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江湖二十年 第202节

  “六叔,当家的不好当啊!”

  “那可不!”关伟往椅背上一仰,“开山立柜,哪有容易的?不过,你小子命好,捡了两家的便宜,这就省了不少功夫。而且,还有小妍在后头帮你,错不了!”

  “确实。”

  “嘶!要说你小子眼光是不错,小妍虽然没了两条腿,可心里却多了两个窍,咋就都让你给赶上了呢!”

  江小道点点头:“我媳妇儿也常念你的好呢!”

  “还有这事儿呐!”关伟满眼欣慰。

  “有啊!当初,她在大西关老崔的房子住的时候,不都是你帮忙打水照看么!”

  “哈哈哈!好多年以前的事儿了,你不提,我都忘了!”

  “是么,我可没忘。”江小道目视前方,有点出神地说,“我这人,记性好,但又分事儿,对我好的,未必记得住;可谁要坑过我、害过我,多少年前的事儿,我都记得真真的。比方说——当年有人把我当成肉包子,扔进辽阳南城王宅里的事儿。”

  关伟哈哈大笑:“你小子,还记着这仇呐!得,来来来,六叔敬你一个,给你赔个不是,成不成?”

  江小道仰头酒尽,一咧嘴,又说:“我这叫记打不记吃。当年,我爹在山上跟我说过:这世上,能吃一堑长一智的人,就已经算是人精,大部分人都是记吃不记打。”

  说到此处,他顿了顿,瞥一眼老六,却问:“六叔,你觉得,我该记吃,还是记打?”

  关伟琢磨了一会儿,沉吟道:“江湖险恶,要是非得单选一样,那还是记打吧!”

  记打不记吃,顶多算个白眼狼。

  记吃不记打,那就纯粹是个棒槌!

  “那我就放心了。”江小道点点头,“六叔,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什么事儿?”关伟夹了一粒生米。

  江小道抬头看向棚顶上刺眼的灯泡,幽幽地说:“你还记不记得,十年前,我刚来奉天的时候,还没见到周云甫之前,那老登好像就已经知道我爹在辽阳认我当儿子的事了。”

  关伟愕然,筷头上的生在半空停了一会儿,放进眼前的碟子里。

  “有这事儿吗?”

  “没有这事儿吗?”

  江小道提醒道:“当初,从辽阳回来的时候,我爹就一直疑心,觉得周云甫派了招子盯他。”

  “十年前,我有点儿记不清了。”关伟沙哑地干笑两声,眼前忽又一亮,“嗐!我想起来了,是钩子嘛!当年,钩子把赵灵春送到这,跟你大姑提起过你。可能——让什么人听去了呗!”

  “六叔说的有道理,的确有这种可能。”

  “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提它干啥!对了,老七呢?”

  江小道一抬手,仍旧把话题拉回来:“你说——当年咱们给长风镖局挖的坑,其中最重要的人,是谁?”

  关伟摇头苦笑:“还用问?当然是你呀!”

  “不对!我当初的角色,其实不论换成谁,只要是个空子,都不耽误事儿!”

  “那不然还能是谁?”关伟反问。

  江小道盯住六叔的脸,一字一顿道:“张九爷!”

  关伟浑身一怔,酒劲顿时醒了三分。

  桌面上,赵国砚等人未曾经历,自是不明所以。

  只听江小道继续解释说:“张九爷是大佛爷,辽阳城里,荣家行的瓢把子。按规矩来说,他不点头答应,你当年不能去偷王宅;在庙会上,也得靠张九爷栽赃陷害,才能成功指认胡镖头。”

  关伟愣了愣神,旋即笑道:“好好好,你说得对!可是,唠这些个破事儿干啥!来来来,喝酒!”

  江小道按住老六的胳膊:“别急,我还没说完。”

  “小道,你到底想说啥呀?”

