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洛夫似乎已经喝了一点小酒了,看上去兴致最为高兴,他抓着马库拉叶夫的手臂把他裹挟进自己的臂弯下同时大声催促着。
马库拉叶夫无法解脱桑洛夫的手臂,于是几人推推搡搡地走进莫斯科城中的某条巷道里。
在那里几人塞进一辆马车中。
桑洛夫的亲戚住在莫斯科城里,马库拉叶夫几人都借住在这里。
“科洛夫是我的名字。”
桑洛夫的叔叔这样说道,这是一位穿着旧式服装,戴眼镜,有一撮小胡子的中年男子,他温和地捏着马库拉叶夫的手。
而他的夫人,则拥有一个无数俄国妇女共通的名字:“玛丽亚·伊万诺夫娜。”
之后几人一同进餐,科洛夫说起了最近莫斯科城的事情,他说街上有很多人,国旗装缀市面,附近乡村的小百姓和农家妇女都成群地到霍登广场来了,云云。
“明天早晨我们全要到霍登广场去。那里还有我们的沙皇准备的礼物送给莫斯科人。虽然我们到屋顶上也可以看见,但肯定没有去现场好玩。”
桑洛夫喝完葡萄酒之后话多了起来,他从科洛夫那边拿来一支黄铜望远镜这样说着,不过现在已经是晚上了,只有昏暗的灯火点亮莫斯科的夜。
“礼物?什么礼物?”
马库拉叶夫心想,还好没有白来。
“你不知道。早在先前,霍登广场就已经筹备了气派非凡的观礼台,还有免费的啤酒和伏特加。”
桑
洛夫说得有板有眼。
“礼物中别的都没什么,那个搪瓷杯很重要。”
科洛夫点头,然后他补充说道。
“那个搪瓷杯是在巴黎定制的镀金杯,上面还篆刻着新皇帝名字的首个字母。”
“明天上午十点钟开始发放沙皇的礼品和那个‘加冕杯’。”
玛丽亚也补充了一句。
看来几乎每个莫斯科人都对这支杯子势在必得。
马库拉叶夫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随后转念一想,谁会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谁能保证自己还可以活到下一个加冕日?
而科洛夫想的是,要是莫斯科本地人都拿不到加冕礼品,面子往哪里放?
谁还会瞧得起我?
不过这次加冕仪式特殊的一点在于,至少有50万涌入莫斯科的人都是这么想的:“我不能让人瞧不起。”
不过可能是因为科洛夫的家距离霍登广场较近,也可能是昨天晚上的红酒喝的有点多,总之马库拉叶夫一行人并没有赶早就去霍登广场等待礼品发放。
到了第二天早晨,桑洛夫一手拿着黄铜望远镜,另一只手不断推着克拉玛依发把他叫醒。
“霍登已经发生事故啦!人们都从那里跑开。我要到屋顶上去看看情况。你要跟我上去吗?”
马库拉叶夫昏昏沉沉还想睡,勉强爬起来,上了屋顶。
从这里眺望,即使单单用眼睛看,他们也能看见广场上弥漫着不详的色彩。
第四十七章,加冕大典之霍登惨案
霍登广场虽然称之为广场,但实际上也就是一片开阔的平地。
在过去,这里也曾被作为亚历山大二世和亚历山大三世分发礼物的场地,在尼古拉的父亲那时,差不多有20万人参加了仪式。
而在如今,这个数字达到了惊人的50万人。
霍登广场还被当作军队训练、阅兵的场地使用,因此直到加冕仪式开幕的时候,霍登广场上依旧存在军队遗留下来的壕沟工事和炮弹射击造成的坑坑洼洼。
为了这次的加冕仪式,莫斯科当局一共准备了40万份礼物。
从5月17日早上开始,莫斯科郊区的农民就自带干粮、烧酒从四面八方陆续向霍登广场聚集。
到晚上八九点钟,涌入广场的人就达50万之多。
18日凌晨3点,来人还在不断增加,这里的情势更加危急了。整个广场已经达到水泄不通的地步,任何人要想从人群中挤出去绝对不可能。
人群上空的热气像浓雾一样,不断听到那些疲惫虚弱的人所发出的呻吟声。
有人开始晕倒……
但是按照活动计划,要到上午十点才开始分发礼品。
礼品货亭前面原来就有不少沟壕和土坑,为了这次游艺活动,只是临时用沙土简单填埋起来,或者用木板覆盖一下。
人群中传言说,货亭里准备的礼品根本就不够,气氛更加紧张。
快到早晨6点时,有人在近处一个台子上挥动帽子呼喊什么,人群以为马上要开始发放礼品,于是不顾一切地向礼品货亭冲去,引发人群骚动,一片混乱。
轰隆一声,前面的人陷入沟壕和土坑中,随即被后面涌来的人踩在脚下。
货亭里负责分发礼物包的人一看形势不妙,巨大的人浪很快会把自己连同货亭一起压垮,于是慌忙把礼品包向人群中抛洒,而结果是引发人群更大的混乱。
朝着礼包挤去的人群,跌入沟壑和土坑中,沟壕很快被前面人的尸体填平,后面的人踩着尸体向前冲去。
一些人爬到别人的肩膀上,踩在别人的头上。
旁边负责维护秩序的1800名警察根本无法控制疯狂的人群。
从夜里开始就拥挤不堪的人群里已经有人失去了知觉,有人窒息而死。
冲入发生踩踏人群里维持秩序的顿河哥萨克团步兵在庞大的人潮面前根本无法招架。
边缘的死者可以被维持秩序的军警拖到广场中间的空地上,而人群里面的死者尸体依旧被挤压在众人之间立在那里无法得到救援。
由于恐惧,死人旁边的人尽力想避开死人。但越是挣扎,盲从人群的挤压就越是加剧。
死亡的人数每一分钟都在增加。
“真是像一坨鱼子酱。”
桑洛夫用望远镜瞧着,瞄了一会儿又递给马库拉叶夫。
马库拉叶夫可以看到广场上蒙着朦胧的雾,仿佛涂着一层浓厚的鱼子酱。
在一片乌泱泱的黑色里面,在人头攒动之中,这里那里不断冒出白的和红的斑点,所有的一切活物都好像在艰难地挪动。
“确实是出事了。”,马库拉叶夫说道。
但是桑洛夫已经不在房顶了。
一匹匹黑马拉着绿色的大车轰隆碾过灰色石子铺的马路,消防队员们的帽头在清晨的阳光下闪闪刺眼。
马库拉叶夫觉得
这一切似乎都不是真实的,好像是在梦中所见的光景一样。
他从屋顶上下来,走进屋里冷静。
科洛夫正坐在桌子旁边,读报纸,喝浓茶。
“嗯,出了什么事了?”
