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来人语气温和,并没有一般强人的无理蛮横,陈六子背着的手勾了勾,周掌柜这才上前搭话。
周掌柜看到这些人均是一身新衣,不像是缺钱的强人,搭话说道:“鄙人通和染坊周常青,敢问诸位大人找内人?”
“那就是你没错了!”月光下,曹德忠的声音从一行人背后传了过来,众人分列两边,周常青这才算是见到了主事的。
曹德忠一身马褂,做富商打扮,食指中指间此时还夹着一根冒着白烟的小棍棍,红红的火星在天色渐暗的时候尤其显眼。
“这位大人怎么称呼?”周常青是读书人,见到面前的人心总算是放下来一半,看相貌不是潜入周村城的响马。这年头响马也穷,哪能这样打扮。
“说来,我还是你远方亲戚!进去说话?”
“亲戚?”周常青没敢阻拦,但自己无亲无故,几代单传,唯一有可能的就是自己内人的亲戚了,也怪不得刚刚在打听自己的媳妇。
思索着,商人的本能还是没变,在曹德忠走过身边时,像是平时招揽顾客一般,身子微微前倾,一副相邀的姿态,但是紧锁着眉头,不知在思索什么……
曹德忠一行鱼贯而入,还有人探着头在门口看了看,关上了通和染坊的大门。
一进门,曹德忠就打量起院子内,十几口染缸,把头还吃着白面!这家人的日子还不错啊。
这头儿当惯了,曹德忠也有点毛病,直直就往人家正房里冲,打算坐下说话。
周常青诶呀一声,急匆匆在后面跟着。
而进门的曹德忠一看,傻了眼,一大一小两个女人呆立着,桌子上却只是棒子面窝头和青菜、豆腐。而看见这个小女孩,曹德忠就知道没找错人,和传文娘以前是真像。
“这位大人!”周常青匆匆进门,脸上其实还有些恼怒,但是陈六子拉着他的手,食指、大拇指比划了八字儿的样子。枪!他这恼怒瞬间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赶紧收拾下去,大人您吃了吗?要不要吃点儿?”周常青想着既然是寻亲的,自然不会穿着这一身来骗吃骗喝,还是问道,并且小声嘱咐着自己媳妇弄点白面。
“不用了,我们吃过了!我就想问一句,嫁到朱家裕朱家村的朱魏氏是你堂姐吧?”虽然已经确定了,但是曹德忠还是指名道姓的问着,目光直直看向了手里端着簸箩,打算收拾桌子下东西的妇人。
“你有俺姐的消息?”周魏氏立马变的泪眼婆娑了起来,她在魏家庄最后一门的亲戚大伯绝户了,这是她前两年才知道的消息。
周魏氏的父亲和传文娘的父亲是兄弟,不过早就搬离了魏家庄,他们这一支在以前也是时常联系着。传文娘的父亲有一子一女,周魏氏的父亲就一个女儿,后来周魏氏嫁到周村城,父亲病故,也就魏家庄的这位大伯逢年过节,捎些东西给她。
周家也是在不断的回礼,这些年年景不好,周常青也就让老婆孩子呆在家,没出去省亲。前几年周家的染坊生意更差,但也想着稍些东西回魏家庄让魏家大伯那一支渡过荒年。但是细细一打听,魏家绝户,朱家人闯了关东,倒是让周魏氏伤心了好一阵。
现在,总算是再次得到亲人的消息,泪珠一下子就澎涌而出,怎么都收不住。
这下,周常青的总算是将另一半心也放下,吊到嗓子眼的心全呼呼的收进了肚子里。好嘛,还真是亲戚!
随后热情的说道:“这位,大人,吃了晚饭就再吃点儿,快,给咱这位亲戚弄点白面。”这次,总算是将声音放了出来,心下揣测,口中问道:“大人可是姓朱?”
“真吃过了,咱聊聊吧!”曹德忠大马金刀的往主位上一坐,吩咐手下在外面守着就行,随后说道:“不过,我和你们是真不算亲戚,这么说吧,我的主家姓朱,这次啊,就是专门来寻亲的。”
“可是朱家裕的朱开山家?”周常青的声音变的有些小,朱家犯事儿的事情他听了好些年了,兵荒马乱是一个借口,不想和朱家拉上联系却是更深层次的原因。
“是那个朱家,不过现在没事儿了。”曹德忠自然明白面前的掌柜慎重的原因,他也曾提心吊胆过,“我大哥朱开山,现在可得称呼为朱大人,现在是吉省防务翼长,从四品。”
没办法给这些人解释朱家在黑省的地位,也只能抬出朱开山被锡良任命的职位,200多年的延续,这清廷的官儿在百姓心中占据的威望还是高的。
四品!一省翼长,这个消息瞬间像个重锤砸向了周常青的心间。怪不得带着家伙事啊!
