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海寇盘踞吕宋、棉兰老岛、宿务的一些小岛之上,他们主要业务,也不是劫掠过往商船,动静大了,吕宋的海防巡检就会出动找到他们的老巢,大明水师随后就到。
他们的主要业务是走私白货,而阿片、死藤水这类的黑货,反倒是其次。
闽地,也有这个禀赋,山多地少的福建,让福建人只能出海博富贵,给妈祖磕个头,就出发了。
而这些海寇,走私的东西,居然是咖啡,利润之丰厚,让查账的缇骑都非常意外,他们在广西钦州的龙门港接货,运到南洋的种植园,这些咖啡,也不是给人用的,而是给牲畜用的。
根据林辅成对种植园经济的调研,种植园里,牲畜比奴隶金贵,至少牛马还有个牛棚马舍,而奴隶则拥挤在逼仄的房间里,咖啡这种高档货,奴仆力役是享受不起的。
吃得少、干得多,还能让它们不知疲倦的干活儿,这种植园都会在农忙的时候,备一把咖啡豆,喂给牛,等到农闲的时候,再给牛喂点粮食的精饲料贴膘。
在种植园里,一头牛平均存活时间,高于倭奴。
但是这些海寇的回程,是从种植园带回阿片和烟草,这就是定性为海寇的原因了。
这件事麻烦就麻烦在,林烃为首的这些旧贵们,也不太清楚这些海寇的老巢在哪里,也就是说,无论是谁,和这些海寇接上了头,这个产业链,就会快速重启,这些海寇,本身也不是专门给林氏服务。
广西钦州、龙门港等地的海寇、走私商人十分的活跃,而且因为临近安南国,这些海寇、走私商人的追缉变得有些麻烦。
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信号,代表着大明出现了职业的走私商人。
这些亡命之徒已经不再听命于势要豪右的号令,不再是谁家的打手、家奴,而是开始自由的行动,并且来往于大明和南洋地方,谋取厚利。
对于这种情况,其实朝廷早有预料,以沈鲤为首的礼部,对两宋时候的如何管理海贸进行了深入的、全面的研究,寻找到了两宋的律法,《透漏法》、《漏舶法》、《关防约束》、《与化外夷人私交易罪赏法》等律法。
关于海贸的法律,在两宋已经非常完备,而附《大明会典》市舶法,就是综合了这些条文,制定的律法,历史长了就这点好处,无论你想做什么,都能从故纸堆里翻出来一些东西,作为参考。
比如漏舶法,就规定:如不出引目,许人告,依漏舶法。
算是海贸范畴的告缗令,就是允许人们告密,只要确有其事,告密人可以获得一半的非法所得。
之所以要颁布类似告缗令这样的律法,就是因为当时偷渡走私贩运,屡禁而不能止,宋廷关税损失严重。
大明出海需要船引、还需要税票回引,显然这批倒卖咖啡的走私商人,既没有船引,也没有税票,但海上不比陆上,陆上一切都有迹可循,只要细心找,总能找到这些贼人的巢穴。
在海上,找海寇的老巢,难如登天。
连告密的人都不会有,因为除了船上掌握星图、针图的舟师,普通海寇也不知道老巢究竟在何方,而且这些海寇还不止一个老巢。
“这帮蠢货,根本不知道自己养出来了些什么!”王希元看着案卷,面色格外阴沉,为了往倭国倒腾钢铁火羽,以林氏为首的七家,养虎为患了,这些海寇,本身是他们豢养的,但很快就完全失控了。
现在这些海寇还不敢劫掠商船,但逐渐坐大后,劫掠就是势在必行。
人少的时候,走私点咖啡还能养活手下人,可人一多,臃肿起来,就需要更多的利益去满足所有人的胃口,劫掠商船就是必然,处置不力,所有的商船都要被迫转为武装商船,增加船上的武装。
到这个时候,无论是谁,都无法区分合法商人和非法商人了。
英格兰的私掠许可证,起到了同样的作用。
大明稳定、安全的近海贸易,因为这些逆党的私欲,可能会迎来全面的败坏。
这完全是林氏这七家的罪责,以前没有完全在海上飘着的海寇,他们必须要上岸,因为海寇没有舟师,往来的都是固定航线,否则就会迷航。
而林氏等七家通倭逆党,为了牟取暴利走私钢铁火羽,为这些海寇间接的培养了舟师,将星图、针图交给了海寇,哪怕这些舟师是野路子出身,凭借着星图和针图,也可以完成海路的指引。
