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安德烈感冒了,当时我就跟他说换个床铺,他隔壁有人生病了,结果安德烈不听,现在可好了!医生也没辙。”
伊万是几个人中最矮的,但胳膊上的肌肉不少,矮壮矮壮的,他抱怨说。
“房子里没人的时候阴冷潮湿,人都睡进去又闷又热,汗味和霉味都盖过浑身的石油味儿了。”
“好了,伊万。”
谢尔盖是四个人中年纪最大工龄最多的人,他知道,伊万最近老是抱怨就因为他发现了管理员们都住在单间宿舍中,心理不平衡了。
抱怨归抱怨,上工还是要上工的。
除了瓦连京这些步行进入工厂的工人之外,还有几辆公交马车把一大批塞不进都扒拉在马车外的工人们从稍远一些的集体宿舍处拉到工厂门口。
络绎不绝的工人们都在工厂开工之前到了工位上,在天色未亮的车间里,昏暗的煤油灯下,全新的一天在劳动中开始了。
“瓦连京。”
在繁重的体力劳动中,工人们会时不时在工头巡视完之后就忙里偷闲,今天轮到伊戈尔给大家带来喜欢的“杯中之物”了。
偷瞄着车间外已经没影的工头,贼眉鼠眼的伊戈尔用熏黑的手指提着脏兮兮的搪瓷杯交给了瓦连京,白色印染花纹的搪瓷杯现在外边完全黑漆漆的,但瓦连京也不嫌弃,爽快地接过来然后对着装满液体的杯子灌下一大口。
瓦连京喝下的是葡萄酒,从工厂外边的酒铺偷偷走私进来的。
这家鲍勃工厂每天要工作14个小时,因为人数相对来说较少,所以不能进行两班倒的工作安排,工厂主干脆就延长了一班制的时间,再额外打发了工人一些小钱作为加班费,但实际的劳动强度不低。
因为工时长,瓦连京几乎可以说生活在工厂里,对他来说,每天的社交对象就是他日夜相处的工友们,因此这种无产阶级之间的友情是真挚的。
工厂中的社交取代了原本瓦连京的大家庭,大家一起请客吃饭、打牌、喝酒、轮流望风打掩护、磨洋工开小差。
喝酒就是一项令工厂主深恶痛绝的“工人社交活动”。
工厂是一个大集体,但每个月都有工人进进出出,为了融入这个“大集体”,请客吃饭喝酒就必不可少了。
像在鲍勃工厂,工人之间的风气就是习惯于用搪瓷杯喝酒。
第五十一章,好运的瓦连京,其四
“好嘞!该我了。”
瓦连京灌下一大口之后,他用手臂往嘴巴上一抹,然后递给了下一位伊万,矮个子伊万喝得少一些,然后他再传给了谢尔盖。
一大搪瓷杯的葡萄酒就这样被四个人传一遍就喝完了,于是谢尔盖再把空了的杯子丢给伊戈尔。
这还没完。
伊戈尔从他藏酒的料堆里把葡萄酒瓶抽出来再灌满,就这样传着喝酒,这个四人小组连干了两瓶葡萄酒。
咚!
除了瓦连京这四个人之外,分馏车间里的其他工人也在各干各的事情,但每次都有望风、打掩护的人,他故意把手里的工具掉在地上作为预警。
这次通风报信的及时,等到监工转悠一圈回来之后,他能够看见的只有工人们井井有条、卖力干活的模样。
“很好!”监工满意地点点头,“工人在工作期间禁止饮酒!这个月头儿已经开除过好几个人了!”
