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先别急。”朱肃忙劝道。“既然知道大嫂是产后亏损,那便容易堤防。至于雄英,小小孩童早早夭折必然是先天不足。我已将后事养胎之法不动声色的都告知了大嫂,若依之安养或可保雄英平安长大。您大可不必出此悲叹!”
“好!好孩子!”马皇后只觉有了指望,抚着朱肃的手动情无比。见小五儿如此为嫂子侄子着想,她心中更是为之前的怀疑愧疚万分。
“既然常氏还留下了个朱允熥,咱为什么会去立那劳什子的朱允炆?”老朱依旧对那句连他也骗过了的话万分在意,继续追问道。朱肃便对老朱道:“朱允熥虽是大嫂亲生,可年幼就没了母亲,大哥那时又已担了许多事务,时常在外巡视。难免就对其疏于教导。”
“亦有野史说继妻吕氏工于内宅心计,虽面上平等对待朱允熥,实际上却对其并无管教,任其章台走马以见恶于其祖父。”
“且她又教朱允炆察言观色,故意在太子朱标的葬礼上大哭以博取祖父之慈爱。这朱允炆更是在祖父,呃,也就是爹您晚年之时各种尽孝,孝名朝野尽知。终于打动了您的心,将其立为了太孙。”
听完了这朱允炆的上位史,马皇后略皱了皱眉:“野史之言,不足采信。既然这朱允炆懂得尽孝,便未尝不是个好孩子,何以肃儿你之前要那般说他?”
“好孩子?就他?呵。”朱肃冷笑一声。“便是从正史看,这厮也无疑是一个沽名钓誉、心狠手辣之辈!您且继续听我说下去。”
“等历史上您驾崩后,朱允炆方一继位,便大肆任用此前被洪武皇帝打压的文官,并迫不及待的着手,准备开始做他在位时的第一项大事。”
“此大事名为:削藩!”
“削藩?”老朱眉头一皱。皇帝想削藩,倒也没什么问题,前汉之时便有过因藩王势大威胁皇权。而不得不削藩之事。只是那时自己才刚死,莫非那时诸地藩王便已经尾大不掉了?自己晚年会这般昏聩?
老朱感觉事情肯定没这么简单。
朱肃冷冷一笑,对朱允炆已经是溢于言表的厌恶。
“我这好侄儿,削藩那可不止是削藩。”
“削的,全是我们这些亲叔叔的项上人头!”
不顾老朱、马皇后、朱标三人再度惊骇的身情,朱肃继续道:“先说我周王朱橚。哦,因为吴地富庶,您认为不宜做藩王封地,后来您会将我改封为周王。周王朱橚因与手握重兵的塞王朱棣相亲近,故而是第一个下手收拾的,被其以莫须有的罪名发配南疆。”
“齐王朱榑被以同样的方式发配。”
“代王朱桂被冠上行事残暴的罪名,直接被下狱看管。”
“岷王朱楩亦冠以莫须有之名,废为庶人。”
“湘王朱柏定以私印钱钞之罪,欲擒拿入狱。湘王性烈不堪受辱,全家自焚府中。”
“他做完这些事的时候,他才刚刚继位两年……”
“混账!混账!”老朱怒发冲冠,恨不得那个建文帝现在就在眼前,好抓过来直接一把扼死。“咱尸骨未寒,他就对咱的儿子下手!”
“他心中,如何有骨肉亲情?怎可能有骨肉亲情!”
“这朱允炆。有史料记载,他曾问过您:‘诸王不靖,孰御之?’。您反问他:‘汝意何如?’。这厮当时回答:‘以德怀之,以礼制之,不可则削其地,又不可则废置其人,又甚则举兵伐之。’”
翻译过来就是:用德来争取他们的心,然后用礼来约束他们的行为,再不行就是削弱他们的属地,再再不行就改其封地,如果实在没有办法,那才能够拔刀相向。
多么标准、多么仁德的回答?好一个“而诚纯孝”的好太孙!然而等老朱一死,他毫不犹豫就祭起了屠刀!
