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这安希范粉油头粉面,扮作妇人状,一些士大夫参加诗会,都会用些胭脂水粉,这不是什么问题,毕竟出席公共场合,注意下公众形象,非常合理。
但是弄到安希范这种浓妆艳抹的地步,实在是不讨喜。
“他这是举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这是准备上台唱戏呢。”朱翊钧眉头紧锁,有些厌恶的说道。
冯保看着安希范的样子,差点憋不住笑出声来,幸亏他受过专业的训练,没有笑出来。
蔡献臣提出了一个非常逆天的观点,给万民每年发十二贯,但蔡献臣要讨论的还是一种社会兜底的机制,虽然有些过于幼稚和不切实际,但总归还是一种思路,蔡献臣和士大夫们的表现,还是很不错的。
蔡献臣这些士大夫好不容易把士大夫的形象挽回了一些,安希范又狠狠地败坏了士大夫的形象。
“承蒙诸位抬爱,本人安希范,师承顾宪成,来自南衙无锡,家住北林园。”安希范抬手对着四方行礼后坐定。
师承、籍贯、自报家门,这一套丝滑的小连招,安希范告诉所有人,他的来头很大。
李成梁很不喜欢安希范的做派,这唤醒了他很多非常非常不好的记忆,他家自洪武年间起,世袭铁岭卫指挥佥事,但是到了李成梁这一代,因为穷困潦倒,他一直到四十岁,才入京来走通了门路,世袭了家里的职位。
朝中有规矩,保奏给官,武将世袭也要有文臣保举,否则不给官,慢慢就演化成了不给足够的银子,没人给你保奏。
四十岁的李成梁进京袭职,见多了这种做派的读书人,也被这些读书人嘲弄,征战一生,被这些读书人为难。
安希范看向了四方,继续说道:“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出自《满江红》,这首传唱了无数年的满江红,让人不禁热血满怀沸腾激昂,英勇而无畏和忠诚而不屈,被世代传颂,但今日再看,我不禁要问,真的是这样吗?”
“我不禁要问,历史上的岳飞,他不顾一切的北伐,真的对南宋有利吗?”
“还是为了他自己的抱负,枉顾国朝境遇,还是将南宋强行拖入了战争的泥潭之中,不可自拔。南宋初年,国力衰微财政困难,人心惶惶不安,军队战力有限,而金国则占据中原,兵强马壮,携灭国大胜之威,人心可用,此时岳飞主张北伐,是不是过于急切?”
朱翊钧听到这里的时候,嘴角抽动了下,不敢置信的看着安希范,而后转头看向了李成梁,愣愣的说道:“李帅,他这是在指桑骂槐,骂朕穷兵黩武吧,出兵朝鲜进攻倭国,都是因为朕好大喜功。”
作为读书人的朱翊钧,只想到了这一个可能,就是为了批评皇帝,批评朝廷,才这么编排岳飞,要不然实在是过于逆天了。
秦桧和赵构这对君臣,要是因为万历维新而翻案,还得到了普遍的认同,那才是天大的笑话!
“臣不知道他到底怎么想的,陛下还要听吗?陛下若是不打算听了,臣就下去揍他了。”李成梁站了起来,活动了下身体,面色不善的说道。
“李帅自便。”朱翊钧伸手引了下,这贱儒到底是别有用心,还是真的这么想的,先让李成梁狠揍一顿再说。
“哪来的杂种,敢在京师太白楼这般胡诌!”李成梁人还没走出包厢,暴喝声已经传遍了太白楼。
朱翊钧看着李成梁十分魁梧的背影,确信这位六十二岁的武将,还是三十岁的身子,安希范这种贱儒,李成梁能打一百个!
李成梁走下楼的时候,十几个铁林军就出现了,走到了太白楼的门口处,直接关上了大门,这本该引起骚乱的关门,却没有任何惊呼声传来,看客们对此似乎已经习惯了。
“朕怎么觉得,楼下这些看客,就是为了看李帅揍人来了?”朱翊钧看着看客们的反应,觉得这氛围有点古怪,一看就是有备而来,聚谈的场次多了,随时都能看到,李成梁揍贱儒,那可是稀罕事儿。
冯保有的时候也不知道陛下是心大,还是不怕,李成梁带着人把太白楼关了,这多危险,万一台下的看客直接一掀衣服,拿出兵刃来,要刺王杀驾,该如何是好?