  “六叔,你不觉得奇怪么?张九爷三十多岁,就能当上辽阳荣家行的瓢把子,按说也是个人物。可是,日俄战争打完以后,他怎么说不灵、就不灵了?只能憋屈吧啦地来到奉天,跟着周云甫混饭吃。诶?你说怪不怪,刚好就在那两年,周云甫开始走下坡路了。”

  关伟的酒劲已然醒了半分。

  “小道,你这话扯得太远了吧!”

  江小道不理他,仍然自顾自地连珠成串。

  “我就是不明白!张九爷一个辽阳人,为啥非得联合外人对付长风镖局?就为了一块翡翠扳指?这也太不符合瓢把子的做派了吧?张九爷一到奉天,就拜了周云甫的码头。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张九爷这个瓢把子,本来就是周云甫最鼎盛的时候,给他扶上去的?”

  “是不是的,跟咱有啥关系啊?”

  “我觉得有关系。”江小道说,“如果我猜对了,那当初可能就是张九爷跟周云甫说过我的事儿,可张九爷又是咋知道的呢?”

  关伟无法继续装聋作哑:“小道,你怀疑我?”

  “不是怀疑。六叔——你就是周云甫当年的招子!”

  关伟的脸色霎时间涨得通红,赵国砚等人纷纷低下头,躲避六爷的眼神。

  “胡扯!刚才咱也说了,有可能是钩子不小心传出去的。福龙,你当初知不知道小道的事儿?”

  福龙打了个激灵,磕磕巴巴地说:“不、不知道啊。当初……红姐从来也没跟别人说过这事儿。”

  “那也有可能是别人!”关伟争辩道,“比如——比如赵大娘,小道,你还记得那个老太太吧?后来日俄战争的时候死了。”

  “是有这种可能。”江小道并不否认,“可我觉得,张九爷这条线更靠谱。清了长风镖局以后,咱们在王贵和山头上,待了差不多一个月,他有的是时间派人给周云甫送信。”

  “归根结底,你还是瞎猜。”

  “没错!不过,还有一件事。”

  “又怎么了?”

  “当初,我在城东秘宅待着的时候,绑了赵国砚。有天晚上,张九爷过来拉拢过他,恰好被我撞见了。我当初就在想,他怎么知道我当初住在那?那时候,那个宅子还没暴露,只有我爹和小妍他们知道。可是,绑了赵国砚那个晚上,是你领的头。六叔,你好像去过那座宅子。”

  “我、我怎么可能去过那座宅子?你跟张九爷碰头的时候,没准就被他跟上了,也说不定啊!”

  “诶?等等!”江小道眼神一凛,“六叔,你怎么知道我那阵每天跟张九爷碰头?”

  言毕。

  关伟如遭五雷轰顶,整个人僵坐在椅子上,只觉得指尖冰凉,浑身上下仿佛行将冻住一般。

  一身酒劲儿,也顿时醒了七八分。

  三年前,江小道受周云甫的命令,开设暗堂口。

  知道这件事的人,少之又少,就连身在其中的四风口,对自己的身份都不甚清楚。

  江小道步步紧逼,继续说道:“六叔,那段时间,我每次跟张九爷碰头以后,都要在大街上晃荡很久才回家,为的就是把尾巴甩干净。赵国砚身手不错,我没甩掉,但也能察觉出他在跟着。远的我不敢说,单说在奉天,能跟踪我却不被我发现的人,只有教我本事的六叔能够做到!”

  关伟咽了一口唾沫:“小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事儿,可不一定。”

  “六叔,周云甫和韩策的崽子,现在都在我手上,他们有几斤几两,我太清楚了。这件事,只有你能做到。”

  江小道的神色忽然暗淡下来:“周云甫势微以后,张九爷来到奉天,你们俩就一直合伙吃荣家饭。莫名其妙走得那么近,要说先前没点交情,恐怕说不过去吧?”

  “你这些都是猜的!”

  “六叔,张九爷——是我杀的。”江小道淡淡地说,“在杀他之前,我都问过了。”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

  正是在张九爷死后的那一晚开始,江小道对关伟的态度,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起初,大伙儿以为,江小道是因为厌烦关伟处处以叔辈自居,总把他当成一个孩子,闲着没事儿还总揭人家的短,所以才对昔日的六叔冷眼相向。

  如今回想起来,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

  江小道并非做大以后,便目中无人,他对七叔,便从来不曾如此。

  “一日恩消义成灰”不假,可“千日交心千日好”也绝非妄谈。

  毕竟,是十年叔侄!

