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黄的“饥饿面包”入口之后又苦又涩,但没有办法,在饥饿和吃之间总得做出选择。
就这样,一直熬到了1892年的1月,终于,什么吃的都没有了。
绝望的村社把宝贵的耕作用牲畜也宰杀了。
之后便进入死亡倒计时。
最缺乏营养的人皮肤起皱面孔苍老,然后身体浮肿,躯干干枯。
鲍里斯撑不下去了,瓦西里还记得父亲咽气的时候嘴里还在叨念他的大儿子会来救他们。
随后是村社中的其他人,躺着不动只喘气的还能活一周,等到2月末的时候,已经有一半人死了。
瓦西里也饿极了,但他还有一些气力,鲍里斯的儿子里只有他等到了转机。
萨拉托夫省的地方自治机构凑集到了一些救济物资,但对于大面积的饥荒根本无能为力,所以他们不得不规定18-55岁有能力工作的农民不予救济,2岁以下儿童也不救济。
瓦西里恰好被拦在门外,他只能通过村社里受救济者匀出来的一些食物维持了生命。
因为省内已经无法救济灾情了,所以迟钝的政府允许灾区内的农民迁徙到其他的省份就食。
就这样,瓦连京踏上了南下的漫漫逃荒路。
第十四章,国家资本主义的设想
当尼古拉提出自己将动身亲临灾区视察农村情况时,不出意料遭到了皇后玛丽亚的反对。
“小尼基,你应该早点去巴黎……完成你的婚约。”
明妮抱怨尼古拉对于人生大事上的不上心。
“人民
需要我们,就算我们手上的物资很少,无法救济所有人,但必须给人民一种我们努力的希望。”
尼古拉并不强求让所有人支持自己,他想办法利用亚历山大三世所青睐的“爱”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当皇太子将视线转移到亚历山大三世的身上时,这位高大的“巨人”的确在沉思。
“如果我们丧失了舆论对我们政策的信任,”亚历山大三世迟缓地点头认同然后对尼古拉说,“就全完了。”
沙皇一旦下定了决心,那么其他人都必须执行他的愿景。
“没想到又是你。”
尼古拉看着熟悉的面孔颇为惊奇,他现在正在挑选一个不大的随行考察团,但皇太子没想到的是,沙皇为他安排的副手是亚历山大三世手下最年轻的大臣。
谢尔盖·维特。
“是的,殿下。”
维特躬身,他现在正落座于尼古拉的办公室中告知皇太子关于沙皇的决定。
能够被沙皇托付任务已经足够说明维特在亚历山大三世心中的份量,考虑到这项工作的繁琐和耗时,与其说是美差倒不如说是一个沉重的责任。
“铁路推进得怎么样?”
维特在沙皇眼中愈发的炙手可热与他所从事的一项被沙皇看重的项目密切相关,跨越西伯利亚的铁路正在紧锣密鼓地修建。
不仅仅是沙皇,许多人都对这一伟大工程的宏伟前景而陶醉不已。
“西伯利亚铁路今年可能会因为财政部的救济活动而面临暂时的资金短缺,不过我们会努力克服、加紧速度。”维特同样对西伯利亚铁路带来的无限可能憧憬不已,“从太平洋海岸到喜马拉雅的高峰,俄罗斯帝国不仅会主宰亚洲事务,还会主宰欧洲事务。”
“但愿如此。”尼古拉不置可否,他询问起维特对歉收的了解情况,“你在忙于铁路工程之余还有时间了解农业歉收情况吗?”
“我想不论是哪位大臣都与陛下一样对农民命运产生真诚的同情。”
维特提及他在处理西伯利亚铁路委员会事务的时候,亚历山大三世赞成这位年轻大臣关于鼓励无地农民迁居西伯利亚的工作。
维特将亚历山大三世的行为称之为是公正、理性的农民政策,这也是继承自陛下的父亲亚历山大二世的浓厚传统。
可现实是,沙皇对农民的“爱”是历年的增税和农村普遍的赤贫。
尼古拉的脑内浮现出两种叙事的冲突。
所以皇太子沉默之后又问:“那么看来你对我祖父所采纳的方案,即维持村社体系,觉得没有问题吗?”
