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别听这个老太婆乱说。”
老太太听见有人到了跟前,就开始哭冤。只不过法院门前的几位保安见着教授们西装革履一副精英的派头就好言相劝说别管这个老太太,她已经在这里哭了好几年了。
这样一说反倒是激起了众人的好奇,于是在老太太和保安们的七嘴八舌中他们知道了这么一件事。
在1903年6月的某日,一位发高烧的俄罗斯青年被送到了一家犹太诊所看病,也不知道是这个年轻人病入膏肓还是犹太医生医术不行,总之这个俄罗斯青年不幸病死了。
与此同时,在这家诊所中还有一位犹太青年也身患肺炎高烧这类的疾病,结果被医生治好了。
这件事原本平平无奇,可不知道怎么得,在敖德萨流传出了这样的一则流言:说是这个犹太医生会一些邪恶的黑魔法,他故意把那名俄罗斯人给献祭给撒旦,才把另外那名犹太人给治好的。
这则流言的版本众多,总之一传十十传百,最后甚至还变成这个犹太医生家里在搞血祭仪式要把俄罗斯人的生命交给不知道哪路恶魔做祭品。
好巧不巧的是,这家犹太诊所做的也是传统老西医的那些套路,放血、灌肠都有。
看到这个犹太医生在给生病的俄罗斯人放血这还了得?
更加火上浇油的是,一位差不多五六岁的俄罗斯小女孩真的在这家诊所里死去了,考虑到这个年代俄国医疗技术不怎么样,生病夭折也算正常。
可这个年代的俄罗斯民众能有多少科学素养?他们早就对犹太人用黑魔法把小孩子献祭,这一类极其迷信的事情信以为真了。所以在敖德萨城区中很快就引发了一场排犹暴动。
愤怒的俄罗斯民众把那名大概只能算是庸医的犹太医生活活烧死了,还把那名已经病愈康复的犹太青年吊死在熊熊燃烧的诊所旁边的大树上为那名病逝的俄罗斯青年“复仇”。
这些打着为小女孩性命“报仇”的人群还冲进当地的犹太聚居地进行打砸抢烧的活动,最后差不多又打伤了三四十个犹太人、烧毁了一百多座房屋才堪堪中止。
这个老太太的儿子就是那名无辜被吊死的犹太人。
事后敖德萨市政府和警察派人平息了这场暴乱,还把那些打砸的暴徒绳之以法。
按理说到这里罪犯都缉拿归案了,那故事应该就结束了,但还没完。
老太太哭哭啼啼地说,那些暴徒虽然被扭送警局,可同样是俄罗斯人为主的警察们几乎全都相信那些“黑魔法”传说,所以他们只是对这些杀人犯口头警告了几句,象征性收了一些罚款就结束了。
当地的犹太长老们忍无可忍,这事按法律就讲不通啊,你凭什么说我们搞黑魔法还害人,杀了人还能拍拍屁股走人?不是说好了俄罗斯帝国要多民族和谐共存吗?
于是一些犹太商人出钱请了律师去打官司,可法院给出的理由让人大跌眼镜:敖德萨市法院认为,警察局有“确凿”的证据显示,那名犹太医生正在搞“黑魔法”,而那名被吊死的犹太青年显然是那名邪教徒医生的帮凶。
所以敖德萨法院认为,不仅你们不是无辜的,而且在法律上还是“有罪”的!因为你们犹太人“伤害”了俄罗斯人的感情,所以死得好,死得活该。
最后当地的俄罗斯世袭贵族们还派人警告这些犹太长老说,我们容忍你们在眼皮子底下活动就已经是破天荒的“宽容”了,千
万不要得寸进尺。
就这样,这名犹太老太太的儿子不仅没有被平反,还按上了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使用邪恶黑魔法”的罪名,那些杀死她儿子的俄罗斯人还浑然无事。
“你说到底有没有黑魔法?”
