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木已成舟,尼古拉不可能现在把符合他过去立场的决策再推翻来捍卫自己说一不二的权威,两件事经过沙皇内心的衡量后还是选择追认。
“谢尔盖·尤里耶维奇,我希望您同外国大使交谈之后要让其他人有知情权,特别是做出那些有关国务的决定后,我也必须知道。”
第二天,正好是维特到冬宫前来觐见的日子,在阅读完维特呈交的一批报告后,尼古拉没有抬头一边看着文件一边突然冒出来了一句。
维特先是一愣然后立即回答道:“回禀陛下,我不知道您说的是哪一次谈话,但我与外国使节的交谈和决定,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绝不会有损皇帝陛下威严和我们祖国利益的事情发生。”
“我对你当然是完全信任的,就像我的父亲一样,我对你十分的器重,所以我希望你能在未来也继续诚恳地为我效劳。”
“……”
维特嘴唇颤动了几下,但最终没有说出什么来,只是低头称是。
之后维特从这场外交干涉中抽出身来,让拉姆斯多夫担当了更多的角色,只是在影响清廷的方面,他一直促使大臣会议的代表在俄国驻华使馆中发挥了很多作用,主要是游说李鸿章和其他一些清廷官僚来敦促慈禧太后来坚决抗衡德国人的威逼利诱。
“严厉的惩罚措施将在远东引发焦虑不安的情绪,进而加深中国人与基督徒之间的隔阂,到时候所引发的后果无论是谁都不愿意看到的。”
在给威利的回信中,尼古拉再次声明自己是完全反对德国军舰强占胶州湾的,并认为清政府会给予德国政府足够的尊重和诚意十足的赔偿。
总之,赔款、丧权可以商量,以租借之名的割地就免了。
这对威廉大街来说无疑是当头一棒。
德国自信满满地采取所谓“中立”路线——即一边和法俄高谈大陆同盟的未来,一边又和英国眉来眼去的前提条件是,德国外交部认为英国和法俄之间存在着不可调和的矛盾。
因此德国只需要同时和英、法俄同盟之间保持距离,维持中立地位,就可以高枕无忧,随时准备在双方的哪一边出“高价”的时候与之接近,谋取德国利益的最大化。
如今英俄居然在德国人眼中破天荒地进行了合作,让德国外交部中的许多人开始转变风险,认为威廉二世原本引以为豪的巨大胜利,即强占胶州湾事件正在演变成一场德国的外交灾难。
“我不愿意忽视我德国朋友们明显的焦急情绪。但现在他们的建议已经充满了许多不明智的因素。他们的亚奇多弗已经走了。他们现在对付起来要容易得多,也令人愉快的多。这是因为他们缺乏那位老人那种卓越的洞察力。”
亚奇多弗是圣经中为大卫王出谋划策的智士。
当索尔兹伯里首相接
见了明显有些焦虑的德国驻英大使后,他会晤结束后无不轻松地对内阁同僚说道。
如果要在外交谋略上给各国的外交官们打个分数,那么俾斯麦在70到80年代无疑是独一档的,而索尔兹伯里明显被俾斯麦给压制住了。
俾斯麦对英国的忽悠说起来很复杂,但简而言之就是让英国相信,自己出钱出力帮德国干活是英国的利益之所在。
所以当那位老宰相已经人走茶凉后,如今索尔兹伯里首相感到十分自在,他要一步步收回原本对俾斯麦所承诺的许多条约内容,让英国不再当冤大头。
这次英国和俄国给德国施加的外交压力让一直自认为处于“中立”而养尊处优的德国外交官们慌了神,他们协商之后想到了两条对策。
第一条是拆散英俄之间有可能形成的对德联合。关于这一点,还是有很多人不相信英国和俄国可以破除多年以来的敌对关系,形成一个真正的同盟关系,因此主张侧重于英国或者俄国一方进行活动,让英俄之间的合作产生裂隙。
第二条是联络法国。这个很好理解,英法如今在非洲殖民地上产生了很多矛盾,英法的敌对关系可是好几个世纪的悠久历史,某种程度上不亚于法德矛盾。如果法国知晓英俄靠拢,是否可以就此离间法俄同盟?甚至化解原本不可能的法德敌对?
