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班的护士查阅了记录之后告诉了伊拉这个残酷的消息。
“啊！……”
伊拉的脸色惨白，身体仿佛受到重击、摇摇欲坠，但她已经在这半个月中见证了许多次死亡。因此她强作镇定后对关心的护士说没事。
之后伊拉决定去看看他的尸体。她偷偷溜进充当停尸
间的房间，在身后关上了门。一片寂静。那名记者，或者说他的遗体正躺在停尸架上。
他看起来非常瘦小干瘪，像是小孩而不像是成人。他僵硬的脸庞呈现一片灰白色。伊拉还从来没有在人的脸上看过这种奇怪的颜色，而且他的脸颊都陷了进去，形成两个凹洞。他的眼睛上放着两块方糖压住眼皮。
伊拉感到心神不宁，但不是因为那具没有生命的尸体，而是因为房间里那彻底的静默。
“死亡是那么的寂静，一点儿声音也没有，感觉如此遥远。”她心想。
伊琳娜为死者做了个简短的祷告，然后赶紧离开了那个房间。
同样是在9月的稍晚些的日子里，保罗身穿光洁笔挺的西装来到忙碌的政府办公大楼中，这座12层高的摩天大楼是彼得格勒在1910年代修建的新地标之一，作为中央经济计划委员会的行政地点。
与抱着文件、档案，用打字机和电话机忙前忙后的公务员们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保罗正无所事事地靠在走廊的墙壁上，手插在口袋里对着忙碌的众人发着呆。
“保罗。”
熟悉的来自哥哥彼得的声音把保罗神游天际的意识拉回了现实。
“彼得……为什么要叫我到这里来？”
“跟我来。”
神色疑惑的保罗跟着彼得来到了一间空着的办公室中，关上大门后把外界的嘈杂声削弱了一半。
“你最近在干什么？”
彼得一边把椅子拖出来给保罗坐，一边倒了一杯水给弟弟。
“还能有什么……就是吃吃喝喝玩玩。”
保罗伸手揉了揉自己卷曲的深棕色长发，他的样貌与彼得有些相近，大概是遗传到了他祖母的美丽基因，因此就长相而言是高于平均水平的。只不过在气质这块而言，彼得散发出的是自信、果敢的阳光一面，而保罗则是慵懒、颓废的旧时代贵族气质。
“玩？玩女明星还是芭蕾舞演员？”
兄弟之间的对话远比他们和父亲之间的交谈要更随意、放松，彼得打趣地询问说。
“呃……就是上次我跟你提到过的那个话剧女演员，胸上有颗痣的那个……”
保罗用手比划着昨天晚上上手抚摸的胸脯。今年这位大公殿下18岁了，可他上手的女士或许比尼古拉两辈子加起来的要多得多，虽然说百人斩有些夸张了，但至少也是个两位数的模样。
“怎么今天突然问我这个了……你也要放松一下吗？”
虽然保罗一直被尼古拉奚落是纨绔、花花公子，但至少他学的东西还是挺多的，就是和保罗的兄弟姐妹们比较之后发现，他的天赋确实不在学习上。
啥都会一点，但啥都学不进去的保罗自然是游手好闲，大学教育对他也不是必须要完成的功课，因此也给落下来了。好在他至少也会说德语、英语和法语，尽管也是磕磕巴巴。
“怎么可能，你知道的，我不想……”
彼得摇摇头，保罗也心领神会地点点头，“嗯对，你要和命中情人在一起结合……”
彼得虽然接受了最好的教育，也是一位高级知识分子了。不过在婚姻、爱情这块却显得格外保守，他准备以处子之身与对象结合，对这些花边情事没有任何性趣。
“是这样的，父亲看不惯你整天开着豪车在外面招摇过市，所以要给你点工作。”
“啊？”
一听到这个，保罗的脸都扯拉下来了。
“就是让你跑跑腿，看上去有活干，不要在战时还开着豪华汽车载着情妇在大街上招人眼球。”
“好吧。”保罗也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就乖乖点了点头。“你真的不需要那个吗？很多彼得格勒的女明星都暗恋你。”
“去去去，你就是想拉我进来帮你招蜂引蝶。”
简短地谈完之后彼得就把保罗赶走了，彼得给了他一份处理送信、送邮递的差事。基本就是开着邮政车把邮递包裹送到彼得格勒的富人区，一些前线的军官会偶尔把战利品与信件寄送回家，反之他们的家人也会把咖啡、酒或者巧克力之类的副食品寄送到前线。