“神父说没有。”
“可是我觉得有。”
“是啊是啊,老祖宗说了,犹太人不可信都是有道理的。”
老太太在一旁哭,可这些俄罗斯族的保安们却都觉得这样做没什么错,就算他们没有搞“黑魔法”,可他们毕竟是犹太人。
这件事让这几名大学教授感到莫名地惊讶、心寒和说不出的愤怒。
这世上怎么可能有“黑魔法”呢?
难道对与错,正义和邪恶还要区分是不是犹太人吗?
这几名知识分子看不下去这种摆明了没有任何道理、是非不分的事情,于是跟老太太说他们会想办法解决的。
之后,这些教授先是去找法院进行咨询。毕竟现在是1906年了,俄罗斯帝国的新改革在各方各面都大踏步向前,所以这种冤假错案应该要平反才是。
但新任的法院法官仍然拒绝为这件事平反。
法院的法官是敖德萨的当地人,他心想我还要在这里继续混下去的,你们这几个莫斯科佬帮犹太人翻案了拿了名声就拍拍屁股走人了,可我怎么办?到时候极端反犹分子到时候给我发恐吓信怎么办?
所以敖德萨市法院拒绝为此事翻案。
至此,差不多已经有不少人知道有几名“糊涂”的莫斯科佬居然在这里帮犹太人干活,当地居民都很疑惑,这还是不是俄罗斯人了?
于是还有流言说,这几个莫斯科佬收了犹太商人的黑心钱才跑东跑西的,甚至还有人在路边冲着这些知识分子吐口水,指指点点。
到这个时候,一般人应该知难而退了,可他们毕竟是莫斯科大学的教授啊,按理说也算万里挑一的高级知识分子,哪能忍受这种“愚昧”民众的压力就放弃“正义和真理”?
于是他们把这件事挑到了省法院进行重新审判。
省法院的法官人也麻了,心想那么这些知识分子吃饱了没事干把这些陈年往事翻出来干什么?人都死了,就一个老太太还哭哭啼啼,你们图啥呢?
考虑到当地还有周围几个省在过去都是隔离犹太人的地区,因此有大量东欧犹太人混居,所以这件事要是翻案了,那当年一大把的冤假错案咋办?全平反?那当地的俄罗斯人岂不是要造反了?开始暴乱了,我这个始作俑者岂不是要被革职了?
所以省法院以考虑到俄罗斯人的“民族感情”和维稳需求,仍旧拒绝了这几个莫斯科知识分子的平反要求。
到此为止,这些知识分子的内心也矛盾了。
这件事对吗?当然完全是错的。
可法院做的算什么?为了“大局”,为了那么多“迷信”的俄罗斯人,所以冤死一些犹太人也无所谓?
在正义、公理、人情世故各个方面犹豫徘徊了许久,这几个莫斯科人决定——不行!错就是错,对就是对,绝不能因为人多所以错可以扭曲成对,正义是必然存在的!
因此他们把这件事捅到了圣彼得堡最高法院的同时,还联络了大批志同道合、同样相信正义和公理的左翼知识分子们一同上诉。
到这里,这件事已经完全被闹大了,各路左中右派的报纸记者都在报道这件事。
整个俄罗斯都沸腾了。
第二十四章,右翼民粹领袖斯托雷平
敖德萨“黑魔法”案一石激起千层浪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就连尼古拉知道这件事的时候都十分惊讶。
俄国的反犹主义由来已久而且根深蒂固,尼古拉的父亲亚历山大三世就笃信东正教对犹太人没有任何好感,他的罗曼诺夫族人们也个顶个的反犹。
俄国的高层如此,下层也好不到哪里去。
俄罗斯的农民们觉得那些犹太人都是弄虚作假的“奸商”,俄罗斯的工人们也常常谈及剥削自己的工厂是哪哪哪的犹太银行家们开办的。
根据尼古拉的观察,俄罗斯的反犹分子大致可以分成三类人:
第一类是最传统的,因为宗教或者迷信观点进行反犹,毕竟基督徒们都不会喜欢出卖耶稣的叛徒犹大;
第二类是比较与时俱进的,种族学和人种学的反犹主义,这类人基本都是社会达尔文分子和极端民族主义者,觉得犹太人是劣等民族,不是屠杀就是要驱逐;