他问起马库拉叶夫但没抬头看见他的面色不安。
“我不知道,但是似乎……”
“也许是发生了斗殴事件吧!”马加洛夫说,他拍拍报纸,“他们写得何等庸俗无趣呀!”
于是几人默默地喝茶,约有五分钟之久。
马库拉叶夫听着街上的人马骚乱的喧哗,还有大车隆隆和钟声当当,各种的杂音。
科洛夫站起来走到窗前。
“嗯,解决了。看!”
他喊马库拉叶夫过来瞧。
一匹带着灰色斑点的白马正在缓缓走过悬挂国旗的街上,在马的旁边,低头慢步着一位阔肩多须的车夫,肩上搭着一条缰绳。
他的四轮马车上盖着的油布下面伸出一条手臂,一直露到肩膊,涂着青色和红色的痕迹,而大车尾端悬垂着一条穿着泥靴子的脚。
“大约死了六个人,”科洛夫含糊地说,“显然,这是一场斗殴。”
他还说了一些别的话,但是马库拉叶夫没有听清,他只是目送马车离开。
车子缓缓前进让人群聚集在马路两旁,他们的脸上露出惶恐的灰色暗影。
又一辆较小的马车走过,满载残破的尸体并无掩蔽。
他们的衣服都是破烂的,身体露着的部分都是泥污的。
然后又来了大群乞丐似的人们,蹒跚着,衣服破烂,头发蓬松,面目浮肿。
这些大难不死的人静静地走着,简短地回答着路人的问话。不少是跛脚的。受伤而来的群众都集在街道上,身上浸透了泥水。
“说是一场斗殴吗,这人数未免太多,”科洛夫说,声音并不是他先前笃定的声音,“我要出去调查。”
不过科洛夫还没走出多远,跌跌撞撞的一个人就拽着他的胳臂拖回了家里。
是马库拉叶夫的另一名伙伙伴,差不多年纪的马加托。
马加托神气沮丧,蓬头垢面。他泥水沾满的脸上有一条血印,从耳根一直拉到鼻子处。
“你……你那时在什么地方?你看见了吗?”
在他的僵直的身体和不动的眼睛之中好像见证了某种可怕的东西。
马加托回屋之后就脱掉了破烂的上衣,赤膊躺在长沙发上。
一面呻吟一面自己揉着胸部、腹部和四肢。
马加托用沉重的声音在胡言乱语,好像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他们互相践踏。真可怕。你看见吗?见鬼!人们从广场爬出来,留下死尸在后面。你注意了吧?!……他们踏倒一个人,踏过去,并不回头看看他。这样——过去。真见鬼!他们好像踏过街上的石子似的……从我上面踩过去。”
马加托喘了几口气之后又喝下了一大杯水,把头抵着沙发的靠枕上使劲旋扭才继续说道:
“踏过我上面——你懂吗?不懂的。这必须亲身经验。一个人倒下,众人把脚放在他身上,好像踩到草上!他们践踏你。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呀?一个活的身体。这是不可想象的!”
“穿衣服。”
桑洛夫说着把干净的衣服递给他。
马加托穿着衣服继续说:
“尸体……成百成千具尸体!有些好像被抽走了骨头一样,软绵绵地趴在地上。我看见一个女人的头被踩进一个小坑里。”
“你为什么去到那里?”
马库拉叶夫严厉地问,他们相约要一起去的,但马加托自己偷偷去了。
“我想看去个明白。”马加托回答,然后咳嗽几声,“结果吃饱了泥尘!”
“我大约在半夜时候到那里,结果挤着挤着就进去很深了。有些已经站着昏迷过去了,离死也不远了。这样密集像是……我已经不知道说什么了!你知道的。而且那里的空气快要让我窒息了,喘不过气来。我想这样可怕的环境里到将近早晨的时候有些人已经丧失理性了。他们叫喊……很可怕。有一个男人站在我旁边,随时想要打我。他们互相撞击,前额碰后脑,后脑碰前额。而且用膝头。他们踮起脚尖。自然,这是没有用的。没有用!我知道……我自己要冲出去。”
马加托说着还让桑洛夫舀出一盆水把惊魂未定的面孔洗一把干净。
马库拉叶夫摇摇头,让马加托不要再说了。
但桑洛夫想到了什么就高声说道:“沙皇必定会感觉十分难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