“真的是鼠目寸光,毁天下海贸之安宁,满足私门之欲。”张诚嘴角抽动,作为水师提督内臣,他真的很生气,为了维持近海贸易的安定,大明水师付出了极为昂贵的代价,一年数百名海防巡检,死于碧波之中。
局面很快就会败坏,这些星图、针图会在亡命之徒手中不断的流转,对于水师而言,未来的剿匪任务会变得艰巨起来,摁下了葫芦浮起了瓢,这些海寇就像是野草一样,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一旦维持稳定的费用高于收益,朝廷不可能不计代价的投入。
万历十七年四月十三日,艳阳高照,南京城万人空巷,无数人齐聚在朝阳门外。
应天府衙役、火夫全部出动,维持秩序,而一张张的告示牌,设立在进场的路上,上面都是用俗文俗字书写的先行审判案犯的罪行,告示牌一眼望不到头,另外一种意义上的罄竹难书。
如果单纯的跟皇帝闹意见,反对皇帝也就罢了,那大家一起凑凑热闹,看看你跟皇帝如何过招,可是这些反贼的逆举,伤害的是所有人的利益。
兖州孔府在山东,受苦的是山东百姓,东林党在浙江,受苦的是浙江百姓,这些逆党,公然通倭,甚至可能制造出类似于嘉靖倭患规模的危机,这让南京百姓实在是无法忍受。
一些个笔正本来打算抄录一些回去发杂报,结果看着看不到头的告示牌,有些绝望,抄不完,根本抄不完。
大多数看热闹的百姓聚集在了刑场,公开处决会在午时三刻,他们就是来看杀头的,对于罪行,应天府衙已经公布了好多次,街头巷尾都是议论,大多数人已经清楚了所有的案情的细节。
王希元为主审,张诚和骆秉良调度案犯、人证、物证、书证进场,因为公审已经举行了多次,所以流程已经非常熟练,现场井井有条。
很快,林烃为首的一群案犯,带着枷锁、镣铐,目光空洞,一步一步的挪到了刑台之上。
在抵达刑台之前,林烃还抱着最后一丝侥幸,他觉得他们家,也没做什么,就是做做生意赚赚钱,顶多是党同伐异,排除异己,做的稍微过火了点儿。
晋党和张党决战的时候,闹得动静比他要大得多。
一百多年了,他们家就这么过来的,现在皇帝说不行了?朝中大臣就不知道阻拦皇帝的暴政吗?
但公审公判公开处刑这一套用法,让林烃绝望了,既然要公开审理,就是想要搭救他的人,也不敢轻易出手了。
王希元开始按部就班的开始审问,他从庞大的案卷中,挑选了十七件证据充分确凿的重罪,准备开始审问。
“本来,按照以前的规矩,你这样的罪行,要送到解刳院里做成标本的,但万历十五年起,陛下圣喻:大明人不入解刳院。”
“你很幸运,要不然会体会到什么叫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王希元看着林烃等七名案犯,他们的家眷也在处斩名单上,只是不过堂而已。
说满门就是满门,皇帝说话算话。
治标,就是要剜去腐肉,会很疼,但不把腐肉剔除干净,永远也好不了。
万历十五年,过了万历维新最危险的时间点后,皇帝把自己的暴戾稍微收敛了一些,解刳院有充足的标本,毕竟倭国的战俘人山人海,根本就用不完。
“我认罪。”林烃重重的叹了口气说道:“王巡抚,我想问,为什么只惩罚我们,那江西二百八十家书院,跟我们做的事儿,是一样的。”
“那他们通倭了吗?”王希元立刻反问道。
“不知。”林烃摇了摇头,但他很清楚,这个生意,不止他一个人在做,大明既然选择了开海,这种事昨天有、今天有、明天还会有。
王希元听闻林烃如此说,摇头说道:“所以,你还是不知罪,你觉得,朝廷在前面攻城略地,拿下了矿山,吃了大头;你们在后面倒腾点钢铁火羽,吃点油水,死的左右不过是一些穷民苦力而已。”
林烃有些面如死灰的说道:“是。”
直到现在,他还是这么想的,死的左右不过是穷民苦力,皇帝如此震怒,不过是为了彰显自己的威权而已,而他、他们家、这七家,有点倒霉,全都是皇帝立威的代价。
王希元强忍着愤怒问道:“你有没有想过,这些军兵,守护的是大明河山,保护了你锦衣玉食、钟鸣鼎食的生活?你有没有想过,真的让倭寇上了岸,倭寇大举南下,台下这些人,包括你在内,都会变成刀下亡魂?”