当然冯保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楼下坐的的确都是看客,而不是刺客。
朱翊钧不是心大,是他很相信赵梦佑的安保能力,在京师要是让皇帝出了事儿,他赵梦佑这个缇帅,这十五年全都白干了。
李成梁每天上几次厕所,赵梦佑都盯得死死的,自从上次李成梁揍了贱儒赵南星之后,宁远侯府就没有任何读书人,拜访过了,而且陛下要听的聚谈,前前后后,赵梦佑都把这看客的底细摸排的非常清楚。
聚谈可不是有钱就能来听的,聚谈看客一次要十五银,可是银子不是关键,身份才关键,太白楼会专门核验身份,至少也得取得秀才功名才能进门。
这天下事似乎总是如此,无论做什么,都有门槛。
“你是何人?”安希范眉头紧锁,他的腿有点抖,因为他已经猜到了来者何人,因为京师的各色传说中,李成梁可是浓墨重彩的一笔。
“你记住了,爷爷我是李成梁!”李成梁疾走了几步,一个炮拳就砸了出去,直接砸在了安希范的脸上,安希范根本没能招架得住,直挺挺的倒在了地上。
“嚯!”台下一名看客,看到这又准又狠的一拳,不住地惊呼:“李帅雄风不减当年啊!”
看客们的确是来看贱儒挨揍的,因为李成梁揍贱儒是很有规律的,甚至京师还有赌盘,赌哪个贱儒会被李成梁揍,赌时间,赌拳数。
李成梁也没理会看客们起哄,他可知道天字号包厢坐着皇帝在看着他,他踹了踹安希范,然后将安希范拎了起来,用脑袋撞了下安希范的脑袋上。
“装死就打死你,睁开眼!”李成梁有点不耐烦的说道,这安希范还在装死。
安希范终于不敢再装死,赶忙睁开了眼说道:“李爷饶命啊!”
“哈哈哈!”
太白楼内爆发了一阵阵的哄笑,太白楼内一片欢快的空气。
朱翊钧摇了摇头,这些个贱儒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和那些蛮夷一样,只能听得懂拳头这一种说话方式,没有拳头就不会好好说话。
“我问你答,敢胡说一句,要你狗命!打死一个举人,顶多削我的爵。”李成梁露出了一个残忍的笑容,吓得安希范浓妆艳抹的脸‘花容失色’。
李成梁见恐惧生效,知道安希范已然胆怯,才开口说道:“我来问你,岳爷爷北伐,是枉顾南宋局势吗?”
安希范吓得直哆嗦,赶忙说道:“不是不是,岳爷爷北伐,是天时地利人和,人心所向!金人内部不和多有内讧,而那时众志成城,人心可用,而且因为岳爷爷四次北伐的成功,才让南宋彻底稳住了局面!”
“岳爷爷没有建节前,建炎三年,金人南下攻破杭州,也就是行在临安,搜山检海要抓宋高宗,是岳爷爷一次次北伐,一次次胜利,打消了金人南下的雄心。”
搜山检海抓赵构,那时候岳飞还没有成为节度使,还是无名小辈,南宋的都城临安被金人攻破,这就是南宋初期的情景。
正如安希范所言,不是岳飞四次北伐屡战屡胜,在金人反复南下的情况下,南宋的局面只会更加糟糕。
“那个时候,只有打赢一条路可以走,别无他法!”安希范看李成梁面色凶狠,赶紧说道:“金人灭辽灭北宋,势如破竹,只有打一条路可以走,而且必须赢!”
“金人怎么可能给南宋苟延残喘的机会!趁你病,要你命,我一个读书人都知道,打仗的将领能不知道吗?”