  毕竟,是授业恩师!

  岂会有无缘无故的厌恶?

  及至此时,关伟的酒劲,便也全都醒了。

  他臊眉耷眼地抬起头,看向赵国砚等人,清了清嗓子,却说:“呃……那个,你们先出去一下,我跟小道有几句话要说。”

  众人看向江小道,直到他点头答应,方才轰隆隆地起身离开。

  房门开合,雅间里便只剩下叔侄二人,还有一桌已经凉透的宴席。

  江小道自顾自地倒了一杯酒,仰头喝下去,目光看向窗外。

  关伟抿抿嘴,低声说:“呃……小道,既然话已经到这份儿上了,我就跟你说实话吧,我确实帮过周云甫盯着大伙儿。”

  “这是我查出来的,不是你说出来的。”江小道纠正道,“这完全是两码事,你要是早点说,事情就不一样了。”

  “小道,但我可以发誓!我从来!从来!都没有对不起大哥和你!”

  “我知道。不然,你觉得你为啥还能坐在这喝酒?”

  江小道问过张九爷,关伟在去周云甫城南秘宅踩点的时候,并没有告密,而是那个老狐狸太过精明。

  关伟稍稍松了一口气:“无论什么时候,我都站在大哥这边!”

  “那你为什么要给周云甫当招子?”江小道反问。

  “嗐!这件事,你也知道,你二叔——不光是你二叔——他们不总是劝你爹反水么!一会儿说要上山当胡子,一会儿又说自立门户的。你爹虽然心狠手辣,但对自家兄弟,向来都很护短,总闷着。老爷子当然不放心,总得派人盯着点。”

  “看来,四叔当初没说错。”

  “小道,你可不能这么说!四哥是为了救我才死的,我比谁都难受!从那时候开始,我就不怎么跟张九爷来往了。但是,在那之前,我给周云甫当招子,其实也是为了保护你爹,跟你开暗堂口是一样的!后来,你爹让我去踩点,我就猜到要动老爷子了,那我肯定站在大哥这边,所以就没告密。”

  江小道回过头,忽然问:“六叔,如果我没查出来这件事,你会主动告诉我吗?”

  关伟愣了一下,到了这个时候,他更想坦诚。

  “小道,周云甫他们都死了,这些破事儿,说不说又能怎么?我又没有害过你爹,更没有害过你!我把你当亲侄儿!”

  江小道莫名其妙地点了点头,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

  “六叔,你有没有想过,万一那天,我没有正好碰见张九爷从秘宅里翻出来;或者,赵国砚没有跟我坦白,我就不会知道秘宅已经暴露。”

  “那……那又怎么了?”

  “我就不会去法轮寺,小妍也不会去中村照相馆,我们俩肯定还会回到城东的宅子;那样的话,当周云甫把我卖给白家的时候,我和小妍就可能被埋伏,死在那里。”

  关伟一时没转过来,便问:“可是,那宅子里不是有炸药么?我记得,咱们在法轮寺的那捆炸药,不就是老七和李正他们,去秘宅里拿出来的么。”

  江小道说:“就是因为发现秘宅已经暴露,我爹才特意在那里留了一捆炸药。”

  “可是……真要是那样的话,我肯定会提醒你。”

  “万一没来得及呢?人命关天,他们只觉得我复仇得太顺,好像捡了大便宜。其实,这中间但凡有半点岔子,我和小妍早就交代了。”

  言外之意,除非关伟主动坦白;否则,生死只在一线之间。

  “小道,你听我说……”

  “不用说了。”江小道抬手打断道,“六叔,你退了吧!”

  忠心不绝对,即是绝对不忠心!

  越过堂口大哥,直接跟瓢把子通气,此乃江湖大忌。

  诚如关伟方才自己所言,别有二心,三刀六洞都不为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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