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儒学本来就是一个服务于现实的学问,既然现实没错,那只能是学问出了问题,那就需要人来修改学问了。
本来这时候的儒学也没有那么死板,刘书文只是会觉得有些遗憾,他知道自己肯定是没这个水平去修改儒学了,只能看别人的了。
至于金申恩对江淮变革的那些看法,那种梦想破灭的痛苦,刘书文是理解不了的。
因为金申恩是拿着经书上的东西和现在的大唐对比的,可他拿的论语这些东西,那都是春秋时期的政治制度了。
那时候中原还是奴隶制社会呢,可现在的大唐呢?或者加一个限定词,大唐江淮地区。
如今大唐江淮已经有了明朝晚期时候的繁荣了,商品经济发达的很,这些虽然对大唐本土的人们也有一定的冲击,毕竟汉朝的经书上也没有说到这些东西呀。
可大唐到底是一个大国,大唐子民们对于这些变化的接受能力还是很强的,再变能变成什么样呢?
再变不还是大唐?
所以说,两人对于江淮经济的争执就是鸡同鸭讲,两人来讨论的经济基础都不一样,怎么能让金申恩理解为什么大唐要这么做,而且每年冻死这么多人,民间居然没有一点反应。
金申恩理解不了,可能只有等到他在大唐呆的够久以后才能慢慢有所感悟吧。
两人又交谈了一番,金申恩问出的问题让刘书文更是感到十分的奇怪了,这些都是在大唐百姓们看来不言自明的东西,怎么还会有人对这有疑问呢?
若说金申恩是不通诗书的也就算了,文盲对这些变化不够敏感也可以理解,可经过刘书文和他的交流,分明能感觉得到他是一个读书人,而且对经书的了解不算浅,这就很是奇怪了。
的确,想要在大唐当官当吏员要求挺高的,而且在江淮这里因为近些年经济发展比较好,越来越多的人乐于让孩子们读书,对吏员资格的竞争还是很激烈的。
至于考科举……那难度就更高了,可以说江淮这些年来,能通过科举考试的人寥寥无几,一来这时候江淮不是大唐的经济重心,也不是什么文化中心,文华比较薄弱。
二来是江淮一带的学子们上面没人啊!
现在还是关陇、河南、河北以及敦煌等地的人在朝堂上占据优势的时候,那些江淮士子们哪里有出头之日呀!
要不是这几年,科举考试改制,糊名等制度已经实施,说不定江淮士子们能考中科举的人更少,倒是明算科考中的人不少。
就刘书文来看,金申恩的学问肯定是考不了科举的,但博一个吏员的身份是绰绰有余的,大唐的读书人越来越多了,可也没多到这个地步呀!
这就让刘书文对眼前这个金申恩的身份有了一些怀疑,这人到底是哪来的?
至于金申恩自称是河北道人士,常年在辽东住着,也的确操着一口带有辽东的口音,可刘书文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小白。
辽东在普通人看来确实是苦寒之地,可他们这些读书人,家中又小有财富的江淮读书人可是和辽东的关系相当密切的。
对辽东现在的情况也很清楚,虽说辽东的发展比不上江淮,毕竟天气在那放着,可辽东的商业也相当的发达,金申恩既然自称是在辽东住了很久,那就不应该对现在江淮的商业有这么多疑问。
甚至拿着经书上的东西,试图来对照江淮的现实,拼命的找漏洞。
正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辽东的人不应该对工商业的变化一无所知,辽东的开拓本来就是建立在海运的发展上的,按道理应该比其他地方更能理解大唐的变化。
你要说如今大唐有没有哪处地方的人对工商业的变化很不敏感的,那自然是有的,毕竟大唐的疆域这么大,像是黔南道的百姓们可能就对工商业的变化一无所知。
就连黔南道的读书人可能都不是很清楚这些东西,想要让黔南道那种深山老林里的读书人明白什么是海运、什么是关税那绝对是在强人所难。
可金申恩不是黔南道的人呀,偏偏他是自称在辽东住了很久的河北道人士,这就难免让刘书文心中生疑了。
不过刘书文也能隐约猜到眼前这位金申恩的来历,这些年里不是没有三韩故地那里的百姓和出云国的人偷渡来到大唐的。
虽说这两处地方都已经是大唐的了,可和大唐的本土相比,那两处地方还是过于穷困了,有些志气的人终究还是想要来到中原大地上看一看的。
再想想金申恩的姓,这也是原来新罗国内的大姓了,说不定这就是一个原来新罗国中的遗老遗少,新罗可也不是全部都投降大唐了的。
总有些人在天兵降临的时候,试图负隅顽抗。
不过刘书文对金申恩倒也没有什么歧视,这些年里江淮已经处理了很多次和这些三韩遗民以及出云国哪里的贵族们偷渡的事了。
整体上朝廷的态度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怎么说这两处地方的百姓也是大唐自己的人了,难道还要对他们设置什么关卡,阻挡这里的百姓们向往大唐,向往圣学的心吗?