林烃十分认真的思考这个问题,良久之后,才说道:“他们既然领了饷,就是他们该做的。”
王希元眉头都拧成了一个疙瘩,继续问道:“该?那你领了朝廷的俸禄、你们家有律法、税负、劳役上的特权,拿了这些特权,该做什么呢?”
林烃沉默了下来,老半天才说道:“确实不该做那些事儿,但也罪不至死,朝廷不让,日后就不会了。”
王希元停止了沟通,林烃到死还是他那套极端利己的逻辑,自我之下,等级森严,自我之上,众生平等,不愿意为自己的行为,承担任何的责任,而且死不悔改。
林烃为代表的这些人,从小到大接受了这样的教育,他们也如此不用承担任何责任,生活了几十年,祖祖辈辈,都是如此。
即便是死到临头,依然觉得自己没错,或者觉得错了,但责任不是我,错的是这个世界。
皇帝、万民不翻身,林烃这种想法,就是现实,除了天倾地覆,天下大变,没人能审判他们。
第882章 读书人真的是太歹毒了
大明新贵们没得选。
新贵们以前不肯支持新政,因为陛下是个好人,得罪了皇帝还有转圜的余地,只要不造反、不作孽就不会死;逆党是坏人,所以新贵们向逆党靠拢,向陛下绥靖。
好人总是被枪指着,这很正常。
但投献之家的名录一出,陆树声的遭遇告诉所有新贵们,在这些逆党的眼里,你不造反,你阳奉阴违,你绥靖,你妥协,你就是投献。
把大明新贵们彻底逼到了皇帝的身边,哪怕是虚与委蛇,也要在皇帝面前表述自己的忠诚。
大明大部分的势要豪右,包括部分旧文化贵人,非常难以理解这份投献之家的名录,凭什么陆树声也在名录之上?
你自己怕皇帝陛下的暴力,不敢明牌造反,却逼着别人冲锋陷阵?简直比太祖高皇帝还要霸道。
太祖高皇帝打天下,还亲自上阵作战,你就一群家丁,依靠太祖高皇帝的秩序,获得了政治站位,却逼迫别人去送死。
抠门的陛下,都还知道皇帝不差饿兵!