于是德国的外交官们就如同往日日本遭遇三国干涉时那般,开始大量活跃与英、法、俄之间了,唯独对清廷完全是以恐吓的姿态威逼其尽快签订条约。
但德国很快就犯了外交中的大忌,在缺乏了俾斯麦这个执掌船舵经验丰富的老船长后,德国的外交可以说是陷入了非常明显的劣化中。
未来德国也将一直品尝这种外交劣化带来的苦果。
第二十九章,德国的拙劣外交,其二
虽然对于德国而言,俾斯麦是一位天才外交家,但他同时又是一名独揽大权的独裁宰相。
俾斯麦不在乎议会,也不在乎公众舆论,他一直是德国说一不二的主宰者。
但权力之路终有尽头,当老船长离开原本他一手操控的德国巨轮时,过去依靠俾斯麦天赋异禀的才能掩盖的诸多问题全都慢慢浮出水面了。
首先是在俾斯麦时代,威廉一世给予了俾斯麦很高的信任度,而威廉二世却是个留恋君主专权的“中世纪君主”,对任何有主见不听话的幕僚统统清退出了德皇的小圈子。
其次,俾斯麦独揽大权的时候无意为其他人解释自己的政策,让官僚成为了宰相的办事机器,结果到了最后,所有人都不能理解俾斯麦设计的复杂外交系统。
最后,俾斯麦是煽动公众情绪的大师,但他利用的公众情绪不会因为他的下台而熄灭,反而后继者一再挑逗情绪但又不会熄灭的时候,民意反倒成为了德国政府非理性决策的巨大压力。
所以,当俾斯麦在1890年下台时,德国在国家外交战略方面的“顶梁柱”就此消失了。留下的是一个工业国力上飞速发展的强大国家、一个充满问题的威廉二世体制、一群“能干的庸人”和一大批容易激动的公众。
德国犯下的第一个大忌是,在外交部看来,英俄的联合施压意味着德国不亚于促使“法俄军事同盟”的外交灾难,所以必须将其化解之。
但事态真的有威廉大街的外交官们设想得那么糟糕么?
德国外交部的恐惧就是一种情绪化的表现,因为只要他们能够静下心来想一想就会发现,即使德国在远东成为了一个不受欢迎的角色,但英俄为了远东利益而促使德国退让的决心有多少?
这很难说,但假如德国把心一横:爷就不走,有种来打我。那么英俄有什么对策?无外乎是派出军舰威慑,开始玩谁先怂谁是胆小鬼的游戏。
这里德国外交部很快就犯下了第二个大忌,在错误判断危急与否的情况下过于着急地暴露了自己的意图,意图尽快达成某项协议,而不是充分利用谈判的过程来判断对方的意图、塑造有利态势。
英国首相索尔兹伯里正是在与德国驻伦敦大使会晤后发出来如此的感叹:德国外交界真是后继无人了!
德国过于急切重新讨好英国的举动被索尔兹伯里看在眼里,这反而促使他下定决心在外交上更加急切地压迫德国让步,毕竟你已经看上去被吓到了,那我肯定会表现得更加威慑。
1月21日,英国巡洋舰出现在胶州湾外围海域,令威廉二世的小圈子感到万分紧张。
次日,德国驻英大使哈兹菲尔德向索尔兹伯里私下说,英国女王陛下的政府命令几艘军舰在胶州湾附近徘徊“给德意志帝国产生了不好的印象”。
首相索尔兹伯里侯爵做出一副吃惊的表情,然后立即回复他说:“我不明白英国执行条约权利为何会冒犯到德意志帝国。”
根据1858年签订的《天津条约》及随后列强协商的最惠国条约,签约各国均有权派本国军舰进入中国港口补给食物或其他物资。
由于德国和清廷的条约还没有签订,这里也不能正式算德国人的势力范围。
眼见英国对德国一厢情愿的示好无动于衷,甚至还变本加厉地威胁德国退让,于是柏林方面转而寻求圣彼得堡的谅解。
德国驻圣彼得堡大使拉多林很快又找上了维特,希望从这位设想过法德俄大陆联盟抗衡英国的俄国政治家手里套取一些消息。
“曾几何时,我希望您能将我诚恳的劝告转述给德皇陛下,现在正是我的预言应验的时刻了。”
维特位于专属于大臣会议主席的宽敞办公室中接待拉多林大使,他站在窗台一旁,可以看见窗外大街上车水马龙的繁荣景象。
“的确如此,当时是由齐尔斯基代为转述的,但我也知晓了那件事,如今德皇也意识到您的忠告是多么有用,但现在我们之间挽回这个错误还不算迟……”
拉多林大使想要从维特这里寻求突破口,但殊不知,刚刚招惹过尼古拉的维特此刻没有二进宫的意思。
“拉多林先生,现在已经是贵国体会恶果的时候了!但是我国与德国之间依旧存在友谊,这也是我在这里接待您的原因,看在先前我的忠告十分有用的情况下,请您再去向德皇发一封电报,劝告他及时将这件事与清政府做出和解,这样对我们双方都是有益的。”
维特在做出这番意味深长的“忠告”后就立即请人把还想多说几句的拉多林亲王礼送出了自己的办公室。
之后几天,拉多林在圣彼得堡的活动均告失败,俄国外交大臣拉姆斯多夫更是直接告诉他说,这是沙皇尼古拉二世已经三番五次劝告过德皇的事情了。
换而言之,如今德国的窘迫完全是由于威廉二世的一意孤行导致的。
最后,柏林方面还有一次机会,那就是说服法国。
其实在过去一段时间,巴黎都对圣彼得堡将注意力投放在远东感到不满,因为法俄同盟针对的就是欧洲的德国,你俄国把力量投入亚洲,不就意味着主动削弱法俄同盟的威慑力?