“其实我来齐鲁是有公务,但是我家大嫂临走之前有所嘱托,让我来问问,你们愿不愿意和我去关东?”
又一个重磅消息砸向周常青的心间,他还纳闷呢,就说这两年朱家裕关于朱开山的消息越来越来少,原来这位发达了,也没忘了家乡沾亲带故的亲戚,现在总算是寻到魏家最后一位的身上。
机会,机会!
周常青的呼吸都有些粗重了起来,他家开了几代的染坊买卖了,为什么一直没有做大做强,不就是没有官府的靠山吗?现在,机会妥妥的摆在眼前,可得抓住了。“去,大人,我们去!”
“那就好啊!”曹德忠一下就笑了,自然明白周家打的是什么主意,但是也无碍,这种染坊到了冰城可是很难生存下去,不过他周家有着做染坊的经验,到时候去汉耀旗下的印染厂,也是不错。
正打算商议细节,就见周常青身后的小子突然跪了下来,嘭嘭嘭的磕起了响头。
整个房间一下子充满了一个稚嫩的声音:“爹,娘。寿庭承蒙您二老家救命之恩,本想用一辈子回报周家,但是六子不能忘本,我还不能走,锁子叔也救过我,我答应了给他老人家养老送终!”
陈六子这番,让周掌柜的女儿周采芹也是难得的执拗了起来:“六子哥不走,我也不走!”
“俺也一样!”柱子扒在门口,突然出声。
曹德忠也是没想到,会遭逢如此的变故,周常青脸色不断的变化着,但是眼睛却是不断在陈六子和曹德忠身上瞟着,像是在抉择着什么。
正要说话,倒是让曹德忠抢了先:“小子,刚才我就注意你了,你不错!有点眼力见儿,这锁子叔是你爹?”
“不是,但也胜似,我陈六子原本就是个小乞丐,没有锁子叔我早就死了八回了,大街上的人都嫌弃我,但也只有他,总是给我些吃的!吃饼都有我一半!”
“要饭的啊?那我怎么听你喊周掌柜爹?”曹德忠对乞丐两字儿并无恶意,这些年他招揽的农户大多都算是这个帮派的人,荒年要饭,在封建社会很常见。
而如果朱传文在这儿,就会想到,甚至在新世界,在西北的甘肃、青海部分地区,要饭这事儿可以说到了2000年后,才开始慢慢减少,更何况现在呢?
“一年多前的冬天,我在通和染坊门口差点冻死,是爹救了我!”陈六子不知不觉就将“爹”字儿的声音放小,他很聪明,为了不让周常青难做,自己率先提了出来。周家的好他会一直念着,等他发达了,肯定会好好回报周家!
还有就是一点个人私事儿,等他发达了他绝对回去关东找周家的,这是他就这片刻下的决心,他放不下周采芹,这个总是偷偷给他带点好东西吃的姑娘。
“哈哈哈!”曹德忠看着房间里对自己怒目而视的周采芹,柱子两个小孩儿,放声大笑,“多大点事儿,把你的锁子叔也带上不就成了,去了关东,就有好日子过了。对了周掌柜,我看你也不是吝啬人,怎么主家吃的棒子面,而你们门外的把头吃的是白面,还有酒?”
曹德忠的一番话,先是让屋内的气氛一下子缓解,三个小子还没欢呼雀跃,但是随着曹德忠的问题,却是让周家人一下子尴尬了起来。
怎么说?染坊把头仗着自己技术好欺负主家?
难得周常青做了次正确的决定,将自己几年的委屈全全说与曹德忠,反正都要离开周村城了,前两天陈六子还说与周常青,技术他都学会了,孙师傅可以辞去了,听书的都说了,朱元璋的善与狠都是因人而异,何况多年来周家并没有对不住染坊把头孙师傅的地方。
“倒反天罡!”曹德忠的手狠狠在桌子上拍了一下,叫来手下,“去,把门口的那胖子料理了!”
曹德忠的话却一下又把周常青惊到了!“大人,犯不上杀人,犯不上啊!”
但是他又哪里懂保险队的手势,曹德忠现在以周家角度看待问题,传文娘最后的妹夫家被这样的人欺辱,是犯不上杀人,但是教训一顿总是有的。
朱家,可是遵纪守法的!