再一联想到刚才金申恩问的那些问题,刘书文也能看出来这人是个纯正的儒生,还是那种比较复古的,一脑子都是井田制这些东西。
说起来也算是一个可怜人了,刘书文就有些不忍的说道。
“金兄,你看要不我带你去找找市面上关于儒学的新书看看,这些年里圣学变化还是挺大的。”
金申恩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眼中又露出了光芒拼了命的点头,刘书文看到他这幅模样更是在心里叹了口气,颇为理解金申恩的失态。
当初在书院里的时候,刘书文还曾见过书院的老师们痛哭流涕呢!
面对时代突如其来的变化,总是会有人茫然失措的。
正好,这些年里市面上出现了很多关于儒学的新思潮,试图从各种方面来解释大唐现在的变化,只不过这里面的作品以匿名的居多。
也是因为这些书有些写的太大胆了,对汉学批判也就罢了,还有些对孟子都多有批判,这让很多人都接受不了。
要是知道这是谁写的书,那不要提着剑打上门去了。
刘书文拉着金申恩来到扬州城的一处书斋里,这里算是整个扬州城最大的一家书斋了,里面的书籍琳琅满目,绝对能找到帮着金申恩理解现在大唐儒学变化的书籍。
就是想要吃透这些书籍,真正把握住大唐这些年的变化,只怕也是难啊,只能看金申恩自己的造化了。
帮着金申恩挑挑拣拣买了两三本新书以后,刘书文忍不住说道。
“若是金兄对这些书有什么不理解的地方,可以去扬州城北的‘太平书院’寻我,我如今还在那里读书,那里的师长们水平也很高,可能能帮着你解惑。”
金申恩颇为感激的点了点头。
“我记下了,谢谢刘兄了。”
刘书文看着金申恩匆匆拜别的背影,不禁摇了摇头,也不知道他能不能看懂这些东西啊。
在心里刘书文也生出了一个想法,要不把金申恩引荐给书院的一位老师,那名老师的思想倒是和这位金申恩很是切合,说不定他们两个很是合得来呢?
金申恩熬夜读完了刘书文推荐的几本小册子,可他却依旧一脑门的问题,书中认为可以从现在江淮、辽东等地的食物、习俗等总结出来其中的道理。
而且也给出了作者的理解,只是金申恩比较疑惑的是,这样的道理是能在天下通用的吗?还是只适用于江淮这样的地方,就连辽东都有些难以适应呢?
更进一步的说,若是金申恩想要回到三韩故地,认真建设当地,那么江淮的经验能不能用得上?
真正达到儒家经典中提到的,先富后教,达到孔子所倍加推崇的王道的境界呢?
抱着这样的疑问,金申恩顶着一双红的跟兔子一样的眼,早早的跑到刘书文所说的太平书院去找他去了。
刘书文对金申恩这时候来找他倒也不觉得惊讶,任何一个刚接触到这些小册子的时候,恐怕都会睡不好觉。
不过面对金申恩提出来的这些问题,刘书文也解释不了,但他知道若是按照经书上所说的井田制是治理不好天下的。
因为他们书院中的部分师长已经做出了示范,在朝廷把那些煮盐的盐丁们迁往湖广和辽东以后,剩下来的很多地都被他们书院的理想派承包下来了,试图找到一条和现在朝廷走的类似霸道的路不同的路。
只是从现在的结果来看,他们已经失败了,至少在刘书文看来,大概这样的路是真的走不通了。
刘书文倒也算得上坦诚,并没有隐瞒这些事,而是把它撕开了和金申恩说了,不懂就是不懂,不过他也给金申恩推荐了一名师长,就是他人现在不在书院,而在海安附近的乡社中。
他辛辛苦苦在那建立的一处规模很大的乡社,最近这些天他算是一门心思投入到这个上面了,书院的很多师生也曾被他拉去帮忙,只是现在愿意去的越来越少了。
因为大家都觉得他的这个实验已经失败了。
金申恩知道这个消息也不失望,他还是相信眼见为实的,只有亲自看到那处乡社的真实情况,他才能更好的下判断。
刘书文索性就向书院告假,带着金申恩一起去海安去,但到了海安以后,金申恩反倒是察觉到了部分刘书文所感受不到的东西。
在他们刚刚赶到海安的时候,海安到扬州的运河刚刚修通,海安的码头上也是人来人往,大量的船只停留在海安这的港口。
刘书文很是自豪的说道。
“看,这处运河就是我那位师长带着乡社的百姓们打通的,这条运河一通,海安和扬州的联系就更加密切了。”
“原本在改革以前,海安还是名不见经传的,可近些年海安的发展越来越好,已经快要能比上会稽那样的城市了。”
“如今这海安的百姓们大都在家中置办了织机,用布匹去换粮食吃,这些布匹主要就是流向扬州,到了扬州以后,还有不少是运往辽东的。”
金申恩的心里却没有刘书文这般的自豪感,他首先看向的就是这里的运河。
刘书文说这些运河是乡社带着当地的百姓们修建的,可金申恩却不怎么相信。
在朝廷有庞大的异族奴隶的时候,有哪里的百姓会愿意接着服劳役,挖通这么一条运河?