保罗的任务就是上午开车，顺便给记者摆拍一下，证明沙皇一家人与国民一同为战争而努力进行了。
第四十四章，在彼得格勒，其下
10月初的深夜，居于彼得格勒宫殿、大楼之间的“人民公仆”们还在灯火通明的开会、办公、决策。
这场世界大战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人类有史以来规模空前的战争，除了尼古拉之外的任何人都无法设想真的有几百万欧洲人会全副武装地在这个八月激战然后血流漂杵。即使是有所准备的俄罗斯帝国，也被战争带来的无穷无尽的问题所困扰。
首先遭遇的第一个问题是，谁，或者说哪个部门是战时权力的中心？
斯托雷平所掌控的大臣会议无疑是整个俄
国所有行政部门的统御制高点，但和平时期的管辖职权与战时需求仍旧产生了一定的距离。国防委员会、中央计委在这个时期中也承担了许多任务。
国防委员会是行政管理部门与军事管理部门协调的平台，那么国防委员会与大臣会议是什么关系？中央计委掌控着国民经济的统筹大权，那么中央计委与军事管理部门又该如何协调？军事管理部门需要直接把所需的军用物资提交给中央计委吗？
那么位于巴拉诺维奇的前线总司令部呢？战争时期，斯塔夫卡的命令需要行政部门的同意吗？战线时常在变动，与斯塔夫卡打交道的交战区里省政府、县政府乃至不同地域的各级地方政府是否应该直接听从于总司令部的要求？这个时候，大臣会议还能不能继续依照法律监管地方行政？
九龙治水是肯定管不好俄国的，因此无穷无尽的管理学难题摆在了俄国政府的面前急需解决。
其次，第二个很重要的问题是前线军队的物资短缺。
就欧洲各大交战国的军用物资情况而言，还没有哪支军队到10月份的时候还有多么宽裕的物资可言，每个国家都面临前线物资供给不足的问题。
物资短缺还能分成两类，第一类是后方生产富裕，但全都堆积在各个运输节点上，到急需物资的前线末端处供应不上来；第二类是后方生产不足，假如是这种情况，有可能是生产的原材料短缺，也有可能是劳动力被军队征召而导致生产能力不足，还有可能是前线剧增的需求远超后方生产能力的上限。
以俄国军队目前所面临的物资短缺来说，往往是由于第一类的运输困难以及第二类中的生产不能跟上剧增的需求相关。
比如说在开战前的时候，俄国每个月可以生产20万发炮弹，这已经是4年前的5倍了。但是前线总司令部在统计和预估军队的消耗后，在10月初就报给了后方一个令人震惊的需求数量：每月150万发。
国民经济转入战时工业生产是一件缓慢增长、不断释放生产能力的科学的经济活动，绝不是前线总司令部大手一挥就能变出来这么多产能。因此根据地方计委所管控的各大火药工厂、炮弹工厂给出的预估而言，10月份俄国的炮弹月产量应该在80万发左右，到1915年初可以达到100万发。
可以预见的是，随着战事的不断升级，人数越来越多的俄国军队只会需要更多以及更多的炮弹，因此现在10月份就需要150万发炮弹，等到1915年绝对只会更多。
除了以上两个重大问题以外，如何调配士兵人数和劳动力供应、如何协调与扩大俄国交通运输网络也是两个极其关键的大问题。
战争伊始，斯托雷平政府就决定鼓励妇女参加工业生产活动，特别是那些扩张了产能急需更多劳动力的军火工厂。
农业生产也很重要，为了保证战时稳定的粮食供应，大臣会议在9月份通过了一个决议，准备着手把远东地区的劳动力动员到欧洲来参与生产活动。
地方自治政府陆续开放了私人企业雇佣黄种人的限制，原先因为华工的吃苦耐劳，俄国也爆发过一些排华运动。而在俄国远东地区从事跨国劳动的中国人、朝鲜人可能有150万之多。交通部也在远东发布了征募劳工的条例，对参与铁路建设的中国雇工给予特别优惠。
“那么物资积压的问题会在1915年3月之前得到解决……生产力的高峰会在1916年达到顶点，届时俄国的战时经济动员将会全面完成。”
