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得罪,难道被安排到赣江附近就不得罪大户了吗?
杜荷苦苦思索,猛然间一下子想通了。
是了,他们这些灶户们只要被王阳明安置走,第一个得罪的就是本地从事盐业的豪商们,他们这些人家里哪一个不是有权有势的。
若是这些灶户们直接被安排到本地,那这些大户们新仇旧恨一起算,肯定是要把他们整治的生不如死!
自己的想法还是过于简单了啊!
之前的时候杜荷还真的没有往这样阴暗的地方去想,在他看来区区盐业的问题哪里能有这样的深仇大恨?
只是仔细想想,还是因为他的位置站的太高了,以杜荷的家境真的看不上贩卖私盐,以及从官盐中上下其手,收到的那点意外之财。
这样也就导致他对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这句话理解实在不到位。
王阳明看道杜荷想明白了,就接着说道。
“不要以为这些地方上的豪族和小官小吏们的家族真的像在你面前表现的那么纯善,要是他们真的有这么好,那就是稀奇事了。”
“之前大隋乱世的时候,你大概不是很清楚,山东一带因为窦建德的部下一直降而复叛,当地的很多人都从了贼。”
“可要知道当今太上皇派人抚慰地方的时候,也曾表示过只要愿意投降种地就既往不咎,有这样优厚的条件,为什么他们还会这样反复无常呢?这可不单单是习惯了战争能说的通的。”
杜荷有些惊讶,没有想到王阳明怎么突然就说道隋末的战事了。
不过这些事杜荷倒是确实听以前的杜如晦说过,当初山东一带降而复叛,最关键的点还是在当时的东宫和秦王府的争斗。
中间又夹杂着齐王踌躇不前,眼睁睁看着秦王府的大批官员被突厥人和叛军杀死,让山东一带的贼寇坐大。
杜荷记得很清楚,当初杜如晦说到这里的时候,神色很是复杂,他的不少亲信友人,也都死在那时候了,没能等到秦王登基的那一天。
其中最为可惜的还是李道玄,他本来就是宗室的一名将才,还是李二的铁杆支持者,结果就是因为没有援军,活生生被叛军耗死了。
故而,杜荷很是肯定的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觉得这怎么也不会错了。
可没想到王阳明哑然失笑,摇摇头说道。
“你说的当然对,可这只是针对上层,就算没有秦王府和东宫的争斗,刘黑闼还是会叛乱的,突厥人还是会支持他们的,可按理来说不至于造成这么大的危害。”
“毕竟他们从哪招来的这么多兵?怎么可能到处都是前夏王窦建德的亲信?难道那些兵将们看不出来,大唐气数已成,作乱只是死路一条吗?”
“应当是知道的吧。”
“是啊!他们当然清楚这些,可是等到他们解甲归田的时候,明明已经得到了秦王乃至太子的允诺,前事既往不咎,又为什么要造反呢?”
杜荷实在想不明白,只能老老实实的摇头。
王阳明有些感慨的说道。
“因为他们没了活路了啊!那些一开始被卷入叛军中的,不单单有底层的小民,还有一些都是小地主,家中有良田百亩的,只是战争一来,就家破人亡了。”
“等到他们回到家中,你觉得他们原来的地到哪了?”
杜荷吃了一惊,只是一下子就想到了王阳明想要强调的东西。
很显然,王阳明想要说的只会是兼并,可真正能在乱世中做到兼并土地的,还是在山东一带,那就只能是那些世族们了。
山东多高门这不是一句空话,七宗五姓里四家都是山东的,其他大小世族更是数不胜数。
杜荷微微苦笑道。
“这个问题,怕是就连当今的太上皇都没能解决吧……”
“自然,太上皇虽然又拉又打,可他不能动刀子,自然就很难解决这个问题,只能是把当初隋朝两代君王一力推行的科举制拿起来,试图先遏制住门生故吏这一套。”
“至少要把这些朝堂上的大族子弟限制住了,才能说对他们家族下手。”
王阳明的话很是直白,直白到让杜荷有些胆战心惊。
那可是堪称千年的世家啊,会是几代君王就能解决的事吗?
