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边第二位是留着怪诞分叉型胡须的内务大臣杜尔诺沃。
右边第一位是内务部的副大臣,尼古拉很少遇见的普列维。
维亚切斯拉夫·康斯坦丁诺维奇·普列维,律师,尼古拉对他的印象跟杜尔诺沃相类似,冷酷、反犹、精明能干。
右边第二位是梅谢尔斯基公爵,一个打扮花尚的轻浮男子。
弗拉基米尔·彼德罗维奇·梅谢尔斯基公爵,圣彼得堡社交圈的顶级大V之一,是个依靠高层人脉进行阿谀奉承的阴暗角色。
“都坐下吧。”
在这群诡谲的大臣和贵族之中,亚历山大三世的气场依旧压制住了众人。
在他发话之后,对皇帝和皇太子行礼欠身过的众人都重新落座。
“我的长子尼古
拉已经在农村进行考察有足足三个月的时间了。”亚历山大三世这样对四位神色不一的人物解释说,“那么,尼古拉!由你来为我们说说农民们的情况。”
久违的紧张时刻,尼古拉张开嘴巴之后皇帝宽敞的办公室中陷入了片刻的宁静。
“咳……我先从里加开始考察……”
尼古拉最开始谈及他在波罗的海沿岸和立陶宛地区的见闻,其中关于在斯托雷平庄园中的谈论让亚历山大三世打断了他的发言。
“你认为富农更优越于俄国现在的村社?”
“……的确如此。”
波别多诺斯采夫听闻立即摇头。
杜尔诺夫则时不时看向皇帝,观察他的神情。
普列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可看了看杜尔诺沃之后又安静了下来。
梅谢尔斯基仿佛在神游天际,对尼古拉所提及的一切都无精打采。
“你继续说下去。”
尼古拉闻言点头,用他远没有父亲洪亮但也足够清晰的声音继续讲述起在白俄罗斯和乌克兰的所见所想。
“……所以我认为,农民虽然从法律上从我的祖父时代已经得到了解放和自由,但由于知识的缺乏和官吏的专横跋扈、贪赃枉法,他们依旧处于农奴的地位上。这带来了无法抑制的贫穷,导致面对自然天灾时,农村没有任何力量来抵御灾情蔓延。”
就跟尼古拉所想的类似,当他的发言结束之后,一场风暴来临了。
第三十四章,非议,其一
“嗯。”
亚历山大三世对尼古拉得出的结论不置可否,他转而询问在场神色不一的几位亲信。
“诸位爱卿,你们怎么看呢?”
最先开口的是已经有些急不可耐的波别多诺斯采夫,他是政府内最严肃刻板的极端保守派。
“放纵自己会得水肿病。”
波别多诺斯采夫先是引用了一句拉丁语中的谚语,然后转而苦口婆心地劝导皇太子尼古拉放弃他违背俄国旧传统的思想。
“从天性来讲,我们异常贪恋的首先是各种事情美丽的形式、组织和外部结构。因此,我们会渴望去模仿并将国外那些因外表严谨而震惊我们的机关和形式搬到自己国家来。”
这位老教授自1862年开始便执教莫斯科大学法律系,所以他的辞藻严谨、精准、滔滔不绝、口若悬河。
“但同时我们忘记了或太晚才想起,历史形成的任何形式,都是源于历史条件并在历史中发展起来的,是对过去必须作出的逻辑总结。谁也不能改变或回避自己的历史。历史本身及其由社会日常生活方式形成的所有现象、活动都是民族精神的产物,就像个人的历史其实也是他本人具有的精神产物一样。”
总之,在他看来,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独特的历史传统,特别是俄国具有自己非常独特的历史特征。因此,国家所有事务的出发点都应从自己的历史传统出发,而绝对不能照搬外国的东西。
波别多诺斯采夫的这套理论尼古拉先前就有所了解,可以被称之为民族有机论,意思是民族在历史中自然发展出的制度、文化、传统就是最好的。
他能够接受英国的议会制,因为这是英国自然有机发展的结果,但不认同其他国家模仿英国建立议会制,特别反对在俄国实行议会制。
那么波别多诺斯采夫认为俄国人应该遵循什么样的传统呢?
