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加冕大典变成追悼会
5月16日尼古拉二世在克里姆林宫中令人难忘的简短演讲令自由主义者们振奋不已。
这种政治性预告代表尼古拉二世会更像他的祖父，伟大的改革者亚历山大二世，而非他顽固的父亲亚历山大三世。
从民间来说，新皇登基再
加上准备组建国家杜马的消息不断扩散，使尼古拉二世的声望也日渐上扬。自由主义报刊极力吹捧尼古拉，夸赞他是俄罗斯帝国的又一位亚历山大二世，保守主义报刊则批判尼古拉的软弱和对他父亲事业的投降、背叛。
似乎一切都看起来有所改变，就在这种翘首以盼的心情中尼古拉迎来了18日的阳光和一条坏消息。
通常在加冕仪式结束以后会举行盛大的人民游乐会，由沙皇赐给人民各种礼品，其中的一部分可以视作一位皇帝一生只会制作一次的纪念品，这些都是以尼古拉二世皇帝陛下的名义赐给人民的礼物。
然后在莫斯科城外的霍登广场上为人民安排了各种各样的娱乐活动，皇帝也会依照惯例来观看人民如何娱乐和受到怎样的款待。
这算是某种与民同乐的君主仪式。
“事故？！”
尼古拉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让他心跳都慢了几拍。六九四九三六一三五
“什么时候？为什么？发生了什么？”
连珠炮似的，尼古拉对宫廷事务部的官吏厉声问道，他早上起床之后还有点迷糊，现在却险些要眼前一黑晕倒。
宫廷事务部的代表一五一十对尼古拉说：抵达霍登广场的群众人山人海，所有人互相挤压，可能有上千人已经死去了。
由于先前一段时间都忙碌于各种传统仪式，所以最近感觉疲惫的尼古拉起床已经是上午九点多，换句话说距离事故发生可能已经过去了数小时。
“这是怎么回事？！”
当尼古拉穿着齐整，与亚历山德拉吻别之后快步走出自己的寝室，等待在克里姆林宫中已经有几位高官贵人正在争执不休。
等到尼古拉高声大喊之后，众人争吵的中心就转移至了尼古拉的身边。
首相维特站在争执数人的外围，这件事的确与他无关，但他也眉头紧皱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尼基！多么不幸的一天！”
先尖叫起来的人嗓音好像是猫爪划过黑板的噪音，此人是尼古拉的叔叔，莫斯科总督谢尔盖大公。
“但是！这场悲剧不应当给喜庆时刻投下阴影！”
他极力劝说尼古拉不要对庆典做出任何改动，那样只会意味着向“软弱”投降。
“陛下，您应该发布一条声明表达对悲剧的哀悼之情。”
刚才还与谢尔盖争执不休的宫廷事务大臣伊拉里昂·沃龙佐夫-达什科夫伯爵如此建议说。
“如何对待所有的伤残者？如何处理所有这些死者的尸体？来不来得及把伤员送到医院里去？来不来得及把死尸运到别处？”
首相维特则插言询问事故的善后处理工作，他担心的是让更多人知道霍登广场发生的惨案，特别是让受邀参加典礼的外宾看到躺在广场上的千具尸体。
不过在场的大公和大臣们根本不在乎霍登广场上一命呜呼的“人民”，他们现在更关心的是：谁应该对这桩惨祸负责？
一言蔽之，借题发挥的政治斗争。
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悲剧，甚至不需要谁来做解释，尼古拉也大概能够猜出来：事先根本没有人预料到会发生踩踏事故，而俄国警察的效率几乎约等于让事故放任自流地就如此发生了。
尼古拉自己同样也没有预料到会发生如此的事情，他只知道这次盛大的典礼由莫斯科总督谢尔盖作为总指挥，宫廷事务大臣和莫斯科警察局局长作为副指挥。
按照这次典礼筹办的职位大小来说，应该负责的人呼之欲出了。