因此法国方面对到底是强化法俄同盟还是寻找其他的盟友,甚至是谋求和德国和解的主张都有。
当然,法国所谓的和解,是基于德国归还阿尔萨斯-洛林地区的基础上。
这一消息也由德国驻法大使传回柏林,这当然是让威廉大街果断拒绝的提议。
这里也可以看出德国如今外交决策的心态,即只愿意象征性地、敷衍的、口头上的拉拢其他国家,而不愿意实质性地拿出任何利益满足和其他列强的友谊、和解或者同盟。
德国只能占便宜,那就意味着别人要亏损利益,于是德国当然无法和任何国家转化为长期的朋友——谁愿意天天吃亏?
到了最后,摆在德国面前的选择就是两种:第一,继续死扛,就是不吐胶州湾;第二,谋求体面退步的机会,尽可能减小损失。
死要面子的威廉二世显然不愿意退步,甚至多次宣称要执行俾斯麦的“铁血政策”。
但是德国外交部另有打算。
威廉二世青睐有加的红人比洛有有自己一套敷衍德皇的心得:因为比洛是德皇获取重要信息的渠道,所以在比洛权衡过利弊之后,威廉二世仅剩的选择实质上是已成定局的结论,只不过他让威利产生了一种错觉,认为当下的政策措施都是按“陛下”的方针路线进行的。
这种手段就像是YM和YPM中汉弗莱糊弄吉姆哈克的技巧如出一辙。
所以比洛一边安慰威廉二世受损的自尊心,一边瞒着德皇与英俄两国达成了新的协议。
第三十章,中德青岛条约
伯恩哈特·冯·比洛作为德国主管外交事务的国务秘书现在一手把握着与英俄两国的交涉。
既然德国应对一个海上大国和一个陆上大国的有可能产生的干涉已经无计可施,那么在官僚系统中已经长期训练出来的审时度势已经让他相信如今的唯一选择就是做出有限度的退让。
对于德国外交官们的抉择,英国首相索尔兹伯里确实很有先见之明,比洛如今的选择就是优先安抚俄国,保证这个和德国有漫长边界线的大国稳定,然后一边在国内煽动反英情绪制造筹码,一边与伦敦方面确认退步的情况下谋求和英国的和解乃至同盟。
比洛对待英国的这个操作看起来有些精神分裂,但也确实不甚高明。
比洛的法子是,通过新一轮对英的愤慨民意来敦促德国国会通过新一轮的造舰计划和与之对应的预算决议案。反过来,德国增强自身的海军能力,才能抵消英国的海军优势,从而让德国的肘制减少。
德国的海军狂热也就是近几年的事情。
其一是大
海军、远洋海军和社会达尔文主义都是列强中普遍盛行的某种“痴迷心态”,全世界都在大造舰队,各国都唯恐落下,至于这些恢弘的巨舰可以干什么,是否符合国家战略需求,这就不得而知了。
其二是德国海军首先是“德国”的海军,由于德国陆军完全可以说是普鲁士容克贵族掌控的陆军,所以随着经济迅速崛起的中产阶级被容克军官团拒之门外。但由于德国军队拥有特殊地位,参军,特别是成为军官是德意志中产阶级家庭提高门第的主要途径之一,所以海军受到民众追捧。
其三,在1873到1895年间,德国的商船总吨位增长了150%,海外进出口贸易增长了200%,更重要的是德国开始部分地依赖海外的食物供应。与此同时,自从1896年“克鲁格电报”引起英德关系恶化以后,英国国内报纸多次鼓吹要用海军优势来教训德国。在这种情况下,越来越多的德国人开始担心英国会切断其海上交通线。
最后还有威廉二世统治者的个人因素,这点大家都很熟悉,就不多赘述了。
能把以上四个原因归纳起来促使德国决心成为世界海军大国的原因还有一个灵魂人物,那就是从1897年开始出任海军国务秘书的阿尔弗雷德·冯·提尔皮茨。他同样是个煽动民意的高手,通过广泛地对大众的游说,让汹汹民意来敦促德国国会通过更多更大的造船预算。