听着房间外传来“大人,我错了!再也不敢了”惨叫和三个小孩的欢呼雀跃,曹德忠和周家人聊了很多,直到夜深了才离开。
……
齐鲁大地上,今年的春天并不太平,猎人听闻莱阳农户曲诗文在4月21日联合各庄农户,轰轰烈烈的开展着从官府讨要“积谷”的运动,声势浩大,短短几天,登州府、莱州府数以万计的农户积极响应。
而在这风波下,汉耀商会出面不断的组织人手,动员不想参与,但又找到活路的齐鲁农户,踏上一场前所未见的关东大迁徙。
4月底,周家在曹德忠留下照应的手下帮助下,变卖了所有家产,总算是登上了第7趟前往关东的龙江号汉耀货轮。
8000吨级别的货轮,打从见面,就震慑着陈六子这个小小的心灵。乖乖,怪不的朱家豪气的让锁子叔一起去关东,这是多么大的产业才能养的起这么巨大的货轮啊。
而且听说这样的货轮朱家有五艘!五艘啊!要是全部用来趸布,他们通和染坊染的布染个十几年,才能装一船吧。而这次据说是执行关东总督公务的三艘,在青岛至旅顺的路途上分批的总共走了6趟了,这是第七趟,朱家这是打算从齐鲁运多少人回去?
正这样想着,陈六子的干爹周常青吊起了书袋。
“六子,你知道这背井离乡的井是什么意思吗?”周常青在上船之后,临到了离开,心里不免有些不舍的,望着远处的这一片土地。
“就是井水呗!”陈六子说道。
“对,但这井是村口乡民们公用的一口水源。”背井离乡,井的象征意义远远大于实际,周常青的目光深邃,听着不断鸣响着的汽笛,不放心的朝着身边的媳妇问道。“东西没丢吧!”
“没丢!我装着呢!”周魏氏显然没有那么伤心,她唯一的亲人在关东,她巴不得赶紧走呢,更是从行礼里拿出一个小包裹,递给周常青:“你自己看着吧,我估摸着路上你看不到它,还得问我!”
周常青拿着小包裹又说了起来:“六子,你不是好听书吗?《西游记》里皇帝给玄奘装了什么?”
“我……我最爱听朱元璋打天下的故事。”
“皇帝给了玄奘一抔土,宁念本乡一捻土,莫年他乡万两金啊。”周常青说完倒是自嘲的先笑了笑。自己还给干儿讲道理呢,但是自己向着关东蹦跶,不就是为了所谓的“万两金”吗?
我本一俗人,宁要学圣贤!
不过随着货轮启动的汽笛,周常青依旧拿着小包裹深深的闻了一下,这是乡土的味道。
而打从今天起,他,不,他们!船上近3万的齐鲁人,就算是背井离乡了,远赴关东了。
不过比起自怨自艾的周常青,船上的众人虽然有些拥挤,但是前所未有的松了口气。汉耀商会保证了,到了关东,到了黑省,马上组织开展农作物的抢种,他们的好日子,在汉耀商会的保证下,应该是要来了……
第377章 让零件向人走来
比起朱传文一行闯关东经历的事情,陈六子跟着周家闯关东,明显顺利的太多了。
这段日子里,陈六子生平第一次坐了快近万吨,美国人造的商船;生平第一次坐了火车,也是生平第一次见了德国人、日本人。
这一切既新鲜,又在不断的冲击着陈六子的心灵,这就是外面的世界吗?
旅顺到春城的火车上,相比于这次从齐鲁迁徙农户乘坐的,有些拥挤、简陋的货车车厢。
周家一行人借着和朱家有关系的缘由,一路都被汉耀商行的人照顾着。乘坐的,怎么都算个坐人的车厢,虽然车厢内的味道依旧和船上一般,有些难闻,但总归有个坐的地方。
这倒不是没照顾到位,而是这次毛光廷和南满铁路株式会社的合作中,为了节约成本,打从头就没有用更好的车厢,货轮加铁路火车的运输,对于汉耀而言都是一笔不菲的支出,尽量降低成本,才是毛光廷这次来旅顺的目的所在。
不过即便如此,齐鲁的这些农户依旧很是满意,这年头,能被人管着,不被忽略就是一种幸福。
看着不断向后飞驰的景色,陈六子总是感觉这件事情有点像做梦,这就闯了关东了?