“那岳爷爷是藩镇吗?”李成梁的语气稍微平和了些,看来因为安希范的话,情绪稳定了下来。
朱翊钧听闻眉头紧蹙了起来,他觉得有点不对劲儿,他察觉到了李成梁身上有了杀气,这股杀气当然不是对着皇帝来的,而是对着安希范去的。
李成梁要杀人。
杀气这种东西无形无质,甚至有些玄妙,其实就是一种感觉,大概就是,想刀了一个人的眼神,是藏不住的。
李成梁看似平静,但真的打算把安希范打死。
“李爷爷说笑了,说笑了,岳爷爷当然不是藩镇,岳爷爷带的兵是神武后军,是朝廷的兵马,而且将领也是朝廷任免,若岳爷爷是藩镇…”安希范说到这里,猛的瞪大了眼睛,他终于意识到问题出在了哪里!
岳飞要是藩镇,那李成梁算什么?
“说下去。”李成梁语气更加平静:“敢扒瞎,要你狗命,怎么想怎么说。”
“若岳爷爷是藩镇,那韩世忠岂不是地头王了?”安希范身体开始打摆子,他意识到今天不是挨顿打就能过关了。
李成梁微眯着眼问道:“为什么是岳爷爷死了,而不是韩世忠死了?真的要杀将议和,为什么是岳爷爷?”
安希范吞了吞喉咙,颤抖的说道:“因为…因为…”
“说!”李成梁厉声喝道。
“因为宋高宗根本杀不掉韩世忠!宋高宗连韩世忠军中的账本,都无法审计!如果宋高宗要动韩世忠,很可能会再次引发类似于苗刘兵变的叛乱。”安希范眼神躲闪的说道。
苗刘兵变,发生在建炎三年,由苗傅和刘正彦发动,赵构唯一的儿子,那会儿才三岁,也是因为这次兵变惊惧,不久后病逝。
李成梁继续问道:“为什么动不了韩世忠?”
“因为韩世忠养寇自重!”安希范真的是被吓傻了,连五谷轮回都无法控制了,尿湿了裤子,他知道李成梁要听什么,一直躲避不想开口,但李成梁步步紧逼,最后,安希范被吓破胆了,只能说出来了。
说韩世忠养寇自重,就是骂李成梁,这是武将生存的第二个必要的法门,第一个法门是自污,第二个法门就是养寇、拥兵自重。
岳飞就是不会这两样法门,才能动,韩世忠深谙此道,反而不能动,这便是历史留下的讽刺。
“文相公是不是愚忠?”李成梁没有看向天字号包厢,继续询问,但他知道,陛下在看着他,陛下都听到了。
李成梁之所以苦苦相逼,就是想告诉陛下,他不想做韩世忠,他只想吃饭睡觉打贱儒,看儿子继续建功立业。
陛下二十六岁,他李成梁六十二岁,熬老头,陛下一定能熬死李成梁,也能熬死李如松。
安希范的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一样,大声的说道:“不是,忽必烈整整劝降了六次,六次皆不成。”
“文相公就是一根透骨钉,扎在了胡元的眉心上!正因为文相公英魂尚在,所以神州陆沉,但依旧有人前赴后继的要推翻元廷!”
“哦?六次都是哪六次?”李成梁继续问道。
安希范赶忙说道:“第一次是南宋投降的宰相留梦炎,忽必烈此举是为了告诉文相公,投降就可以荣华富贵一生,留梦炎投降元廷后得到了重用,仍然身居高位。”
“第二次是宋恭帝赵显,忽必烈以为文相公清高,就搬出了旧主,准备给文相公一个台阶,但是文相公仍然不肯降。”
“第三次第四次是阿合马、孛罗,这二人是忽必烈的宰相和谋士,能言善辩,阿合马以成王败寇,孛罗以天命归元,二人和文相公辩天命。”
“第五次是文相公的家人,妻子和女儿,劝说文相公归降元廷,文相公坚决不肯。”
“第六次是忽必烈亲自劝降,最终仍然未果,忽必烈只好赐死了文相公。”
“这六次分别是,高官厚禄、旧主大伦、恃武强逼、天命气数、亲情人伦、礼贤下士,轮番上阵,最终仍然未能劝降文相公。”
“文相公若真的是愚忠,忽必烈杀人无数,何必婆婆妈妈,拖到不得不斩的地步?他知道这次杀人,恐怕留下大祸,但多次劝降未果,不杀如何服众?”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骨余一脉倾元必汉。”