“陛下，请允许我说句实话。”
在这个时候，莫斯科警察局的局长站了出来，他先是对尼古拉鞠躬，然后说出了一连串的话。
大意就是，霍登广场上的庆典全是宫廷部安排的，整个游乐活动和款待工作都是由该部主持的，警察其实同广场上的事根本没有牵涉，那里全由宫廷部管。
至于广场附近和到广场去的路上，那就全归警察管了，而这两个地方都没有发生任何事情，没有发生任何灾祸，一切正常。
这场灾祸之所以发生，挤死和压死了那么多人，是由于宫廷部。
这位局长的话当然说得没那么直接，但尼古拉从他拐弯抹角的甩锅中抽丝剥茧得出的就是以上话语。
“这是不对的！”
宫廷事务部的全权代表也站出来反驳。
这位代表向尼古拉解释说，向人民分发种种礼品和全部娱乐活动是由他们负责安排的，但他们并不负责维持广场上应由警察维持的秩序，这件事是由莫斯科警察局负责的，秩序遭到破坏不是宫廷部的责任，完全应由警察局负责。
然后莫斯科总督谢尔盖站出来极力支持莫斯科警察局长的话，并坚称这全都是宫廷事务部的错，于是宫廷事务大臣也大喊自己冤枉，这完全是莫斯科总督管理不力造成的。
“够了
！”
尼古拉也忍不住这些达官贵人分成两派互相攻击、争执不休如同苍蝇在自己耳边嗡嗡的聒噪了。
于是场面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几乎所有人都不曾见到尼古拉如此失态的大吼大叫模样。
“首先，取消之后的音乐会，将事故对参加典礼的国内外宾客加以说明，我相信任何心怀善心的绅士都会原谅我们临时取消典礼的失礼之举。”
最先应诺的是站在外围的维特首相和文官们，然后是宫廷事务大臣和宫廷事务部的官僚们，最后莫斯科总督谢尔盖则在怒气冲冲的姿态下对尼古拉喊道：“尼基，这是无用的感情用事！”
但尼古拉置之不理，他随即又询问宫廷事务大臣沃龙佐夫-达什科夫：“是否可以临时举行为死者的祈祷会，然后将死者的名单尽快整理出来？”
“这完全可行，陛下。”
这时尼古拉才松了一口气。
当尼古拉最开始得知消息的时候，大脑几乎空白，然后他不愿相信，但等到皇帝出现在众人面前时，他已经不得不承认确有此事，随即在没有人献策的情况下只能依靠自己为数不多对危机公关概念的思考来寻找对策。
最后他得出结论：诚恳的姿态才能挽回公众舆论。
不过他突然又被自己冒出来的一个想法吓了一大跳。
这不正是将聒噪的叔叔们推开的好事？
借着上千位无辜之人的死。
第四十九章，陛下何故造反？其一
尼古拉为自己的道德真空难过了一秒钟。
随即他就行动起来，因为时间还在一分一秒地流逝，这不会因为分成两派争执不休的达官贵人们而停滞。
“现在已经几时了？”
“回陛下，已经快要到十点了。”
宫廷大臣沃龙佐夫-达什科夫像是个老派的贵族老爷，从得体的衣装里掏出一块金怀表说道。
“那么赶快去现场吧！”
“你不能这样，尼基！”
莫斯科总督谢尔盖大公快步走到尼古拉的身边拽着他的胳膊似若发狂。
“尼基干得不错！这样的事故就应该让莫斯科当局负责。”
这个时候，尼古拉的妹夫亚历山大·米哈伊洛维奇的兄弟尼古拉·米哈伊洛维奇站了出来反驳谢尔盖，他还抓住谢尔盖的手让他松开了尼古拉。
尼古拉的胳膊被谢尔盖抓得吃痛只能连忙挣脱开然后往后退了几步。
性格阴晴不定的谢尔盖被尼古拉·米哈伊洛维奇的话语激怒，他反过来指责他和亚历山大等几位米哈伊洛维奇兄弟是哗众取宠地讨好平民，立场站在革命党那边，企图攫取他的莫斯科总督职位。
谢尔盖的话还得到了他的兄弟弗拉基米尔大公的支持。
罗曼诺夫家族的几个分支又要准备进行下一轮的激烈口角，但尼古拉确实没时间再听这些人饶舌了。
“我们走！”