某种程度上说,德国应当在胶州湾建立海军基地的想法,也和提尔皮茨建设全球远洋大舰队的设想脱不开关系。
扯远了,回到比洛的外交应对上。
在安抚俄国的方面,比洛的做法就是先让拉多林大使在圣彼得堡争取一个体面的退让条件。
这一点,尼古拉也没有过多纠缠,因为能争取到德国的让步已经是意外之喜了,这可不是三国干涉还辽的历史既定结局。
“那就按照原来我们劝说德方的内容去完成吧,赔款和道歉,胶州湾主权依旧属于清国,但是可以新增山东青岛作为一个新的自由贸易口岸……嗯……内容方面遵照以往各国在远东的利益均沽。”
在参考俄国外交部的专业意见后,尼古拉捏着几份奏折对拉姆斯多夫说道。
“是的,陛下。”
等到外交大臣离开自己的办公室后,尼古拉松了一口气。
到目前为止,尼古拉已经明白自己已经改变了历史,但不算太多。以拉姆斯多夫的评估,俄国能为清廷争取到的些许外交压力只不过是让这份原本德国赤裸裸凭借武力夺取胶州湾以及山东作为势力范围的条约多绕了几次弯。
究其最后结局,恐怕德国依旧会在远东获得更多的权益,他的在华特权也会促使山东不可避免地成为德国商业利益优先的保留地,就像是列强已经默许英国在长江流域、俄国在满洲那样的情况。
但这种情况至少已经让清廷满意,现在大清国除了不愿割地外,其他方面已经完全不设什么要求了。
至于未来呢?瓜分中国的狂潮会在其源头被尼古拉和其他多方因素下被遏制了吗?义和团运动还会兴起吗?他们的目标是否会改变?
这些尼古拉暂时还不从得知,但历史会给予答案。
对于俄国而言,这件事所产生的风波和为此付出的行动到此就差不多结束了,事实也的确如此。
经过了整个2月份英俄德三国漫长的外交拉锯战,最终于1898年3月6日,李鸿章、翁同龢与德国驻华公使海靖签订新的《中德青岛条约》。
胶州湾不再被租借给德国使用,但清廷为此付出两百万两的赔款用于补偿德国。
青岛被设为自由贸易港,并且清廷允诺未来在山东由中德合资修建两条铁路用于联络青岛和腹地,并且在铁路之外三十里内的煤矿一并拥有开采权。
尽管以德国人的视角,英俄是在进行联合干涉的,但英俄之间也是矛盾重重。
英国虽然担心德国会引发列强瓜分中国的出头效应,但在确定德国让步后,它就迅速调整了对德外交,允诺英国会认可德国在山东开拓的商业利益,前提是青岛应当成为一个自由贸易口岸。
从德国这里拿到好处后,伦敦又开始联络圣彼得堡,作为这次联合干涉的利益交换,它希望能够在远东彻底化解英俄之间的利益冲突。
为此英国方面的提议是,俄国在满洲、英国在长江流域的商业利益不应该成为其他国家争取利益均沽的条件,两国要保证共同保卫在大清国的头部优势地位。与此同时,俄国开放其在满洲的市场,将大连设为新的自由贸易港;英国也将对等开放,允许俄国资本深入长江流域。
伦敦方面的打算是,联合俄国来抵御其他国家对华的觊觎,因为英国深感仅凭自己的力量很难压制后来者,俄国正好是目前在华第二大利
益国,而且俄国对清廷有很大的影响力。反过来,英国又安抚了德国,让它在山东取得立足点作为英国和俄国势力范围的隔离带,假如未来俄国谋求更多在华利益,伦敦还可以联合德国反制俄国。
综上所述,俄国在这次干涉风波中很难说有什么利益回报,甚至为了与英国达成协议,将原本可以独占的满洲市场也与英国共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