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尼古拉提及过去一年来的收成时，这名叫做克里文科的地主也忍不住叹气。
“去年的这个时候我们整日宾客不断，人们开怀畅饮，尽情跳舞；而现在，大家只能挤坐在庄园旁，除了自己田地，哪也去不了。殿下有所不知，您来的这次是我们今年最丰盛的一次伙食啦！”
克里文科如此委婉地描述了他所经营地产遭遇的状况恶化。
不论对农民，还是对地主，都是一段很难挨的时间。
起码你们还有的吃。
尼古拉这样想到，但他没有说，毕竟这就是阶级差异。
进餐的时候，克里文科还让他的女儿为尼古拉表演了一段钢琴曲，可惜尼古拉没有什么文艺细胞，除了《致爱丽丝》以外只能说耳熟但说不出是什么曲子。
酒足饭饱之后，尼古拉提出同克里文科在庄园中散步。
“可以跟我说说你们家族的经营状况吗？”
“当然，殿下。”
爽快答应的克里文科带着尼古拉参观了他庄园中的一个微型制糖厂，这里种植甜菜然后生产加工成白砂糖。
“这些工人是就近的农民吗？”
“是的，这些人也租种着我地产中的土地，制糖厂定期收集齐了甜菜之后我会让这些租户来帮忙干活。”
“嗯？这是免费的劳动吗？”
“是的，殿下。”
克里文科理所当然的态度让尼古拉侧目，皇太子有些惊讶。
“难道不应该雇佣这些农户吗？给点工钱，诸如此类的报酬。”
“皇太子殿下，您真是善心呐！”克里文科忍不住叫道，“我已经把我的土地交给农民们租种了，让他们帮我干点小活又如何呢。”
不过克里文科也察觉到自己的态度有点过失了，他又欠身道歉然后说道：“地主家也没有余粮啦！殿下，现在贵族们的日子也不好过，过去的黄金时代一去不复返啦……”
克里文科所言的黄金时代指的是他的祖父和他父亲的前半生，亚历山大二世之前贵族支配农奴的“好时代”。
沙俄的贵族们同尼古拉在波罗的海沿岸了解到的德意志贵族并无区别，这些大庄园都是依靠强迫农奴劳动来获得物产，一旦这种人身奴役被动摇了，经济上的效益就一落千丈，贵族们的经济地位也就随之坠落。
归根到底，农奴就是贵族们近乎于免费白嫖的人力资源。
“我祖父的时候，这里，那里，还有其余的一大片，都是我们家族的地产。”克里文科伸出手臂朝着南边的土地说道，“到我父亲的时候，经营已经变得很困难了，他不得不把许多土地都卖给农民，等他咽气之后，我不得不再次出售土地来换取开设制糖厂的资金。”
克里文科的语气中充满了对他童年时那个大型地产的怀念，那个时候无忧无虑。
旧的依靠农奴红利的方式来经营地产让贵族们在几乎不付出任何成本的情况下获得巨额受益，农奴解放后，这种躺着赚钱的模式玩不转了，克里文科家族也遭遇了经济上的困境重重。
“不仅如此，‘大改革’也取消了贵族的经济特权，我的父亲第一次缴纳不动产税和国家土地税的时候，还以为沙皇完全疯了呢。”
克里文科对尼古拉谈及他的父亲因为无法接受家产在他手中变得一文不值而气得一病不起。
“现在有所好转了？”
“是的，殿下！感恩沙皇亚历山大三世，我们现在的生活有所好转了。”
克里文科对着圣彼得堡方向遥遥划出十字，祝愿远在天边的沙皇能够永远健康。
克里文科对尼古拉谈及自己学习外来的经营模式，他进口了几套制糖设备，用农副产品加工业来补充收入的法子。
“不过并不是所有贵族都学会改变自己的经营方式，许多人在收入骤跌后依旧沉醉在过去的奢侈生活中醉生梦死，最后变卖家产一贫如洗。”
克里文科还提及了他的几位一起在贵族学校中就读的同学，已经有好几位陷入赤贫如今杳无音讯了。
就跟农民一样，贵族也在亚历山大二世的“大改革”中发生了剧烈的变动。
第二十六章，贵族请愿书
尼古拉除了到访克里文科的中等地产之外，还在另外几家周边县城中居住的土地贵族庄园中留宿。
贵族们的情况有好有坏。
像是克里文科这样头脑灵活、懂得变通，可能还接受过高等教育的贵族起码跟上了时代的进步，他们已经知道过去的“黄金时代”不可能回来了，接受现实，学会运用资本主义的方式经营地产。
另外一些生下来无忧无虑的贵族在1864年后的“大改革”中则显得步履蹒跚，犹如放置在暖室中的冰雪，正在慢慢消融。
尼古拉到访的一户落魄贵族依旧持有一些小规模的地产，家主需要亲自下地干农活。