老朱的面色越发难看,终于咆哮一声,抬手摔碎了本用来盛药的空碗:“连咱这个祖父都骗!”
“非人哉!他还是个人吗!”
第87章 孤家寡人
这一声咆哮,犹如平地生雷,显然老朱此时已经愤怒之极。
“父皇息怒!”
朱标“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原先自己还猜测,这个所谓的“杀叔逆侄”应该是老四的后代,可没想到竟然是自己的儿子,这厮还没出生自然承受不到老朱的雷霆之怒,他这个倒霉催的未来成了这厮爹爹的冤大头,自然要代其受过了。
心中已打定主意,自己这辈子绝对不要和姓吕的女子扯上关系。
朱标和朱棣,两个难兄难弟此刻跪了个肩并肩。
不同于朱标一脸难看,老四朱棣此刻的神色就跟被天上掉下来的大饼砸中了一般,激动的向前膝行几步,大声道:“爹,爹,这个鸟建文帝做出这档子鸟事,我以后会起兵肯定是被他逼的啊!爹,我不是反贼,我不是反贼啊!”
说着,不断用眼神暗示朱肃。
朱肃隐蔽的点点头表示收到。然后便帮朱棣说情道:“老四确实是被逼的。那时,他的燕藩因屡建战功,是建文帝朱允炆眼中的头号心腹大患!”
“其他藩王或许还有生路,他这个燕王,建文帝是肯定要杀之而后快的!”
“建文帝曾召四哥进京,意图将其害死。”
“四哥又是在街上裸奔,又是到马棚牛棚里拣屎吃,做了一堆腌臜事才让建文帝相信他疯了,勉强捡回了一条命!”
这话一说,不止愤怒的老朱、郁闷的朱标僵住了,便连朱棣的脸也猛的抽了抽,一副便秘的表情。
我……燕王朱棣,未来会在大街上遛鸟裸奔?还在马棚牛棚里拣那啥啥吃?
呕……
朱棣一个没忍住,险些当场呕了出来。还好在祠堂里关了几天没吃东西呕无可呕,这才没当场出丑。马皇后看着他一脸难受,终是不忍,叹了一口气,拍着他的后背为他顺气:“棣儿,你受苦了!”
“哼,纵使如此,藩王举兵,亦是悖逆!”老朱说道。他终究是皇帝,皇权的尊严还是要维护的。可眼里的那一抹同情,也是遮掩不住。
其罪虽大,其由可恕!
“我……我……”朱棣安能不知道自家老爹嘴硬心软的毛病?听出了老朱话里的那一抹温情之后,他就如同失去家门复又觅得归途的游子,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只有失去的,才知道珍惜,在祠堂罚跪的那一日,他满心以为这天地之间,再不会有一人真心关心自己。刚刚知道自己竟然真的是悖逆反贼,连自己也对未来的自己充满痛恨。
此时心知已获得了父母谅解,只觉终于再度成为了一家人,不再是孤苦伶仃,故而以大哭宣泄了出来。
终究,还尚是一个十余岁的半大孩子。
朱肃看着哭泣的四哥,心中暗想:这次风波给他的记忆,只怕这一生都忘不掉了。只希望能就此完全打掉他日后夺位称帝的念头。历史
上能少一位雄才大略的永乐大帝,大明因此多一位英明的皇帝朱标,以及一位百战百胜的大将军王。
“……罢了,你起来吧。标儿,扶你四弟起来。”老朱叹道。朱标点点头扶起了朱棣,兄弟两人顺势坐下。
“肃儿,伱刚刚只说建文帝惩治了岷王、湘王,为何不提你二哥秦王,三哥晋王?”马皇后思虑一会,竟然从朱肃的话中发现了隐含的信息。她脸色更加苍白:“莫非,樉儿,棡儿他们……”
朱肃愣了愣。他本来不想再刺激马皇后了。却没想到,马皇后自己从蛛丝马迹之中推断出了这么多。他看了看老朱,反应过来的老朱也是脸色苍白,见朱肃看来,有些麻木的努了努下巴:“说罢,照实了说。今日咱倒要看看,咱老朱家究竟做了什么孽,还会有几人不得好死。”
见老朱一脸麻木状,朱肃吞了吞口水,继续开口道:“秦王朱樉,史载其苛待百姓,作恶多端,看不起下人以及平民百姓。常与次妃邓氏,以折磨宫人取乐。”
“最后,因府中下人不堪其虐,于洪武二十八年被下人下毒毒死……”
“这逆子!”本来已经略微麻木了的老朱,顿时又愤怒了起来,他觉得这一日,自己比大病初愈的朱肃还要伤身疲累。刚想站起发火,因过度伤身,只觉眼前一黑,跌坐在椅子上,朱标、朱棣赶忙去扶。
“逆子,逆子啊……”老朱摇头叹息。“咱早就嘱咐过他,要善待百姓,莫要动辄责备下人。小人虽地位鄙贱,可亦需常以恩情财物笼络之。古往今来多少英雄人物,是死在小人的手上?”