尼古拉所谈及的一个分歧点是亚历山大二世时期,在农奴制改革后面临的一个取舍:维持俄国传统的村社制度,还是将其废除,参照西欧各国推广个人土地私有制。
从历史的角度看,亚历山大二世最后选择了维持村社制度,尼古拉的祖父的确是个矛盾的人,他因为克里米亚战败的动荡而追求革新,但当变革逐渐演化成革命时,他又趋于保守,就像是一个钟摆在两端摇摆不定。
“关于这一点,我不得不承认我所谈及的现有看法,都是建立在我的听闻和过去的记忆中。”
尼古拉抬起手腕眼看机械手表上的时间差不多到点下班了,便起身与维特边聊边走。
维特坦言他目前的认知是肤浅的,不过他声称在实地调研之后能够帮助到殿下。
“很好,实践出真知。”
尼古拉颇为认同地点点头。
“殿下看来对农民非常关切?”
“嗯,俄国是农业国,农民的命运和国家的命运息息相关,而如果要让农民获得更好的生活,那么我们就要让俄国的工业生产更多的工具来回馈农业。”
尼古拉对国家未来的泛泛而谈让维特顿足,这让皇太子向前走几步后又转过头去,原来维特从他随身带着的文件包中翻出了一本皱巴巴的小册子,似乎已经被主人翻阅过许多次了。
“这是……《国家经济与弗里德里希·李斯特》?这是你写的?”
小声读出封面标题的尼古拉草略地翻看了几眼便被其中所描述的内容吸引住了。
“的确是我写的,殿下。在1889年发行的时候,李斯特的著作还未翻译成俄语,因此我希望向公众宣传他的理念。”
看来维特看上财政大臣的位置并非父亲凭空的揣测,尼古拉这样想到,然后他又低头多看了几眼小册子上的文字。
这本薄薄的发行物并非是维特本人的明确主张,但维特肯定已经接受了其中某些关键的理念来作为自己将会践行的要点。
“诸多历史案例表明,许多国家因为未能兴建制造业,未能培养一个强大
的工商业者阶级,故而未能在恰当的时候实现其维护精神独立、经济独立和政治独立的伟大任务,这些国家最终难逃覆亡的命运。”
这是维特在书中引用自李斯特的话,恰好也让尼古拉心目中的许多朦胧意向得到了他人更加精炼、准确话语的描述。
“对对对,”尼古拉连声说了好几次,他难掩高兴的心情,“这的确是我想要做的,关于国家应该为扶植工商业而发挥重要作用的那些观点。”
“看来殿下过去在本格教授所学的内容颇为认同。”
本格是前任财政大臣,还为尼古拉上过经济学课程,不过因为无法解决俄国长期的财政赤字而下台了。
他现在是大臣委员会主席,大臣委员会是名义上的最高权力机构之一,但实际上是只能处理鸡毛蒜皮、无足轻重杂事的“养老”机构。
“本格?对……”尼古拉稍加回忆只能记得一些大概,前任上课基本没听进去什么东西,“我记得维特你也来自基辅大学?”
“的确如此,本格教授是我在学校学习时候的校长。”
维特不经意间就把政府内技术官僚们普遍支持李斯特主义,或者说国家资本主义的情况告知了尼古拉。
“等之后我们可以继续聊聊。”
第十五章,启动工业化的条件
就目前欧洲的经济学理念而言,亚当斯密、李嘉图为代表的古典自由主义经济学依然十分流行。
如果用一个词汇简单概括这种经济学的原则就是:自由放任。
古典自由经济学痛斥垄断,反对国家干预经济,但在这种主流经济学大行其道的同时,也有一些非主流经济学理论正在孕育。
弗里德里希·李斯特就是其中一位挑战者。
李斯特是1789年出生的德国人,生长于分裂、未曾统一的德意志地区,因此他的经济学理论是为德意志人的统一国家和民族事业而服务的,古典自由经济学则是某种“世界主义”,直接从个人角度上升至全人类,没有国家、民族的层面。
他基于对斯密等人的批判,形成了“国民经济学”理论,提出:政治经济或国家经济是由国家的概念和本质出发的,它所教导的是,某一国家,处于世界目前形势以及它自己的特有国际关系下,怎样来维持并改进它的经济状况。
比之于亚当·斯密,他的经济理论对当时落后的德国来说,少了几分理想化因素,多了几分现实指导意义。
在1892年的如今,对于工业情况浅薄的俄国而言,李斯特的经济学观点也有许多可圈可点之处。
尼古拉花了点时间恶补了一番当今经济学理论后,在离开圣彼得堡乘船前往里加的路途上便与维特兴致勃勃地交流起来。
“我的确认同李斯特的许多观点,信奉亚当斯密学说的俄国经济学家们并没有很好地服务于俄罗斯帝国的利益,因为他们奉行的是‘全人类’‘世界主义’的经济学药方。”
维特跟尼古拉站在碧海蓝天之下航行于波罗的海的邮轮之上畅谈,这里是上等仓的旅客才能在甲板上活动的区域。
临走前,尼古拉已经得到了一些内幕消息,关于现在的财政大臣维什涅格拉茨基因为中风而身体每况愈下的事情。
以目前尼古拉的父亲对维特的青睐而言,等到这次农村考察结束,交通大臣维特的称呼就要换成财政大臣维特了。
“不论是快速推动工商业的发展,还是克服国家的落后状态,这都需要大笔的投入资金,财政部有所准备吗?”