尼古拉甩了甩胳膊，生气地带着宫廷大臣沃龙佐夫-达什科夫和首相维特为首的一些人先行离开了。
“天呐！到底发生了什么？”
尼古拉的妹妹奥尔加与沙皇夫妇同行，她看见沿街缓慢行进的马车上惊人的一幕而几欲掩面。
“我看见一些马车，上面有农民在拼命伸手。”
皇后亚历山德拉也握着自己起伏不定的胸脯，惊魂未定地说道。
“起初我以为人们在向我们挥手致意，然后我的血一下子冷了。我感到头晕目眩！那些马车上装的是死人！残缺不全的尸体！”
“放心吧，事故已经结束了，我们要去抚恤伤者的家属。”
尼古拉只能抱着皇后颤抖的身体一遍遍地安慰着。
沙皇的车驾差不多在10点30分的时候抵达了霍登广场，因为事发突然，原定将会热烈举行的乐队和鲜花、礼花都被安置在原地，可许多人还在搬运着沟壑之间的尸体。
不过所有抵达现场的观礼者都已经明白此地所发生的惨祸，因此大家都对这种突兀的场景没有感到惊讶。
“是否发生了什么事故，死伤千人？”
李鸿章和他的侍从们也同样抵达了为外宾准备的观礼高台，他对之后登台的维特询问说。
“是的，这里的确发生了一桩不幸的事情。”
“请问，你们准备把所有的经过都详情禀报给皇上吗？”
李鸿章接着询问维特说。
“这当然要禀奏，而且我相信陛下先前已经得知此事的全部消息了。”
听闻维特的回答后，李鸿章立即摇摇头对维特似乎一番语重心长的姿态。
“唉……你们俄国人当大臣的全然没有经验。比方说早些年我当直隶总督的那时，我那里发生了鼠疫，差不多死了个把万人，然而我跟大皇帝写奏章的时候一直都说直隶各处太平无事。若是有人朝我问话，我也回答说无事发生，老百姓安居乐业。”
说完这句话之后，李鸿章还顿了一顿，似乎很有心得的模样对维特说道：“您说，我干嘛要告诉皇上我们那边死了人，让他白白苦恼一场呢？要是我担任你们沙皇的官员，我肯定会把一切都打理妥当，什么都不告诉他，何必让可怜的陛下徒增烦恼呢？”
维特沉默不语，等过了一会儿他才心有所想：我们到底还是比清国人先进的。
另一边，尼古拉二世独自一人面色忧郁地逐个接见了事故中受伤较轻的人和死者的家属，原本准备喜庆音乐的乐队则开始鸣奏追悼会的哀乐。
一切进行得似乎很顺利，皇帝为他的臣民默哀，允诺丰厚的抚恤金，包装得温情脉脉的场面大抵是可以化解莫斯科人对尼古拉二世的怨愤之情。
不过突变还是发生了，当尼古拉二世走到一位憔悴的、蓬头垢面坐在一副面容认不清的尸体旁边的老妈妈时，她突然抓着尼古拉的手开始歇斯底里起来。
“他们把我的孩子踏死了！”
她叫喊，拍着尼古拉臂膀。
“萨沙已经是不能辨认的了！我只能从他的靴子和戒指认出他。你知道吗？！那红白条纹的玛瑙戒指。上帝！可怕的一幕！他没有脸了！”
这位老妈妈的肿眼皮倦怠地眨着，变为红上加红。
她流泪，叫喊，反复用浸透泪水的手巾擦拭，用一种歇斯底里的高音告诉尼古拉自己的最爱死了。
这位母亲的孩子名叫萨沙，同尼古拉的父亲一样的昵称。
一股突如其来的，巨大的悲伤席卷上尼古拉的心头，他先是挥手阻止了前来拉开这位伤心欲绝的老妈妈的侍卫，他随即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跪在她的身边，紧紧握住这位上了年纪的妇人的手，亲吻在手背上。
尼古拉靛蓝色如宝石般的双眼如今也浸没在泪水之中，他用一种温顺的声音对老妇人说着：
“您的儿子死去了，这是不幸的一天。但请您允诺，我将成为您的孩子。”
所有人陷入了沉默。
“哦！上帝见证！”
老妇人哭着，流着泪，她嘶哑着说道。
“您就像我孩子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