“想不到他竟死性不改,最后死于自家奴仆之手……”
“这是我疏忽了,我原以为樉儿还小,多和他说说,日后总会改正的。”马皇后也道。她咬着唇,目中露出凌厉的光:“今日既然知此,必然要他改了!”
“儿臣,儿臣也定然会督促二弟,必须改了他这个臭毛病!”朱标也道。
“那棡儿呢?”老朱接着问。“莫非,棡儿也……”
“不。三哥倒没有那么荒谬,其病死于洪武三十一年。何病未知。”朱肃道。
“病死……病死。”老朱喃喃苦笑。“洪武都有三十一年了,说明咱至少能再多活二十余年。”
“棡儿竟也死在咱的前面……”
白发人送黑发人之痛,何其噬骨?
上天竟然要自己反复品尝!
“肃儿,你父皇他寿命几何?”马皇后问道。
朱肃想了想,“历史记载,洪武皇帝寿元七十有一。且历史上洪武皇帝操劳甚重,若是从现在开始好好保养,爹必然能有百岁之寿!”
“百岁之寿,拿来何用?”老朱摇摇头。大儿子死了,二儿子三儿子也死了,四儿子造反了,妹子很大可能也没有善终。好好的一个朱家成了这样,自己纵然多活几年,也不过是在这世上受苦罢了。
孤家,寡人……
“老五,那……”朱标站在马皇后身后说道,眼神向马皇后飘去,很明显是想问马皇后的寿数,却见朱肃隐蔽的猛一摇头,用告诫的眼神瞪了他一眼,顿时就明白了些什么,心中一个咯噔。
第88章 父慈子孝
莫非,母后她在历史上,也没有得以善终?朱标的脸色颓丧了下来。
又岂止是朱标?老朱、马皇后两人亦复如是。朱棣也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朱肃见老朱脸色颓然,不复此前英姿勃发的模样,马皇后亦是一脸迷茫,骤然得知朱家的这种悲惨结局,对他们的打击确实大了一些。
朱肃心中暗道不好,忙打起精神劝道:“这是怎么了?又何故做此颓态?”
“若是无我,或者我敝帚自珍不摊牌这穿越者的身份,那倒也罢了。万事不知,对于这一桩桩一件件,自然也无从防起。”
“可既然已提前知道,那不让它们再度发生就是!”
“譬如二哥,此前确实苛待下人,但我已劝过他了。看他的模样,想来也有听进去。”
“还有三哥,既然知道他体弱,日后让他勤加锻炼,也就是了!还怕锻炼不出个好身体吗?”
“亡羊补牢尚且时尤未晚。如今羊还没亡呢,我们已经先知先觉了,还怕不能改写历史,只手挽这天倾么?”