这个有四名孩子的小贵族家庭每天的早餐是冬天两杯茶、夏天一杯牛奶和一个面包；午饭只有三道菜：白菜汤、一小块腌牛肉或者肉饼和一块不大的馅饼或者某种粥。晚上则是一个面包，一些格瓦斯。
唯一算得上贵族特权阶级的待遇是，他们家的黑面包还挺多的。
但并非所有的胃都能消受得了这种物理上十分“硬核”的食物，比如这户贵族的女主人就因为长期食用黑面包而患有胃痉挛。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尼古拉还以为这已经算是贫穷的贵族时，总有更凄惨的遭遇刷新了尼古拉的印象。
“难以想象这是何等斯巴达式的生活……”
就连陪同皇太子尼古拉的内务部官僚也难以置信这种贫困的生活。
尼古拉到访的县城下某郊区土地贵族，他们的土地已经削减到比不过邻里的富农了。
这户一家六口两代人的贵族家庭，早上只能吃一小片薄薄的黑面包，抹上一点点奶油和灰绿色的干酪，逢年过节才能在面包上放一片薄得透明一样的肉替代灰绿色干酪，喝的是牛奶或者稀释的粥；午饭是没有牛肉的白菜汤，烤饼或者馅饼，一些越橘、黑果或者红梅这些植物类的果酱；晚餐偶尔吃煮的鱼肉、6个左右的小土豆或者中等大小的土豆3个。
贵族家庭的男主人和女主人要哄着饿得要命的孩子们躺下床，通常还会伴着哭声，在被子里饿得直哼哼，饥寒交迫，难以入睡。
身体健康显然也长期处于警戒线上，每到冬天就会生病，熬不过去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了解了具体案例之后，尼古拉还抵达了当地县城的县级贵族大会上同当地更多的贵族们进行交流。
“许多贵族早已破产并变卖了土地，保留土地的贵族中，也有许多只能算是勉强度日。”
基辅省该县的县级首席贵族对皇太子尼古拉说道。
首席贵族还分成省级和县级，候选人来源于贵族大会的推举，由内务部任命。
贵族团体的组织成型于叶卡捷琳娜二世的统治时期，尽管后续还有些许变化，但目前省级和县级贵族大会依然主要遵循1785年颁布的《贵族特权书》进行活动。
俄罗斯帝国法律中有所规定的等级几乎都有自己的等级团体，贵族有贵族会议，商人有商人公会，神职人员有东正教会，农民也有农民村社。
但这一套封建时代的社会运作模式已经过时了，在“大改革”之后的如今，已经支离破碎。
贵族大会的职能同村社有些相近，这也是一种半官方半民间用于配合俄罗斯帝国统治的组织，但贵族大会还有推选出任政府公职、向沙皇提交请愿书这类统治阶级的职能。
现在该县的县级首席贵族就是在对皇太子尼古拉履行源于《贵族特权书》上的权利：请愿。
拿到请愿书之后尼古拉先是说自己会认真研究，又因为贵族大会上诸多当地贵族代表的强烈意愿，尼古拉又打官腔说一定会向父亲禀报贵族们的困境。
“你们怎么看？”
等结束了在基辅省以及周边农村的调研之后，拿着请愿书的尼古拉再次回到考察团位于基辅城中的落脚点，对着几位考察团中的政府高参们询问道。
除了才能出众的维特之外，还有好几位来自内务部、农业与土地管理总局、财政部和国有资产部的高级官僚们，在先前的考察中，这些人也为尼古拉提供了许多必要的帮助。
贵
族们的请愿书第一条是希望明确立法仅能由世袭贵族担任地方长官这一职务。
“关于第一条，皇帝陛下在考虑设置‘地方长官’一职的时候的确希望能够让每个区域都配置一位受人尊敬的贵族担任地方长官。”
内务部就职的一位高级官吏如此对尼古拉解释说。
“但是根据政府的考察，许多省份已经没有足够多符合地方治理机构任职条件的贵族了，在贵族破产严重的省份中，我们只能让非贵族出身的人士担任地方长官。”
1889年新设立的地方长官是一种具有县级管理权，集行政和司法权力于一体的新官职，这是亚历山大三世希望可以同时解决农民管理问题、强化专制统治和提高贵族地方权力的重要举措。
“地方长官由内务部管辖，但实际管理中，由于地方长官是通过首席贵族们推选的，因此会更加倾向于维护贵族等级的利益，这也威胁到了政府的权力和皇帝陛下的专制权力。”
另一名内务部的知情人士这样对尼古拉说道。
政府官僚显然希望自身的权力越大越好，对这些分权的贵族等级同样持有敌视态度，尽管名义上这些人都是世袭贵族，但他们不是同一个利益集团。
“原来如此，那么第二个呢？”
皇太子尼古拉很少发言，就算说话也以提问为主。