第三类是因为政治因素的反犹主义,这类人可能自己不怎么反犹,但是因为整个社会大环境是反犹的,所以他们会跟风随大流以免自己被主流排挤,或者干脆接着反犹的幌子谋取其他反犹人士的支持或者影响力。
等那几位莫斯科大学的教授们把这起“黑魔法”案提交到俄罗斯帝国的最高法院要求进行复审后
,尼古拉差不多知道了这起事件的大致情况。
毫无疑问,敖德萨市法院的法官和敖德萨所属的省法院法官,他们应该都是第三类反犹主义,因为他们身处于一个反犹大环境中,所以他们就会跟随主流不当刺头。
尼古拉无意评判这件事本身对不对,因为这案子虽然最开始是一个道德问题,但是被这些左翼知识分子们闹到现在,就变成了一起政治问题。
打个比方,尼古拉的父母掉进水里只能救一个人,救谁都是道德上的错误,因为你让你的爸或者妈去世了。
但是政治是讲利益的,所以道德困境是可以有解决办法的,比如说尼古拉的爹从小把尼古拉养大,而他妈把他抛弃了,因为尼古拉跟他爹亲所以先救爹。
换而言之,道德只能分出对错,但谈政治可以讲大好小好大错小错。
所以政治和利益讲多了,人会变成“道德真空”也算是没错的,尼古拉现在基本也到这个境界了,所以这件事对他来说很好解决——支持平反的人多力量大,那么他就支持平反,反之他就不支持平反。
无独有偶,斯托雷平同样是这一看法。
“犹太人毕竟是我国拥有数百万人口的少数民族,为了一些人的极端想法而把这数百万少数民族推向革命的道路是不划算的。”
斯托雷平现在已经把支离破碎的俄罗斯人民同盟重新组建出了一个新的保守主义党派:俄罗斯祖国党。
就跟斯托雷平的口号“沙皇、祖国、人民”一样,祖国党是主张保皇思想、大俄罗斯帝国和俄罗斯各族人民利益统一的右翼政党。
但是在“黑魔法”案这件事上,斯托雷平也感到有些棘手。
因为现在左翼知识分子们已经旗帜鲜明地打出了要为这些无辜的犹太人平反的口号,也就是说假如斯托雷平也支持平反,他就成这些知识分子们的跟班了,在影响力上就落了下乘。
那么支持不平反呢?
不平反的话,好处和坏处也显而易见。
好处在于,反犹主义是俄罗斯人从上至下都普遍存在的偏见,支持不平反就拿到了许多俄罗斯民众的支持;其次,俄国的教会、贵族都支持反犹,虽然贵族势力已经损失了一大半,但也是一股政治力量,而作为俄国国教的东正教会影响力更不用多说;最后,因为斯托雷平搞的是保守主义意识形态,因此旗帜鲜明地站在不平反这一边就可以成为不平反民意的领袖,以俄国的保守程度,这股力量恐怕比支持平反的人大得多。
坏处就是,丧失了许多国内外知识分子、进步人士的支持;现在俄国财政部还借了不少国际上犹太财团的钱,恐怕以后就难借了;对东欧犹太人也算一次打击,搞不好社会革命党会多一大批激进的犹太青年。
“这件事最好是既不要平反,惹怒了俄国的广大民众,最好也不要不平反,伤害国内外犹太人和俄国进步人士的感情。”
尼古拉最后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基本等于想要一个正方形的圆。
“我需要跟同僚们商议一下。”
“你尽快去处理。”
斯托雷平走出办公室后不久,维特也赶到了尼古拉的办公室。
“这件事真是莫名其妙!愚蠢至极!”
焦头烂额的维特向尼古拉大倒苦水,因为他现在是大臣会议主席,外界所谓的俄国宰相,所以他的一言一行很容易就被外界解读成是支持平反或者支持不平反。
考虑到维特的夫人是犹太人,还有一直以来他和国际上的犹太金融财阀也有不少来往,所以虽然维特自己还什么都没说,但已经被许多看客默认成支持平反的那一边了。
“这件事已经变成了一场对俄国民众来说至关重要的站队话题,所以每个人都不得不选边站。”
尼古拉姑且安慰了维特之后,他又问道。
“参议院怎么说?”