杜荷又想到最近朝堂上想要推行下去的吏员法,结合科举制,目的就有些明晰了,这绝不单单是想要固定未来‘宰相起于州郡’的惯例。
更深层的,还是打算大批吸收那些原来的寒门子弟,好让他们和世族对抗吧。
说不定,自李湛继位后,一力推行的士卒退役安置成地方吏员的政策,也是为了这个目的。
想到这杜荷心中有些惶恐,这样的大事,就这么告诉自己真的好吗?
杜荷迟疑着问出了这个问题。
王阳明倒是一点都不担心,很是洒脱的一笑说道。
“你觉得世族中就没有聪明人吗?他们难道就看不到这些东西?”
杜荷摇了摇头。
“这肯定不会,世族中的人才太多了,就算我们杜家说起来也是世族啊!”
“对!所以这本来就是一个阳谋,朝廷大政在这放着,只是世族们也在赌,赌未来寒门还是比不过世族,或者寒门拔尖的人会被他们所吸收。”
杜荷若有所思。
“所以,陛下现在其实也在赌了?陛下认定未来肯定会是寒门子弟的天下,这才愿意开这样一局赌局。”
“这是自然,陛下现在拿出来印刷术、还有各类启蒙书籍,为的就是从寒门中多培养些人才,好来对抗那些世族子弟。”
杜荷有些心潮澎湃,忍不住建议道。
“既然如此,那陛下不更应该大力推行书院教育,可为何现在主推的是那些百工之学?”
王阳明哈哈一笑,盯着杜荷问道。
“我若是没记错的话,你家也不是治儒学的吧?杜氏自汉季以来家学都是律法,小杜律、大杜律天下闻名,难道不主学儒学不好吗?”
杜荷有些尴尬,但还是执着的说道。
“我家虽是以律法闻名,但打天下的时候用严刑峻法,治天下的时候我还是觉得用儒学比较好,至少能少不少动乱。”
王阳明笑着遥遥指着海边压根看不到的舟山一带,问一边的杜荷道。
“你觉得这舟山上的灯塔还有铜钟,是儒学能造出来的吗?”
杜荷老老实实的摇了摇头。
“这自然不可能,儒学的作用就不是这个。”
“天下难道不需要这样的灯塔吗?儒学做不到的,就让其他学问来做到吧。”
“可这思想一乱,岂不是容易造成天下大乱,春秋大一统的局面这么好,为什么要把它打破呢?”
“难道没有这些其他学问,儒学自身就没有分歧吗?今文尚书和古文尚书之争也就是在东汉的事吧?”
杜荷终于没什么话说了。
王阳明幽幽的说道。
“其实最为关键的还不是这些,你觉的那些灶户们能支撑他们的孩子一直读书,读到十四五岁却不能帮家里一点忙吗?”
杜荷脱口而出。
“不可能!”
“是啊!若是单单让他们读儒学的那一套,没有几个真正的农民家庭,愿意让孩子读书读到十四五岁的,可想来你自己心里也有数,若是不读到十四五岁,读书的作用大概也就仅限于让你识字。”
“既然知道了这样的弊端,当然是要去改良的,教授大量的百工之学本来就是这个目的。”
“但凡能让孩子去读书,就算儒学没有学好,至少他还学会了一门技术,能在未来养活自己和家人,有这样的利益驱使,就能减少很多孩子辍学的事出现了。”
杜荷的脸上充满敬佩,他完全就想不到这样的细节。
他很清楚这次推行的广建书院,主授百工之学的法子大体上就是王阳明和张居正他们这些人提出来的。
可自己还需要王阳明亲自给自己解释,才能想通里面的弯弯绕绕。
而王阳明他们呢?
像是看穿了时空,早早的就把那些漏洞也好,不足之处也好提前改进了,这难道就是自己的才能和宰辅们之间的差距吗?