尼古拉对这方面的认知不多,但他还是知道斯大林与五年计划的,农业集体化、大机器工业和生产竞赛!
一想到工业化的蓝图徐徐展开,尼古拉就心潮澎湃,但他必须知道他将来手下的这些大臣和官僚们在想什么、准备做什么。
“如果光靠俄国薄弱的财政基础,那么工业化的启动将会是一项极其困难的事业,最后所有的负担都将转嫁给最底层的纳税公民。”
维特不认为单靠本国的资源就能独立完成工业化的壮举,俄国必须同外国的丰富资源相结合。
“外资?”
对维特抛出的概念,尼古拉也点头认同,引进外资的确是行之有效的成功案例,不论是战后日本、朴正熙时代的韩国还是加入世贸后的中国。
“是的,殿下。我们必须要有一个充分的银行体系和一种稳定的货币来吸引外国投资者提供俄国所匮乏的资本,只有大规模引进外国对工业的投资才能克服俄国的落后状态。”
对于借钱搞工业化发展,尼古拉相当不感冒,他自己前世就来自于一个经常世界前三的外资流入国。
另一边维特则惊异于皇太子对外资话题没有任何顾虑,甚至完全赞同自己的主张。
引进外资在俄国政府内部属于极有争议的话题。
即使是支持引进外资的人士也认为必须要对外资采取大量限制措施,避免同本国的企业主发生竞争。
反对者则大多持有一种混合着保守主义、斯拉夫主义,对金融和犹太资本仇视的心态,认为外国投资是某种高利贷,专门吸取俄国生产阶级的血液,将来的俄国将会成为西欧金融资本的傀儡,诸如此类的阴谋论。
“那么为了引进外资,你准备做什么?或者说财政部有什么办法吗?”
尼古拉找了朵遮阳伞下的藤条椅,让服务员递来两杯加糖的红茶,迎面温暖的海风,惬意地往后靠在椅子上端着杯托慢慢品着早些时候游学汉口时得到的红茶。
“谢谢殿下。”维特笨拙地接过尼古拉从服务员手上递过来的红茶,看着他大口喝下不加细品的模样,可谓是山猪吃不来细糠,“西欧的发达国家已经普遍采用了金本位制度,如果我们要让外国投资者获得信心,俄国也必须采取金本位制度。”
“现在我们的卢布采取的是什么制度?”
“理论上可以兑换白银,但实际上只是纸币,每当财政部的预算陷入短缺时便加印纸卢布,而且我国缺乏白银为币值支撑,所以卢布会在实际面值上波动。”
维特侃侃而谈,他还对现在陷入麻烦境地的维什涅格拉茨基做了些小小的辩护。
“不论是本格还是维什涅格拉茨基,历代财政大臣都赞同关于在俄国建立拥有良好信用的货币制度,只不过在金本位还是金银复合本位上还有些许争议。”
“唉……”
尼古拉的叹息是因为他在先前一段时间也了解到了维什涅格拉茨基所做的政策实质内容。
维什涅格拉茨基的上任是因为他的前任本格无法让俄国的财政赤字消失。
因此他动用了远比本格更多的措施消灭赤字,减少支出、鼓励出口、限制进口、增加税收、抬高关税壁垒、加大开采黄金等等。
“但是不计代价的财政措施不正是现在我们所遭遇困境的原因吗?”
维什涅格拉茨基的重中之重便是加大征税力度,不允许农民普遍的欠税欠费行为,为此大量农民不得不把余粮和种粮一并出售。
“……是的,殿下。”
即使是一向胆大自信的维特也在这个政治正确的问题上保持沉默,事实证明了,财政部的严格征税、强制出口导致了农村脆弱的生态进而无法抵御天灾。
“我们需要另寻他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