鲍勃工厂的老板就叫鲍勃,是个中年秃顶的家伙,这家石油加工厂的工人都管他叫“火炬”,因为光线在他光滑的头顶上总是能折射出发光的样子。
“是的,是的,我们都很努力。”
谢尔盖一边把系在腰间的毛巾抹在流下汗珠的脸上,一边敷衍地对工头的激励做出反应。
工头也知道自己的监督对工人们来说深恶痛绝,所以他一巡视完就立刻离开了这个充满敌意的环境。
“过两天就该发薪了!到时候该伊万请客了。”
等到工头离开之后,原本沉默的车间里又恢复了活跃的气氛,瓦连京一边干着活一边对其他几个工友说道。
他除了在鲍勃工厂上班之外还有空认识了一些数字和字母,工厂主们会用工资激励工人们上夜校,识字的熟练工往往薪资水平比现在单纯卖力气的活要高出不少。
一听轮到自己请客了,伊万的脸皮都扯拉下来。
“怎么又轮到我了……”
“哦,亲爱的伊万要存钱回村讨媳妇了。”
伊戈尔学着伊万的重鼻音把他的心思都说出来了。
“天呐!我都三十一岁了,再不讨个婆娘就要成老东西了。”
在四个人中,伊万其实是年纪最大的一个,他对自己还是单身汉的事情耿耿于怀,他这几年在巴库镇打工已
经省吃俭用扣出来了好几百卢布作为回老家结婚的钱。
“而且你们不也一样吗?”
伊万反过来又对另外三个人抱怨。
“我还没想好。”瓦连京坦诚地说,“我还想在城里打拼几年。”
一年前,瓦连京未曾设想过自己会离开家乡来到这片他听都没听说过的土地上干活,但一年后他的心思已经完全变了。
见识过城市中灯红酒绿的生活让他的眼界极大开阔,尽管瓦连京认为城里人的心思都被金钱毒害了,远没有农村中人们交际那般淳朴,但他现在对金钱的重要性已经完全深有体会。
“我懂,城里什么都要花钱。”伊万对瓦连京挤眉弄眼,“我们的瓦连京还买了顶没用的帽子!”
那是最开始,瓦连京在工厂附近的商店里,五彩缤纷的商品让他眼花缭乱,被导购员缠着的他碍于面子,买了顶没用的漂亮帽子,结果没几天就不翼而飞了,大概是集体宿舍中哪个人偷走了。
这件事让瓦连京大呼城里生活太受罪,要是在农村里,谁干点偷鸡摸狗的事情,以后一辈子都没脸见乡亲们。
“好了,我们都懂没钱的苦头,”谢尔盖干完手上的活之后大口喝凉水散热,“伊万的心思我们都知道,谁不想回家买份地种田盖房讨个媳妇子孙满堂。”
谢尔盖说出来几乎所有农民出身的工人们的心思。
“不过要在工厂里把钱存下来也不容易,每天的伙食、喝酒都开销不小。”伊戈尔抱怨工厂附近的商店价格都不低,“而且那些店家把商品都摆放在货架上,漂漂亮亮的,很难不买点什么。”
工人们一到发薪日就喜欢去工厂附近的小饭店吃点喝点,酒足饭饱之后还会去商店里逛逛,一不留神就剁手买了些中看不中用的玩意,踩进了消费主义的陷阱中。
因此当地工人时不时会联名要求工厂主把附近买卖精美商品的小店铺赶走,免得工人们冲动消费。
“时间到咯!午休嘞!”
车间里识字的工人瞄着时钟,到了时间就立刻以最快速度结束手上的工作。
到点下班绝不多干活是每一个工人的基本操守。
瓦连京一众四个人还是同一个午饭团购小组的成员,团长是谢尔盖,由他负责跟工厂内商店的人交涉,因为团购能压低伙食费,所以工厂里不少工人都是结伙吃饭。
“我想了一下,等我攒到700卢布就回老家结婚。”
伊万蹲在工厂厂房阴影处捏着手里的铁饭盒琢磨着心事。
四个人都蹲着吃饭,今天的伙食是肉汤和水煮的土豆。
“那你现在存了多少?”
伊戈尔咽着土豆就着肉汤喝。
“现在才四百多……”
“到时候兄弟几个给你凑点份子钱,一人50卢布怎么样?”
干活最久的谢尔盖出主意,让垂头丧气的伊万又振作起来。
“这么算再攒个两年不到就够了。”
“那你就是……三十三岁,那不还是老家伙了!”