春城,朱府
周家一行人被接到这里的时候,看着这深宅大院,一个个的心底都有些发憷,不过很快,这种情况就被里面匆匆出现的身影给缓解了。
“妹子!”传文娘从大门里小跑着走了出来,直直一把就抓住周魏氏的手。
“姐!”
血缘永远是人与人之间联系最为紧密的一种方式,魏家在这个世界上剩着的最后两个人,就在这春城朱府的大门口,紧紧抓着对方的手,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半晌,传文娘才抹了抹自己脸颊上的泪水,看着周魏氏旁边,有些不知所措的周家一行人,才反应过来,语气中带着点埋怨,也带着点齐鲁女人的豪爽、大气:“看我办的这个事儿,走走走,进去说话,进去说话。”
传文娘牵着自己堂妹的手,就朝着这朱府的院子中走去。
待一行人到了正堂,传文娘拉着自己妹子的手在叙旧,而周家一行人也吃上了茶水,糕点。
“这就是采芹啊!”传文娘将周常青的闺女拉到身前,梳理小姑娘有些杂乱的头发,打从看见这姑娘,传文娘就从她身上看到了点自己的影子,有点像自己年轻时候的样子,心中就是一阵的喜欢。
在一番介绍之后,传文娘也是以一副温和,庄户人家的憨厚的语气,给陈六子、柱子两个半大小子,各送了两件穿的衣服,让两小子还真有点感激,毕竟打小,他俩还真没被人这么关心过。
陈六子是周家的干儿子,有个大号,陈寿庭。
柱子也算是周家的干儿子吧,也有个大号,段鹏。
寒暄过后……
“那个,大姐,大姐夫不在家吗?”周常青等了一会儿之后,总算是没忍住,向着传文娘问起了朱开山。
毕竟他们一家是朱家下令接来的,往后怎么办?周常青想着朱开山那边应该有着自己的章程。
“你那大姐夫啊,这两天正忙着训练新军呢,晚上吃饭也就回来了。我看咱这样干坐着也不是个事儿,先安心在家里住下,等他回来了,再说后话。”传文娘说完,就朝着身边的佣人吩咐着,收拾出来一进院子,给周家先住着,她得多留自己妹妹住些日子。
……
而在此时的冰城,汉耀总部之中,朱传文接过蓝义山手上的文件,眉头有些紧锁,齐鲁大地上,的确是出问题了!
“义山,这个曲诗文,你们信息收集的怎么样了?”朱传文问道。
“总教导,这人还真算是这次齐鲁反抗清廷苛捐杂税的时候冒出来的,关于他的事儿,我们更多的都是道听途说,也就没往文件上写。
根据我手头掌握的情报他已年逾花甲,是个性情刚直的人物,乱世出英雄,他算是这些年齐鲁大地上涌现出的又一位吧。”蓝义山也只能这么说,清末时节齐鲁大地上,甚至清廷全国各地,都在不断的涌现这样的人物。在他看来,农户无错,曲诗文无错,错在清廷,错在莱阳县令不给百姓们活路。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明晃晃的写在书本上,但是官绅们不懂吗?不,他们比谁都明白,但依旧是这么干了,不得不让人往着阴谋论的角度去想,养寇自重,中国人可以说是老祖宗级别的人物了。但是得益人的功过,还真只能交由后人评说。
“直隶的北洋军怎么样了?”朱传文问道。
“还没动静,不过也开始收缩,一副蓄势待发的样子,齐鲁的新军也在开始向着济南府收缩,停止了日常的训练。
我估计莱阳的事儿马上就要发了!”蓝义山说道,刚刚给朱传文的文件上写着曲诗文【联庄会】已经成立了,下一步就是组织各村乡民,以反对宣统新政,抗不纳捐为由,去县衙请愿示威。
朱传文知道,这年头的这样的示威活动是没有一点作用的,先前问北洋军,他就是想知道,袁世凯是在等着将火扑灭于火苗时呢,还是等燃起熊熊烈火再说。
现在看来,等着齐鲁局势糜烂,袁世凯再出手,就是他的目的所在了。
齐鲁,这里可以说是袁世凯的基本盘之一,当年担任齐鲁巡抚的时候,齐鲁大学堂,齐鲁兵工厂都是他从津门抽调的底子组建的,津门制造局的破败可以说对齐鲁兵工厂的建立打下了基础,人都是洋务运动时期的老人了。
也怪不得莱阳县知县敢这么干,在上层有把握时,这些农民的请愿其实就是一个筹码,一个袁世凯想复出的筹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