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小道换上一身黑色西装,束手束脚,茫然无措地看向往来穿梭的各国宾客。
作为奉天最年轻的财主,加上和张老疙瘩的关系和商会会长苏文棋的举荐,他也被邀请参加。
越过攒动的人头,他看见张老疙瘩正在跟一个东洋鬼子低声交谈着什么,不敢上前打扰。
偶尔,会有金发碧眼的异国女郎从他身边经过,眼含笑意地冲他说:“hello!”
江小道二话不说,照例回复:“ok!good_morning!”
金发女郎笑着离开。
江小道美了,不由得挺起胸膛。
“先生,来杯酒吗?”
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江小道回过头,却见一个身穿白衬衫的侍从,手里捧着摆满红酒的托盘,站在他面前。
“呃,来一杯吧!”
正愁两只手没着没落,江小道赶忙拿起一个高脚玻璃杯,转头翻兜,问:“多钱?”
侍从憋着笑,低声说:“先生,不要钱,这是免费的。”
“免费的?”江小道一惊,“那再给我来一杯!诶?对了,你这杯子能拿走不?”
“啊?”
白衬衫侍从面露惊叹,按说与会者悉皆非富即贵,眼前这位,一身行头看上去也不便宜,不像是随便混进来的,怎么这副寒酸模样?
话虽如此,可如今的场合,他也不敢整狗眼看人低的那一套,当下便只好为难道:“呃,这——应该是不能。”
江小道仍然不依不饶:“那你给我找个东西装一下。”
白衬衫侍从尴尬地笑了笑:“先生,你这……到底要干啥呀?”
“哦,我媳妇儿没喝过这玩意儿,我合计带回去给她尝尝。”
“先生,离这不远,就有专门卖洋酒的商铺,跟这都是一样的。”
“是么?”江小道放下一杯酒,“那就不用了,多谢。”
说话间,不远处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连横兄!”
江小道循声望去,不由得眼前一亮,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连忙迎上去:“哎呀!苏兄,可算找着你了,都给我急冒汗了都!”
苏文棋终于不必再垫上假辫子,整个人似乎轻松了不少,端着酒杯说:“连横兄,恭喜啊!开山立柜了!”
“这才哪到哪呀!路还长着呢!”江小道边说边去碰杯,“来,干了!”
“别别别!”苏文棋连忙拦住,“别干,抿一口,他们这不兴这些,慢慢品。”
江小道有样学样,细细地品了一口——啥也没品出来。
但为了适应新的身份,就算是装,也要装装样子。
苏文棋把高脚杯端在胸前,侧身道:“连横兄,唠唠?”
“唠唠呗!”江小道左右看看,不禁埋怨道,“这也没个座啥的!”
苏文棋笑而不语,只是带着他穿过人群,悄悄来到向外凸起的阳台附近。
推开落地玻璃窗,二人来到缓步台,将手肘搭在石质栏杆上,静静地看了看清空朗月,身后的喧嚣声自然随之远去。
“怎么样?”苏文棋目视前方地问,“这回,你应该能明白,为啥我非得要把苏家洗白了吧?”
“明白了。”江小道点点头,“不过,你们苏家洗得白吗?”
苏家靠放贷收账起家,干没干过伤天害理的事儿,暂且不论;趁火打劫、发为难之财必然铁定无疑。
要是没有当年的巧取豪夺,苏家何以能如此体面,甚至于把自家小少爷送出去留洋求学。
从根上就是黑的,洗什么洗?
苏文棋也不狡辩,只是叹息一声,说:“白,肯定是白不了了,只能希望别再那么黑。能度过这一劫,从江湖上退下来,就已经是万幸了。”
江小道不禁问:“你真打算退了?”
苏文棋点点头:“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趁着机会,退了,也挺好。”
苏家这次破了大财,但能全身而退的前提,还是因为苏文棋在关键时刻救了“海老鸮”一命,江小道为报人情,才没有动他们。
否则,苏家同样必然覆灭。
可是,苏文棋能退,江小道却退不了。
一个是历经三代,日积月累,本就摆脱了江湖习气的富家公子;一个是白手起家,杀伐争斗,尚且难免草莽匪性的寒窑狼崽。
一个守成,一个创业,两人的情况本就不同。
因此,苏文棋并未开口相劝。
“到头来,三大家其实都输了。”苏文棋自嘲道,“周云甫费尽心力,想要把自己的家业传下去,失败了;白宝臣想要灭了周家,结果自己被灭门;我呢——想着救亡图存,结果关键时刻,却也只能保小家而舍大家。”
“是么?我可不这么看。”江小道却说,“周云甫的家业其实还在,只不过落在了我手上,可就算没有我,也会有别人接手,说到底,韩策也不姓周,都是外人;白家也没被灭门,少姑奶奶的女儿还在;你嘛——皇上都没了,也不能说是白忙活吧?”
苏文棋无话。
说到底,这是两种心态。
楼下有小孩儿打闹的声音。
“那你接下来打算干啥?”江小道问,“听说你们家最近关了好几个分号,打算守着老本混日子了?”
“当然不是。”苏文棋转过身,靠在石质栏杆上,“我正好想跟你说这件事呢!”
“什么事儿?”
“我打算在奉天开一家私人银行。”
“银行?”江小道疑惑地问,“那跟钱庄有啥区别吗?”
