。
既然能够成功说服方孝孺,朱肃便立刻着人摆驾入宫。这样做到底成还是不成,还得请示过老朱的意思。
及至宫门已是午时,老朱难得空出了些许闲暇,正与马皇后、太子朱标一起,陪伴皇孙朱雄英,在御花园凉亭之中玩耍。
“这么说,五弟是想要恢复孔夫子时原初之儒学,以儒攻儒,解开理学对于思想的禁锢?”朱标皱眉思索着。“孔子乃是儒门至圣,复其旧制,确实更容易让天下儒生接受。”
“只是如此一来,岂不是一切从头?最初的儒学思想毕竟贫乏,几十上百年以后,如何能保证不会有其他儒生,仍旧在这些旧纸堆之中寻章摘句,鼓捣出新的祸国殃民的儒学来?”
朱肃点头:“大哥所言甚是,故而我等宣扬原初儒学,并非只是照旧本宣科而已。”
“宣扬的同时,还应该为其划出底线,一曰‘经世致用’,二曰‘明儒见性’。”
“所谓‘经世致用’,其本意,便是儒学思想必须该有其现实意义。需关注现实、直面矛盾,绝不生搬硬套,反对那些所谓的‘理’‘气’等等的空虚之学。”
“而‘明儒见性’,则是要杜绝断章取义、生搬硬套。如‘子路问政’,那便是在说‘问政’之事,不可掰扯到德行、操守、天地、理气。从实际出发,明晰夫子因材施教之心,不可生搬硬套表面的方法,而要探寻、洞彻夫子为何这般说的初心,做到‘非仅观其行,而该见其性’。”
朱标沉吟一番,随后猛的击节称赞:“妙啊!好一个经世致用,明儒见性!”
“如此一来,儒学方能算是真正的万世不易。一但有去实务虚、墨守成规者,都不可算是儒学了!”
“是。”朱肃点头微笑。“另外可以将科学之法,与儒学并行。科学武装双手、儒学武装思想。科学逻辑缜密,也可以让人脚踏实地,少想那些虚无缥缈之事。而且,只有内在和外在兼修,方能成就真正的万世不易的华夏。”
“肃儿说的在理。”寻常很少在议事中发表意见、抱着朱雄英的马皇后也说话了。他对朱标道:“娘没读过多少书,却也知道,这科学是真正能够惠及百姓的好学问。不说别的,就说那羊毛。谁能想到,羊毛用药水漂洗一番纺成线,织出来的衣服竟比棉衣还要暖和?”
“那些儒生总一副什么都知晓的模样,我看他们就琢磨不出这样的道理来。思想和双手,这话说的多好?我看那大宋朝,就是因为自己砍去了双手,思想又弄的歪了,才
会变得那般窝囊。最后被异族入寇,把整个华夏江山都送了出去。”
自从知道了崇祯之死以后,向来贤良淑德的马皇后,也难得的对文官们有了三分敌视起来。而且她素来蕙质兰心,对于科学这种能够真正惠及于民的学问,向来是不遗余力去支持的。
“老五的意思咱明白了。”见一直沉吟着的老朱发话了。朱肃等人便都安静了下来。“不过咱还有两点疑惑。”
“第一,要儒学回溯到孔夫子的初心,那是不是连三纲五常、天人感应之类,也不该存在了?”
“还有其二。咱想要的,是那些文官不再只盯着和皇帝内斗,要转移他们‘想和皇帝共天下’的目标。”
“这一点,咱似乎没看出来如何转移啊?”
老朱直视着朱肃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