答案是:皇帝专制、东正教、俄罗斯民族主义。
所以说他是亚历山大三世政府中在文化、思想和宗教领域最强大影响力的人物也不过分。
“您说得的话具有哲理,波别多诺斯采夫先生。”
波别多诺斯采夫是尼古拉的老师,所以他先以退为进,然后尼古拉转而询问。
“但是我所见所闻,废除农奴制改革只不过在名义上解放了农民,实际上却大大加重了农民的负担,赎金、税收、劳役让农村矛盾重重,这又该如何解决呢?”
农民的收入中很大一部分需要缴纳给国家,因为当初农奴解放时,农奴们是没有赎金来获得自由的,这笔钱都由国家代付给贵族们。
所以农民不得不将赎金连同利息分成45年还给国家,这是一笔沉重的贷款。
尼古拉最开始了解到这种赎金运作模式的时候直呼这不就是房奴的翻版。
“这是不幸的事情,随着领导权力的道德原则弱化,他会被致命的庇护欲望、分配高级和低级职位的欲望所控制。”
当然,波别多诺斯采夫不是睁眼说瞎话的人,他同样认可皇太子关于当下官吏纪律涣散、贪污腐败的言论。
“但是,殿下。我们应该以至尊的上帝及其印在每个人灵魂中与良心上的教规为起源和基础……维护着权力高尚的使命,促使权力去深入思考做事的人与委托给他们的事情……”
但是他不认同皇太子关
于改变旧制度促使农民走向富裕的选择,波别多诺斯采夫认为要用高尚的道德原则来唤醒官僚对权力的节制。
“……因此,权力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上帝而存在,是人命中注定的一种服务。”
“……”
尼古拉勉强才能跟得上波别多诺斯采夫拗口晦涩的辞令,他的俄语虽然标准清晰,但大量长难句的组合很容易让尼古拉听了后半段忘了前半段。
“我是否可以理解为,老师您认为应该严肃官僚的纪律?”
“可以这么说,”年近65岁的波别多诺斯采夫在长篇大论之后也不喘气,心平气和地点点头,“但是殿下不要忘记了,俄国的历史已经证明,专制制度不可动摇!”
波别多诺斯采夫认为,一旦动摇了村社制度,那么被村社控制起来的农民等级就将解体,而农民等级一旦消失了,建立在这个基础上的专制制度必然一同瓦解。
这是他不能接受的。
“杜尔诺沃,你怎么看?”
波别多诺斯采夫发表完自己的见解之后,亚历山大三世又转向下一位。
矮小精悍的内务大臣杜尔诺沃一边捋着自己棕黑色的长须一边慢悠悠地捏起几张复印件仔细研读,尼古拉知道,那是维特撰写的《报告》。
“唔……殿下,请原谅,我还有疑问。”他凑近了反复审阅之后抬起头询问尼古拉,“这份报告是您的意思,还是财政大臣维特的想法?”
“这是我所带领的考察团内部研讨之后的集体意见。”
尼古拉流畅地回答说。
“嗯……据我所知……嗯,内务部的几位随团文官向我报告说,殿下您有意将内部研讨会议的主旨限定在改善农民的经济现状上?”
“……的确如此。”
“那么,我是否可以理解为,殿下您所召开的这次会议,并非是对农村问题的全面、广泛、周全的探讨?”
“没有万全之策,这是我的取舍。”
尼古拉强调说,他看向了父亲,只不过亚历山大三世没有任何反应。
杜尔诺沃的潜台词就是,会议可以被归类为片面的、不周到的一类。
“咳,当然,皇太子的考察报告对政府有所启发,包括我们过去认为富裕农民对俄国农村是有害的,这种观点。”
杜尔诺沃点头之后又开始打太极。
“不过因为富农的优越性而得出村社制度应该被推翻,这是否有些草率?殿下,您必须明白,村社之中包含了数千万的农民,能够成为富农的又有多少呢?假如农民丧失了最后的土地,沦为赤贫,那么这些人又该如何处置呢?假如这些无产者的数量越来越多,俄国又如何不会陷入动荡呢?”