苏文棋苦笑一声:“要说区别,恐怕三言两语说不清楚。”
“好端端的,为啥要开银行啊?”江小道闹不明白。
苏文棋抬手指向西边的夜空,忧心忡忡地说:“鬼子对咱们东北,窥伺已久。我在东洋待过,看过他们的报纸,鬼子是狼子野心,绝对不可能满足于当下的情况。事实上,侵略已经开始了。”
“在哪呢?”江小道眯起眼睛,不解地问,“也没听说要打仗啊!”
“不,连横兄,侵略并不一定要打仗,还有经济侵略、文化侵略,很多方面,南铁株式会社就一直忙着干这种事。他们想要做空奉票,从而控制整个东北的经济命脉,咱们不能坐视不管。”
“听不懂!你就说,你要让我干啥吧!”
“开私家银行,不是随便动动嘴皮子那么简单,要钱,要很多很多钱!”
“哦——”江小道明白了,“你想拉我入股?”
“不光是你。”苏文棋纠正道,“光靠咱们两家还是不够,我刚才跟奉天其他大商户还有几个洋人,都谈过了。”
“你刚才说的那些,我也整不明白。我就一个问题,这玩意儿能挣钱不?”
“呃——这不好说,有可能赚,也有可能赔。连横兄,你刚起家,大概还不明白,做生意最重要的是什么。”
“知道,最重要的是脑子呗!”
“不!最重要的是信息!那些做大生意的人,未必就比平常人聪明多少,但他们却能比平常人先一步知道风向,这就够了。连横兄,你跟张老疙瘩有关系,你能得到的消息越多、越准,咱们赚钱的机会就越大、越稳。”
江小道思忖了片刻,支支吾吾地说:“呃,苏兄,这件事吧!要不,你什么时候有功夫去我家一趟,跟我媳妇儿好好说说?”
苏文棋忽地一笑:“好好好,我知道了。”
“哎,这事儿可别跟别人说啊!”
“放心,放心!”
两个人静了一会儿,楼下的小孩儿越来越吵,呜嗷乱叫。
苏文棋朝下瞄了一眼,若有所思地说:“鬼子的用心,太过阴险,专门挑孩子下手,不仅到处推行日语,甚至有一次,我还看见有鬼子给咱们的小孩儿吃,让他们说日语。”
江小道皱起眉头,问:“那又咋了?”
“咋了?”苏文棋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说,“连横兄,他们这是在亡国灭种!假使有一天,咱们东北的孩子,全都说了东洋话,那还谈何炎黄华夏?饿者不食嗟来之食,做人要有骨气!”
江小道一怔,并不能理解苏文棋为什么会反应这么强烈。
思索了好长一段时间,他才渐渐明白其中的鸿沟。
“苏兄,你挨过饿吗?”
“唔,没、没有,怎么了?”
“怪不得呢!”江小道转过头,看向他,“我挨过饿!我知道挨饿是什么滋味,人饿急了,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真正的饥民,能为了一个馒头杀人,说两句东洋话,怎么了?活都活不下去,还扯什么毛蛋?我是没吃过树皮,但榆树钱儿,我小时候可没少吃。”
“那东西能吃吗?”
“嗬!那可是好东西,有点儿甜,最主要的是,能拉出去!”
“我懂你的意思了。”
“嘿嘿!苏兄,吃鬼子的粮,用鬼子的枪,杀鬼子的人,那才叫牛逼呐!”
说话间,楼下的嬉闹声又响了起来,比刚才的动静更大。
两个人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探出脑袋,向下观望。
却见楼下有七八个半大的孩子,华洋参半,正在雪地上嬉笑打闹,似乎是各国领事以及奉天权贵的公子、千金。
小小子捡起手臂长短的树枝,当做步枪,互相追逐,用嘴配音“哒哒哒”。
金发碧眼的小姑娘站在一旁,给他们加油打气。
其中一个高鼻梁男孩儿,猛冲在最前头,转过身,作势扫射众人。
这时,一个东洋小子突然抬手指向远方,怪叫一声。
高鼻梁男孩儿心思单纯,应声转过头,东洋小子瞅准机会,立马上前一步,将其顶翻在地。
“八嘎(蠢货)!”
东洋小子得意地骂道,引来一众小姑娘跟着哈哈大笑,纷纷围上去扶他起来。
高鼻梁男孩儿立马扑腾着站起身,刚要动怒,却见众人欢笑一处,于是便拍了拍身上的残雪,挠挠头,也跟着笑了起来。
看得出,这孩子人缘不错,性格也挺平易近人,就是少了点血性。
江小道看了直撇嘴:“这小子怎么扬了二正、呆呵呵的,都他妈让人耍了,还腆个脸在那笑!”
苏文棋赶忙拦下来,压低了声音:“连横兄,你可小点声!你知道他是谁?”
“爱谁谁,跟我有屁关系!”
“诶,他没准还真跟你有关系。”苏文棋介绍道,“他叫张学清,张老疙瘩的大公子!”
“是么!”
江小道不敢再放肆,连忙扶着栏杆,冲张家的小公子摆了摆手。
张公子抬头看向江小道,忽地抬起手中的树枝,嘴里笑着大喊:“哒哒哒……哒哒哒……”
苏文棋哈哈大笑,拍了拍江小道的肩膀,却说:“看见没,虎父无犬子啊!”
江小道皱起眉头,并不认同:“我怎么感觉这小子彪得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