杜荷的心里又稍稍有些泄气,就算他不觉得杜家能两代出三个宰相,但这不妨碍他之前幻想,只是现在连这样的美好幻想他也不敢了。
杜荷认真想了想,拱手说道。
“既然这些书院还有这样的作用,还请王相公在扬州多开设几个,未来江淮一带需要造船、招募水手大可都从这些人里面挑选,也算是我这个父母官能为他们做的一件事了。”
“而且这样也能避免等到未来您手下这些人离开以后,江淮本地没人能替补的上来,人才出现断档。”
王阳明欣然答应了下来。
“这本就是应有之事,你说的这个事我一开始就想做了,只是现在这些人才还是有些缺口,他们大都在工地上帮着看修建灯塔,没有精力在在这教课,想要建书院还要让陛下再派人过来。”
“其实要不是他们和我说,我一开始也不清楚,这南船和北船还有极大的区别,建造的方法也不太一样。我当初可还是以为这些都是在海上航行的船只,它们之间没什么区别呢……”
杜荷有些咂舌,他来扬州也这么久了,他同样不清楚这点。
“看来在扬州开设这样的书院势在必行啊,要是没有这样的专业人士,未来扬州的造船业只怕也发展不起来,顶多能在长江里打转。”
看到杜荷能准确的认识到未来大唐船只可能会以海船为主,王阳明对他又有些欣赏了,这年头想找一个对海事了解一点的官员还真不太容易。
现在大唐能称得上对海运了解的,除了海军的将士们,大概就是长孙冲了。
从目前来看,说不定未来长孙冲从半岛去职以后,会是杜荷接替他呢,毕竟像王阳明自己虽然对海运、海事也有所了解,可他的精力不可能放在海事上的。
要是这么一想,接下来要培养的还不单单是底层的这些技术员们,这些沿海的官员们也需要一并培养。
要不然,让外行指导内行,未来肯定是会犯错的
正当王阳明想要和杜荷再多说几句,提点他一下的时候,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王阳明回身一看,却是之前派着到洛阳送奏折的人回来了。
跟着他一起的,还有两个一眼就能看出来是宫中内侍的人,看来是皇帝的旨意到了。
没有在这重新摆案焚香,这两名内侍也没有专门把圣旨宣读出来,从流程上来看实在是不怎么符合惯例,不过王阳明一想也就明白了,这大概是李湛的密旨。
这东西本来就不会宣之于众。
王阳明只是把其他人都驱散开来,独自一人领受了圣旨,打开一看,旨意抬头写的很是简洁。
“爱卿忠勇可嘉,思虑甚详,江淮之事卿可一力担之!”
至于后面则是主要再鼓励王阳明,既然想要铲除这些还不成气候的盐商们,那就大胆的做,别担心是不是会激起民变。
李湛已经让传旨的内侍带了另一道旨意,让王阳明可以领帅江淮等地的府兵,就算这些府兵因为身处江南,承平日久,那也不是区区一些士绅们的护院们能挡得住的。
王阳明看着密旨上的忠勇可嘉几个大字,心里也有些感慨。
自己可不是忠勇可嘉吗?现在主动站出来把盐政的事挑破,就算现在盐业的政商关系不似后来的大明那么复杂,可指望这个吃饭的人也不在少数。
更不用说,王阳明还要主动承担起清扫江淮一地土豪劣绅的任务,这件事一做,说不定他就会成天下豪强们的眼中钉、肉中刺。
怎么夸他忠勇都没有错,何况这还是一个他自己送到李湛手里的把柄,在他得圣眷时一切都好说。
一旦当他受到的信任不够了,那他今天对付这些盐商和士绅们的这件事,就可能成为他苛待百姓的一个罪证,或者说官逼民反也未尝不可。
不过,好在王阳明对李湛还是有信心的,毕竟他们之间的关系压根就不是单纯的君臣关系。
自打被李湛从历史长河中拉出来,他们的关系就远超世间一切其他人的关系,至少他们这些人绝对不可能背叛李湛,李湛自然也就能对他们予以毫无保留的信任。
正因如此,现在不管是王阳明还是张居正,他们哪一个人现在身上的把柄不多?
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