杜尔诺沃的一连串问题都在从社会稳定的角度否定尼古拉的主张。
尼古拉必须拿出新的理论来完善这份报告。
第三十五章,非议,其二
“杜尔诺沃大臣,你的担忧是情理之中。”
尼古拉的大脑高速转动起来,他必须想办法拿出一个说得过去的逻辑来回应担忧由于财富分化带来的不稳定因素。
“但是我们可以从农村的生育情况得知,随着人口滋长,村社所拥有的土地是无法承担膨胀的人口,也就是说,村社在不久的将来无法为所有人提供最低生活保障,同样会带来赤贫。”
这是尼古拉的第一个理由,即就算维持现存制度,也只会导致人均土地占有水平越发低下。
“假如我们提前有所准备,让农村在产生足够多的富裕农民,由他们来为国家提供坚实的纳税基础,那么我们就可以提高发展中的工商业来吸纳农村的多余人口。”
尼古拉又以他在基辅至哈尔科夫一带的见闻举例说,新兴的城市会把附近多余的农村劳动力转化成市民和工人。
“这样,我国的工商业通过富裕的人力资源可以得到发展,农村中因为人数减少,人均用地也会大大缓解,均贫的农村也会转变为富裕的农村。”
最后,尼古拉引用了报告中维特所描述的一副场景。
“我国有一亿两千万臣民。如果我们能够像法国那样富裕,按人口比例,我们的财政预算就可以增加到四十二亿卢布,或者,如果我们的经济繁荣与奥匈帝国类似,也可以增加到三十三亿卢布。”
现在俄罗斯帝国的全年财政收入只有十亿卢布。
波别多诺斯采夫闻言之后叹息说,发达的工商业只会带来自私自利的个人主义和道德败坏的不敬神者。
他明白自己所维护的“旧世界”或许再也不会回来了,但他依旧选择固执己见。
内务大臣杜尔诺沃则静静聆听点头之后坦言说:“殿下的主张
的确行之有效,我认为单从逻辑上行得通。”
不过杜尔诺沃还是强调,村社制度是维系俄国民族感情的重要载体,即使政府强行让村社解体,“这也有可能带来令人不安的动荡时刻。”
杜尔诺沃早年曾经在巴黎游学,他对法国大革命有深刻的了解,他所担忧的是,一旦改革开启,动荡便不可避免。
“不稳定的局势会让更多无知人民投入激进分子所主张的革命之中,那个时候就无法挽回了!”
杜尔诺沃用有些危言耸听的语气警告说。
“普列维,你呢?”
听闻“革命”这个字眼,似乎让亚历山大三世回忆起了一些不好的事情,他往后靠在椅背上闷闷地看向一旁的内务部副大臣。
“鄙人对农业上的情形不甚了解,不过如果是法律上的问题……”
普列维并没有直接对皇太子尼古拉所领导的考察团报告进行质疑,他只是顺着波别多诺斯采夫和杜尔诺沃的话语,从他的老本行——法律角度上对亚历山大三世提及一些可以改进的修修补补。
因为尼古拉对俄国的法律研究几乎可以说一片空白,所以这些专业性很高的内容只能由普列维和波别多诺斯采夫二人一唱一和来完成了。
普列维没有反对尼古拉等人的报告,也没有支持。他只是强调说,从法律角度改善农民的生活是可行的。
就在这种态度暧昧的话术中,也算是官场老油条的普列维结束了自己的发言。
“好了,我知道了。”
亚历山大三世听完普列维的发言之后表示会从善如流,最后他转向了神游天际的梅谢尔斯基公爵。
“浮浮!我让你来不是发呆喝茶的!”
皇帝低吼道。
“浮浮”是梅谢尔斯基公爵的一个贬低意味的称呼,不过他跟亚历山大三世的关系紧密,沙皇在没有结婚前唯一的一位情人就是梅谢尔斯基公爵的表妹。
“陛下,这件事还请允许我作为下一次沙龙的讨论主题。”
这位表面光鲜的公爵是个头脑空空的家伙,但他有人脉,是个政治掮客,所以在官场、在圣彼得堡民间有许多人巴结他。
梅谢尔斯基每个月都会在圣彼得堡当下著名的多隆餐厅举办宴会,邀请政府中的官僚、大学教授和地方上有能量的人士一起讨论文学、哲学和政治上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