伊戈尔故意掰着手指头大惊小怪的模样。
“去你的!”
工友几个人打闹了一会儿又到了上工的时候。
下午的活跟上午类似,虽然没酒喝了,但伊万浑身都是干劲,因为日子有盼头了。
“着火啦!着火啦!”
不过劳作的时间不长,下午三点的时候,一声声从远处传来的叫喊打破了车间里忙碌的景象。
“着火了?”
“什么?那还不跑?”
几个经验丰富的工人一听见着火了拔腿就跑,剩下惊慌失措的工人也跟着跑。
可加工厂里都是石油、煤油和各种易燃易爆物,火势顺着风力呼呼窜得老高,不一会儿附近的工厂也被火星引燃了,一片大火连着一片大火。
“我的存款!”
伊万尖叫一声,他不顾谢尔盖的阻拦,朝着集体宿舍的地方飞奔过去,火势正在飞快蔓延。
“我跟你去!”
瓦连京脑子一热,他不能看着伊万冒险,可不一会儿风向变了之后滚滚浓烟熏得他眼睛出泪,而且前方的道路很快就被火舌断开。
火焰吞噬可燃物,发出爆裂的声响,呼呼的热风吹在瓦连京的身上,他只能退走,可跑着跑着,他又停下了脚步。
“……”
好运的瓦连京发现了宿舍管理员们居住的单间宿舍,原本隔开的大铁门敞开着,估计是管理员也慌不择路地逃跑了,除了管理员之外,不少工厂里的办公室职员和专家也住在这里。
火焰正在慢慢靠近。
瓦连京吞咽了一口唾沫。
“……”
“伊万呢?!”
“没,火焰把我们隔开了。”
等到谢尔盖捂着浸湿的毛巾把勉强逃离火场的瓦连京着火的外套脱下的时候,满身熏得黑漆漆的瓦连京下意思地把自己裤子的口袋捂好。
“那……那……唉!”
谢尔盖失落地拉着瓦连京的臂膀把他拖离了火场。
横发一笔的“好运”瓦连京后来再也没有看见过伊万。
第五十二章,初见威廉二世
瓦连京的人生迎来了又一次的转折,尽管他惴惴不安地辗转难眠了好几日。
因为在他朴素的价值观中,盗窃是一种极大的罪恶。
但是,俄国的翻天覆地很快就会到来,所有人都会被卷入其中,过去的一切价值观会被粉碎、重构,资本主义的魔力会彻底地改造这片古老的俄罗斯大地。
而瓦连京已经不自知地、身体力行地践行了资本主义的最大美德:发财。
另一边,皇太子尼古拉度过了惬意的半个月,他的外公外婆克里斯蒂安九世国王和路易丝王后为女儿和外孙的到来举办了家庭聚会。
尼古拉的舅舅希腊国王乔治一世和他的妻子奥尔加·康斯坦丁诺芙娜王后也带着他们的孩子从雅典来到丹麦。
尽管这一大家子都是皇亲国戚,不过走亲戚的过程类似,这种延续自乡土社会的古风在现在的欧洲还有留存。
因为聊天内容也就是家长里短,乏善可陈,要说的话,开头先是询问身体健康,然后是最近过得怎么样,然后再跟外孙互动,好在尼古拉没有成绩、买房买车的困扰,唯一让长辈操心的婚姻大事也在这一年敲定了。
在伯恩斯托夫和菲登斯堡宫的日子过的很快,之后的时间里,尼古拉同玛丽亚二人也分头行动,尼古拉会先前往德国科堡,参加他各路王室亲戚们的宴会、婚礼。
维多利亚女王管这些人叫“王室暴徒”,空有头衔可却落魄的穷亲戚。
在过去几百年的时间里,德意志王公一向是欧洲各国王室的婚姻介绍所。
一个沙皇俄国的大公或者丹麦、英国的王子听说自己只能跟与自己门当户对的家族联姻的时候往往是比较灰心丧气的,因为各国能够跟君主后代门当户对的家族太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