这条运河里,不知道又埋了多少三韩故地百姓们的尸骨?
至于海安县织出来的布所谓是卖到辽东了,可金申恩还能不清楚吗?
辽东有西域直供的布匹,哪里会要海安这些地方那种价高质次的棉布,这里的布恐怕更多的是卖到三韩故地和出云国了。
这两处地方被纳入大唐统治的时间比较短,商人们可不会对这些地方的人有什么怜悯,坑的就是他们。
这些情况,金申恩在老家的时候,可没少听人说过,只是以往的时候确实不知道那些垃圾的棉布是从哪来的。
现在到了海安算是明白了,于是金申恩苦叹道。
“这些布只怕不是卖到辽东的,在辽东可没有这些棉布的出路,商人们只是把它们卖到三韩故地和出云国了。”
“在那里用这些布换取粮食,如此一来,辽东和海安确实不缺粮食和钱财了,但是苦了那两处地方的百姓们了。”
“明明现在都是大唐人了,却还要在用度上被……”
金申恩这番话倒是让刘书文有些不好意思了,刘书文心里清楚他的身份,偏偏又不是一个帝国主义者,不能理直气壮的说三韩故地和出云国的百姓因为被纳入统治短,就活该受罪。
思来想去,刘书文也只能憋出来一句。
“我想这样的情况总是会变得,先让海安的百姓们赚到钱,然后改进他们的技术,仓禀足而知荣辱,想来等到那以后他们就不会再用质次的棉布卖到你家乡的地方换取利润了。”
“而且到那个时候,海安乃至江淮都有钱了,说不定就会带着你家乡的人一起发财,本来现在辽东和三韩故地以及江淮的联系就挺紧密的。”
“到时候三韩故地的人做他们擅长的种地的活,江淮的人给他们提供棉布、铁器这些物品,其实各司其职,倒也还好。”
金申恩释然的吐了口气说道。
“你猜到了呀?也是,我的伪装算不上太好。”
只是金申恩的心里可就不这么想了,他只想呵呵一笑。
为什么不能是现在就让江淮的百姓们给三韩故地的百姓们让利,偏偏要等到以后江淮的百姓们先发了财再?
而且什么叫各司其职,做各自擅长的活?
难道江淮的人不如三韩故地的人善于种地,这不是笑话吗?
就算是织布,难道以往的时候三韩故地的百姓们就不会织布了?这些活难道三韩故地的人干不了吗?
更何况三韩故地离辽东更近,若是在三韩故地设置纺织的工场不是更加便捷,比从江淮运过去更加方便、价格也能更加便宜?
金申恩也没有直接把自己这样的不满表现出来,而是转而问道。
“刘兄既然已经知道我原来是三韩故地的人了,我对江淮的了解本来就不多,更别说现在新兴起的海安这些地方了。”
“还要劳烦刘兄带我在海安县中逛一逛,看看当地的百姓民生,也能学习一二,早点融入到大唐。”
刘书文欣然同意,答应下来以后,刘书文也就不急着带金申恩前往海安的那处乡社了,而是招来一艘乌篷船,沿着海安的河流转了起来。
海安县原来的城区在新建起来的这些坊市的衬托下,显得有些破败,在细雨的衬托下甚至显出了几分颓唐的气质。
可转头一看河流对岸,新建起来的海安县城区,就又是一番欣欣向荣的景色。
刘书文帮着讲解道。
“自朝廷改革以来,海安县的人口滋生,城中渐渐变得拥堵了起来,当初的时候县官也曾考虑过是扩大城区还是重修城市。”
“一开始的时候,选的是扩大城区,可新城墙刚修不到两年,城中就又拥堵了。最后只能选择另建新城,而且就在河边上。”
“所以你要是想看如今海安县的情况,就要坐着船顺着河流走,那些新建的坊市就在河流两侧。”
“你看前面拿出坊市主要就是集中的工场,那处就是专门榨棉籽的榨油厂,不过这棉籽油好像有毒,不能食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