因为他是这次会议的核心人物，一旦他率先表达了某种程度上的倾向，这些混迹官场的人精肯定会见风使舵，附和皇太子的言论。
所以只有在让在场的官僚全都发表完见解之后再由尼古拉综合考虑，才能得到比较全面的决定。
贵族请愿书的第二条是关于地方自治机构的改革措施，一是要削弱地方自治机构中无知民众的代表，加强贵族地主的代表；第二是要为土地贵族提供国家农业贷款。
“这简直是得寸进尺。”
来自财政部的官员和维特都表达了类似的忿忿不平的言论。
第二十七章，贵族土地银行
关于地方自治机构的问题，这个由于尼古拉还没有对地方自治机构谈得上有多少了解，因此只能放一放。
让财政部背景的几位官吏都反应激烈的提案来自于贵族们对贷款的贪得无厌，他们对目前的贷款政策仍然不满足。
早在19世纪60年代，在1861年改革前夜，俄国的贵族们就因为强行维持入不敷出的奢靡生活而负债累累。
“70年代和80年代，请求为贵族组建低息国有信贷机构是各省贵族大会的最主要请愿活动之一。”
财政部一位两鬓斑白的老官僚对皇太子尼古拉解释说。
“我记得父亲设立的贵族土地银行已经为贵族提供了许多优惠贷款，这一点我也在同当地贵族们的交流中有所谈及。”
若有所思的尼古拉记得一些关于父亲推行种种扶持贵族政策的片段，其中就包括一个专有名词：“贵族土地银行”。
这也是尼古拉的父亲亚历山大三世，为了扶持贵族等级花大精力和大价钱做出的举措。
贵族土地银行以远低于市场上银行的贷款利率给俄国各省的贵族们提供低息贷款，要求贷款的抵押资产额度也很低，最后依照抵押物给出的估值则普遍高估。
就这样赋予贵族诸多优惠条件之后，贵族们仍然无法满足于贵族土地银行的贷款。
“我看了看，这份请愿书上的内容包括有：降低利率、推迟支付贷款和利息，扩大贷款额度，从抵押资产价值的60%提高到75%。”
尼古拉其实还没有把请愿书的内容说完，但这些简要提及的语句已经让大部分参与皇太子小规模内部会议的在座官僚们纷纷摇头、窃窃私语起来。
“这些人把俄罗斯帝国当成了供他们挤奶的奶牛！”
在众多官僚中，为首最有主见的维特毫不客气地批评了这些贵族的贪婪，他的直言坦率让尼古拉都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指挠挠脸颊，这些充满攻击性的话语说得皇太子都觉得接过请愿书是一件天大的错误似的。
虽然维特的用语粗糙，但他的反对态度也是在场许多人的态度，大多数人赞成没必要对贵族等级进行更多让利。
“我从来没有对贵族阶级怀有敌意……我自己就算一名世袭贵族而且成长于传统贵族家庭，我也认为在我们这些世袭贵族之中的确有不少高尚的、大公无私的人，他们拥有真正的贵族精神，保护弱者、为人民大众服务。”
维特滔滔不绝地输出自己的观点，他虽然并不是一位雄辩家，但维特务实的观点总能让尼古拉和许多官僚都赞同。
“亚历山大二世时代的几项伟大改革无一例外都是由少数开明的世袭贵族实行的，在那个时候，有一些贵族把人民的福利当作是他们自己的福利，他们会冒着生命的危险去为国家、民族的事业
操劳。但这样的贵族毕竟是少数，大多数贵族在政治上都是一群败类，他们只知道满足自己的私利和贪欲，设法牺牲普罗大众的纳税来获得种种特权和恩赏。”
维特的言论几乎就相当于把交给尼古拉的贵族请愿书打上了无情拒绝的标签，尽管还有一些内容没有拿到会议上进行讨论。
只有少数几位内务部的官僚认为贵族请愿书上的内容有些许可以酌情考虑的点，不过尼古拉很快在思索之后便宣布他将在更加充分的“考虑”之后才能把请愿提交给父亲。
也就是说，这封请愿书的程序到皇太子这边就结束了，到此为止了。
“您做出了一个正确的决定，殿下。”
散会之后，维特还专门逗留在不算宽敞的房间内等待尼古拉写完笔记。
“这也依赖于众多参谋的意见。”
尼古拉不痛不痒地说了句客套话。
“这种请愿活动时常发生，陛下那里时不时就会收到来自俄国各省的贵族请愿书，”维特将房门打开之后，请尼古拉先走出，自己则跟在皇太子身后，二人边走边谈，在夜间煤油灯照亮的街道上散步，“到了将近20世纪的时候，还采用中世纪的政策方针只能遭受不必要的灾难。”
“我也认为不能牺牲多数人的利益来让享受特权的少数人获利，这是取乱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