斯托雷平将他这一个月来的努力汇总在了有关于经济动员的报告中呈交给了尼古拉过目，依靠着战争的特殊需求，政府中的技术官僚们终于即将实现统制经济的理想了。
在后维特时代，尽管斯托雷平其人的才能、手腕都不次于维特，但相比于维特在尼古拉统治前十年的那种独领风骚的声望而言，斯托雷平的光环反倒是被沙皇尼古拉二世有所掩盖了。
这与俄国的政治传统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尽管尼古拉二世已经赐予了俄国臣民一套看似完整的民主政治，可民主在俄国的根基仍旧无比脆弱。宪法和民主政治能不能把俄罗斯帝国的皇权限制起来？恐怕很难，甚至俄国的宪政本身还需要依赖皇权来维护。
随着尼古拉自身执政经验的不断积累，他现在插手政府决策的次数也在增多，如此一来皇权反而在无形之中保持着强势的地位，反过来看斯托雷平这位首相当得就跟超级总统尼古拉的政府总理没什么区别了。
“很好，那么我看斯塔夫卡的计划也应该与俄国工业生产的计划互相配合起来。”
尼古拉随手翻了翻斯托雷平提交的备忘录，其中很多会议他都亲自参加了，因此对这些事情完全了如指掌。
尼古拉权力的水涨船高还有一
个因素来自于尼古拉沙大公的犹豫不决，这位军队总司令如果是个野心勃勃之辈，靠着总司令部的军事大权说不定可以威胁到沙皇的地位，当个董卓曹操之类的人物是完全可行的。不过尼古拉沙大公缺乏纵览全局的战略意识，也没有铁腕的心态，因此总司令部的真正决策大权又回到了沙皇尼古拉二世的手里。
一手握着彼得格勒中央政府的战时专断大权，一手还操控着统领俄国几百万大军的总司令部，俄罗斯帝国的民主政治兜兜转转，反而迎来了一位权力之大前所未有的独裁沙皇。
第四十五章，大独裁者（5k大章）
沙皇尼古拉二世的影响力除了已经介入到彼得格勒中央政府、国家计委和国防委员会的行政决策权之外，对前线总司令部的影响力也不可忽视。
但这些还都只是尼古拉权力的一部分。
沙皇是贵族联合会的幕后金主，现在势单力薄的俄国贵族阶层尽管埋怨于沙皇对他们的背叛，但识时务者都已经明白现在紧密地跟随在皇权身边是让世袭贵族们仍旧待在俄国政治权力舞台上的唯一方法。
尼古拉操纵着贵族联合会，贵族联合会又是俄罗斯帝国国家杜马的第一大党祖国党的重要支柱，因此尼古拉理论上也间接影响了国家杜马的政党权力。
盘根错节好像八爪鱼一般让沙皇的权力牢牢扎根于俄国政治中心的同时，尼古拉本人还是罗曼诺夫皇族基金会的控制人。
俄罗斯帝国经济的现代化腾飞中借着这股时代红利实现财富自由的弄潮儿不在少数，皇族基金也是靠着俄国国民财富扩张的同时实现了盈利、投资的丰收。
现在俄国最大的国有企业之一是俄国石油总公司，垄断了俄国国内的石油资源，在国际市场上也是可以与英国的英荷壳牌石油、美国的标准石油公司并驾齐驱的世界石油寡头。虽然名义上是国企，但俄国毕竟是资本主义国家，因此国企也是以营利为目的经营的资本主义企业。
以俄国石油总公司的股权分配情况而言，罗曼诺夫皇族基金会占了17%，俄国国家保险——包括养老金、医疗保险和社会保障组成的国有基金掌握了俄国石油总公司的38%股权。两者加在一起保证了过半的公司控制权。余下股权分配中，俄国私人资本控制了30%的股权，还有15%来自外国资本。
除了石油之外，罗曼诺夫基金还掌握了无数皇家地产、修道院土地和私人庄园，俄国私人土地交易价格在尼古拉统治的20年中水涨船高，这与俄国富农购买力的提高密不可分。至于俄国城市化带来的房地产红利也让罗曼诺夫基金控制的公寓、大楼、店铺日进斗金。
毫无疑问，要是真的有人可以以上帝视角来评审俄国的首富是谁的话，沙皇尼古拉二世恐怕具有说一不二的竞争力。
不过家大业大的同时，罗曼诺夫家族的开销同样惊人，光是全国各地上千处豪宅、宫殿、园林的维护费就是一大笔开支，还有数千名仆役、廷臣的开支。
皇后亚历山德拉的身边重新聚集起来了一批宫廷侍官，这些人曾经可能是终身贵族、世袭荣誉市民乃至品第不低的世袭贵族。正所谓宰相门前七品官，这些平时光和皇后聊聊天、逗她开心的所谓女官、仆役全都是社会等级不低的中下级贵族。