参议院就是俄国最高法院的名称。
“他们的意见就是社会舆论的意见。”维特很干脆地对尼古拉说道,“那些大法官都是见风使舵的官僚。”
“……嗯……”
尼古拉现在一时半会儿想不出来有什么好办法,和维特又聊了一阵后也一无所获。
不过现在俄国政府汇集了那么多各地的专家精英,所以很快技术官僚们的内部讨论倒是讨论出了一个比较好的结果:采用“狗哨战术”。
狗哨是一种可以发出狗听得到但人听不到的声音频率的哨子,放在政治上大概就是这样:在看似面向普通大众的演讲中加入针对特定人群的隐藏信息,或者使用模棱两可的语言让听众自己解读成自己希望听到的内容。
也就是故意用一种似是而非的语言,让你产生“说的好对!说的就是我想的!”这种感觉。
按照这种“狗哨战术”,斯托雷平不会主动站在平反或者不平反
的一边,因为站哪边都会得罪另一边的人,所以他会说:“我们要保持司法的独立和公正,不能让社会舆论干扰法院审批。”
对支持平反的人来说,他们会听到“不让舆论干涉”。因为俄国远比西欧保守,民众也更反犹,所以大部分底层人民都是支持不平反的。所以支持平反的人觉得,斯托雷平是站在他们这边。
对支持不平反的人来说,他们会听到“保持司法独立”。因为这件事是左翼知识分子们挑起的,所以对他们来说,是知识分子在煽动社会舆论没事找事。所以支持不平反的人觉得,按照司法独立运作,最后肯定是不平反,所以斯托雷平是站在他们这边的。
就这样,斯托雷平和支持他的祖国党在这股遍布欧俄五十省的大辩论中受到了大量支持不平反的反犹主义者们的支持,从保守反动的教会、贵族到主张反犹的资本家、右翼知识分子再到祖祖辈辈都反犹的工人和农民,都知道现在有这么一个祖国党的存在了。
因为马上就要1907年第四届国家杜马选举了,于是这件事很快就演变成了两股政治派别:支持平反的左翼自由主义者、社会主义者以及他们的领袖米留科夫,用暧昧语气收获那些不想明目张胆反犹但其实就是反犹主义者的祖国党领袖斯托雷平。
第二十五章,选举预热阶段,其上
俄国突发的这场司法新闻已然变成了一场政治斗争。
一边是吸纳了西欧进步思潮的左翼知识分子、激进自由主义者及其拥趸,大多位于俄国社会的中层乃至上层,坚信人人生而平等的普世真理。
另一边是俄国最具有泥土气息和传统思维的泛右翼支持者,俄国社会从上至下无所不包,从教士、贵族、军官、资本家、地主到农民、仆佣、工人、士兵,都相信几百年来世世代代维系着俄罗斯的“历史传统”。
如果只从人数上看,其实支持平反的人恐怕只有潜在支持不平反人数的十分之一,但是如果从引发的社会舆论上看,因为呼吁平反的多是西方派知识分子居住在城市中,所以他们的声音大小反而可以占到过半乃至更多。
除此之外,虽然大批的俄罗斯民众有反犹思想,但这不代表一定会对犹太人喊打喊杀,所以旗帜鲜明地支持不平反的赤裸裸的种族主义者很少,当下站在这一立场的人物是从曾经的右翼党团俄罗斯人民同盟中分裂出的两股股极右翼政治派别领袖尼古拉·叶甫盖尼耶维奇·马尔科夫和弗拉基米尔·米特罗凡诺维奇·普利什凯维奇。
马尔科夫领导着激进的反犹主义小党派“黑色百人团”,而普利什凯维奇带着一批人重新建立了一个名叫“米哈伊尔天使同盟”的极右翼政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