朱肃这一番话是一剂良药,让老朱的眼中复又发出了光彩。他深吸一口气,只觉得这一口气,将方才散去的那万丈豪气都吸了回来。他看着朱肃,眼中丝毫不掩赞赏和欣慰:“不错!老五说的不错!”
“咱朱重八,什么鬼门关没趟过?什么阎罗殿没踏过?当年蒙着眼睛打都打出了大明这一片大事业。如今眼前一片光明,不过区区历史,还怕改不过去了么?”
“贼老天要是真敢这般安排我,我朱重八拼了一声剐,也要上天干他玛的!”
“对!干他玛的!”小土匪朱棣应和道。
朱标、朱肃和马皇后都笑了。马皇后摸了摸朱肃的后脑,感慨道:“难为你一个人背着这些事这么久,樉儿、棣儿与你等如此友爱,必然也是你自小有意潜移默化之故。”
“日后有事,断不可自己背着了!伱尚有爹娘,尚有兄长,怎能让你这样的小娃娃,背上这么大的心事?”
朱肃闻言,鼻子一酸。他此前做出一副冷静淡薄、后来又做出一副混不吝的模样,何尝不是在掩盖心中的心虚与慌张?
明知现在自己身边的亲长、兄弟,日后大部分都要不得好死、分崩离析,自己只能想办法暗暗改变,偶尔午夜梦回,又担心自己做的一切都会是徒劳……
这种压力,如今却被慈祥的马皇后一语道破……
“嗯。”朱肃擦去还未来得及落下的泪,点了点头。展颜笑道:“不知哪来的沙子,一时不慎迷了眼……”
马皇后温柔一笑。为他提了提被子。朱肃知道,以后自己心头的重担,再也不用自己承担了。
也不知前世所看的小说中,那些穿越者前辈们,是如何始终担着这份先知先觉的压力负重前行,又如何始终对最亲爱
的人守口如瓶,将这份穿越者的秘密守到老死的。
反正自今以后,自己的重担,有着家人和兄弟一起承担了。
解下了心头重负,朱肃顿时觉得一股困意袭来。他看着马皇后脸上残留的泪痕,心中还是不安,对她道:“娘千万莫要伤了身体,这些悲惨的未来儿子我一定一件一件改给您看。若是您为此伤了身落下病根那我就百悔莫赎了。”
“娘知道了。”马皇后摸了摸他的头。“我儿是万世难见的穿越者,是天下一等一的奇人,有肃儿在娘自然是万事无忧。你且先歇息吧,娘且去给你熬一碗粥,一会你醒来再喝。”
说着,招呼着朱标、朱棣出去。
老朱特意留到了最后,眼见发妻和大儿子四儿子已踏出宫门,朱肃似乎也正强撑着精神有话对他说。他悄悄凑了过去:“肃儿,你的母后……”
“历史记载,母后逝于洪武十五年农历八月丙戌日。只知为病死,并不知是何病。”朱肃道。“爹,一定要护住娘啊!”
老朱只觉心尖颤了颤,洪武十五年发妻便病逝了,他无法想象“历史”上的自己剩下的那几十年到底是怎么过的。标儿没了发妻也没了,咱再也听不到妹子唤自己重八的声音。一张冷冰冰的龙椅坐着又有什么滋味?
雌凤陨卧紫山下,再无柔音唤重八。
却只有咱独活了七十年……七十年啊!
真长……
“爹知道了。”他摸了摸朱肃的头。心中又恢复了身为帝王的豪情万丈。既然已知道此事自己只要全力防备抵御便好了。连日期也知晓大不了到时提前汇聚好天下名医。纵然是急病也未必真就抢不回来。他此时方才明了了朱肃小时哭着闹着要全家人陪他体检的缘由:妹子和标儿皆不知因何病而逝,肃儿弄出这体检制度,是想要及早发现是何病根,好及早医治啊!
“且睡吧。等你睡足了,爹再来看你,到时,我们父子再纵论天下未来之事!”老朱摸了摸朱肃的头,只觉得有这么一个儿子,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