这些人都是要开工资给他们的，因为大家每天的上班工作内容就是围绕在罗曼诺夫皇族身边当聊天的气氛组、话题组。
尼古拉本人是不怎么喜欢这些围着皇室转的贵族仆役，可皇太后玛丽亚、皇后亚历山德拉都是生长于贵族交际圈子的女性，1904年后搞得冷冷清清的偌大宫殿让她们很不习惯，因此一来一去后在1910年代低级贵族组成的廷臣卷土重来了。
眷养廷臣对尼古拉这个心里住着精打细算小市民心思的沙皇来说是怎么算都没什么性价比的，不过身边来了一批叽叽喳喳的低级贵族至少让两位公主也挺开心的，至少不太闷了。
言归正传，如果说沙皇在政府、军队、议会、商业上的影响力都是有迹可循的话，那么来自秘密战线的影响力就深不可测了。
1914年8月，长期统御暗探局工作的杜尔诺沃突然对沙皇提出了秘密辞呈的请求。
杜尔诺沃萌生退意的心思一是他也年事已高，面对繁重的暗探局工作感到心有余而力不足，二是他深感自己的政治理念与沙皇不合，对政治的热情也消退了。
作为一名保守主义者，特别是很古典的那种寄希望于沙皇英明独裁、反对西方民主制度的保守主义者，杜尔诺沃深感现在俄罗斯帝国的道路已经背离了“俄罗斯的历史”，让“俄国”变成了截然不同的俄国。
这让热爱“俄国”，热爱“独裁沙皇”的杜尔诺沃感到疲倦、消极。
杜尔诺沃还尤
其反对尼古拉不惜赌上国运进行孤注一掷的军事冒险，以杜尔诺沃的见解来看，俄国根本不需要参加这个赌局，明明再发展个十来年就可以稳步超越德国，稳居欧陆第一的综合国力，为什么还要赶在1914年的时间节点梭哈？
杜尔诺沃的第一份辞呈被尼古拉拒绝了，但他马上又向沙皇递交了第二份辞呈，这次尼古拉终于同意考虑一二了。
“你现在还在反对我开战的决定吗？”
“陛下，我的看法在今年7月乃至先前的岁月中都已经与您诉说了。”
在尼古拉的办公室中，二人最后一次长谈。
杜尔诺沃不仅退休的心意十分坚决，他这次还拿来了一份备忘录，这是他对俄国最近10年来大战略的一次完整反思。
在备忘录中，杜尔诺沃坚定地相信俄国不应该与德国发生战争，主要是出于以下几种原因：
第一，与英国的同盟关系不能给俄国什么实质性好处。俄国与英国结盟的目的是让土耳其开放海峡，但英国人会坚定支持俄国吗？
第二，俄国无法面对德国主力部队的进攻。杜尔诺沃认为英国的优势在于海军，而海军对东线战场没有帮助，法国在西线很难长时间抵抗德军进攻，因此最后一定是俄国要单独面对德国的进攻，届时工业能力不如德国的俄国如何抵挡德国主力部队的进攻？
第三，俄国与德国不存在重大利益冲突。德皇威廉二世想要全球殖民地，俄国不需要。德国与俄国是最大贸易伙伴，有紧密的经济联系。德国与俄国的政治体制较为相似，两国君主制在战争中必然有一方被战败与革命所推翻，革命必然蔓延，这对另一方也没有好处。
第四，俄国战胜的利益在哪里？俄国即使战争胜利，战争的开销必然无比巨大，可俄国可以从哪里获得补偿？俄国胜利就意味着德国和奥匈帝国战败，两个战败的国家必然局势动荡，局势动荡的国家可以给俄国提供多少经济补偿？
即使俄国夺取了土耳其海峡，可接下来呢？俄国自由出入的地中海仍旧是一片内海，英国把持着直布罗陀海峡、马耳他岛与苏伊士运河，对俄国来说只不过是从黑海这个小澡盆到了地中海这个大澡盆，俄国仍然会被英国封锁。
杜尔诺沃不是先知，他对世界大战的预估能力也不可能是百分百准确的，但他的备忘录对尼古拉来说仍旧有一定的参考价值。
“你的想法我基本了解了……但是既然已经宣战了，那么现在我们的目标就是胜利。”
尼古拉读完杜尔诺沃的备忘录后，抬起头对两鬓斑白的杜尔诺沃说道。
“那么还请陛下接受我的辞呈。”
“我会送你一套黑海海滨的度假别墅，在高加索的温泉疗养地也有，另外彼得格勒和莫斯科你也能挑一栋宅院住。”
“……感谢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