安希范解释了这六次劝降背后代表着什么,文天祥的这六次不肯归降,最终成为了胡元永远无法摆脱的噩梦,因为文天祥一死,他就成了神州陆沉之后的最大精神寄托,永不妥协的图腾。
“倾元必汉?”李成梁有些疑惑的问道,在他看来,后面这句话改为宋余一脉,倾元必宋,这样更加工整些。
安希范眼神有些晦暗的说道:“文相公在牢中听闻崖山海战的悲壮后,作诗《哭崖山》曰:吴儿进退寻常事,汉氏存亡顷刻中。文相公眼里,亡的是赵宋江山,更是汉室天下。”
朱翊钧站了起来,看向了安希范,这人很有才学,冤枉你的人,比你都知道你有多冤枉。
大明末年,洪承畴作为大明的一品大员,督师松锦之战,战败被俘,大明朝廷收到消息称‘洪督师临砍时,只求速死’,崇祯皇帝下旨赞其节烈弥笃,赐九坛准备亲自祭奠,议定谥号。
洪承畴最终投降了鞑清,后来南下江南,招抚江南诸省,经略五省,攻灭南明。
“你什么都知道,还如此这般胡言乱语为哪般?!谁派你来的?”李成梁手开始用力,面前这个油头粉面的家伙,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懂!
这安希范甚至连文天祥的诗都能信手捏来,但他就是要说岳飞是藩镇军阀,文天祥是不识时务的愚忠!
安希范赶忙说道:“为了挨宁远侯的打,那赵南星挨了侯爷的揍后,回到了南衙,颇受追捧,我眼看着功名无望,故此借侯爷之手求名。”
故意发表逆天言论,吸引宁远侯注意,利用宁远侯揍人的热点,推高自己的身家,这就是安希范的目的。
李成梁听闻大怒,攥着安希范的手用力后松开,又用力,忽然又是一记炮拳怼到了安希范的脸上。
“犯贱!”李成梁真的想杀人,但是今天赶巧了,陛下在,他不能当着陛下的面儿杀人。
宁远侯府与国同休这件事,根本不在李成梁的考虑范围内,儿孙自有儿孙福,他儿子李如松真的很能打,侯爵位真的丢掉了,再立功请皇帝赏赐回来就是。
能打就是这么为所欲为。
杀人是闯祸,但当着皇帝的面儿杀人,那就有点僭越主上了,毕竟死刑要三次复奏,对于刑名管理十分严苛的大明,当着皇帝面儿杀人,那是不给陛下面子。
生死大权归陛下管。
李成梁回到了天字号包厢,等待陛下处置。
朱翊钧没有直接处置,而是让人把安希范关在了后院,安排了缇骑看守,命人打开了太白楼。
皇帝让缇骑去调查一番,看看这个安希范到底打的什么主意,身后是否有人。
缇骑的动作很快,到日暮时分,情况就调查清楚了,安希范的确是官宦世家,他多方打探后,才知道受到了恩师的牵连,没法考取功名,就打算回南衙了,这灵机一动,决定仿赵南星旧事。
“把这个赵南星流放到崇古堡去,把安希范流放金池,永不启用,永不得回大明腹地。”朱翊钧最终做出了个决定,不仅把安希范给处置了,顺便把赵南星追加处罚。
能承受得起流放的代价,就故意惹怒宁远侯好了。
朱翊钧没有搞因言获罪,这事儿一定会搞成清风乱翻书那样的文字狱。
文字狱的危害不是死多少读书人的问题,而是全面阻碍教育的普及。
比如鞑清有一种很冷门、却非常普遍的籍贯,叫冷籍,三代以内没有取得功名者或无官位者,被列为冷籍,永久不得科举。
广西泗城府凌云县有块碑刻:凌云县陋规,童生考试,有暖籍、冷籍之分。至有父兄,初送子弟读书,衙蠧多以冷籍廪保勒索。
三代以内没有当官的,就不必上学了,因为你上学就要改名换姓到暖籍之家,否则你无法参加科举考试。
而这条规矩,就是文字狱的遗毒之一。
除此之外,大兴文字狱会导致另外一个可怕现象,印书坊的大量关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