对于新贵们而言,现在的形势彻底变了,你得罪不得罪这帮逆党,他们真的打算把你的子孙根都给刨了,通过对文化的垄断,不让儿孙们获得任何政治地位。
没有任何政治地位,就保不住任何的财富,无论是田土,还是工坊的生产资料、生产工具,全都不可能保住。
南衙逆党们的这种做法,也只有洪武皇帝惩戒泉州蒲氏的时候做过一次,还是因为这些来自大食国的蒲氏出卖了同为皇帝的宋朝皇帝,杀两宋宗室,还把两宋宗室送给鞑子杀。
即便是被刺王杀驾,暴怒之下的陛下,也只是禁止了浙江十年的科举,而且时间过半,只要完成还田,禁令就会取消。
所以新贵们支持皇帝施行暴力,将这群逆党,彻底杀死,以绝后患。
南衙朝阳门外的公审,获得了极其普遍的支持,上到世袭官、官选官,下到穷民苦力。
对于佃游氓力的穷民苦力而言,他们远称不上翻了身,就只是从地狱里探出头来,无论是在新旧士农工商解释里,都没有穷民苦力的站位。
在士农工商的新解里,农是掌握了生产资料、生产工具的地主,工是掌握了熟练技能,工坊、官厂必须依靠的熟练工匠,这都不是穷民苦力的站位。
即便是从地狱里探出头来,看了看这精彩的世界,这些文化贵族们,也完全无法接受了。
王希元主持公审,能够感受到这种普遍的支持,百姓在等着杀头,势要豪右在寻找自己是否在投献之家的名册上。
就连世袭武勋魏国公,都在迫不及待的等待着这些逆党被砍头。
事情在魏国公的地头上发生,皇帝不追究他的责任,已经是看在他们老徐家是大明的原始股东的面子上,再加上魏国公多年不管政事,确实没徐邦瑞、徐维志的责任。
王希元挑选了十七个案件进行了公审,因为已经提前张榜公告,所以案情不需要过分的赘述,人证物证书证展示一下,确定朝廷没有冤枉这七家。
“还有什么遗言吗?”王希元看了看日头,已经将近午时三刻,到时间了。
死期将至,听到斩立决的宣判后,林烃的面色从面如死灰变成狰狞了起来,他带着枷锁镣铐,挣扎的站了起来,看着王希元大声的喊道:“万历维新最终还是会失败的!”
“张居正也好,皇帝也罢,把我们看成了万历维新的敌人!可是,王希元,你想过吗?万历维新的敌人,真的是我们吗?不,是人性,是人性中的贪婪!”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门户,有自己的亲朋故旧,只要不是人人无私,如何天下大同!皇帝、张居正,求的是天下人人不为门户私计!”
“人都是自私的!”
王希元冷冰冰的看着林烃,他看了一圈待斩的案犯,选择了释然,抽出了箭筒里的令箭扔了出去平静的说道:“斩立决。”
“今天是我,明天就是你,王希元、张诚、骆秉良,还有你们,不要嚣张跋扈,老天爷在看着呢,今天我被满门抄斩,明天就轮到你们了!”林烃歇斯底里的大声喊着。
王希元很清楚的知道,陛下也说过很多次,陛下说:自私是一个中性词,而不是一个贬义词。
但林烃还是觉得这是一个贬义词,甚至认为历朝历代变法失败的最大原因,就是自私。
皇帝要的其实很简单,这些只为门户私计,心中没有百姓、天下,不弘且毅之徒,在脊梁们挺身而出的时候,不要在后面拖后腿,如果愿意遵从号令,那就再好不过了。
万历维新是可以为门户私计的,无论是皇帝恩赏了许多与国同休的爵位,还是王崇古这个反贼,仍然是天下最大的豪奢户,朱翊钧是允许自私的,允许为门户私计的。
林烃的遗言代表,他从来没有了解过万历维新,没有看过矛盾说,也没有看过邸报。
王希元看着这些案犯被拖走的时候,殊死挣扎,反而有些理解了陛下朱批的治标和治本之说。
任由你的医术天下无敌,任由你开的药,药到病除,这患者充耳不闻,用自己的想法用药,你这医术也是一无是处。治标,就是要让患者把话听进去。
矛盾说很好,但没人看没人读,思想上的病,就治不好。
林烃被押上了刑场,到了现在,他还是感觉,台下所有人都是愚昧的,他甚至觉得,这次失败,只是因为不小心,让人把名单用一万银给卖了,林烃忽然扫视到了人群中的一名学正。
这名学正,就是一万银把投献之家名册卖给了李先芳的人,最终导致选贡案爆发。
因为立功表现,再加上在整件事上,这名学正选择了明哲保身,没有参与其中,被捕后没多久被被释放,现在坐在了台下。
林烃恨不得冲上去咬死这名学正,他用最恶毒的语言想要诅咒这个学正,但是嘴巴被破布塞着,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这名学正,是福建府的举人,来到南京谋求任事,最终通过拜师林烃的亲哥林燫,获得国子监学正的差遣,说是弟子,和‘家人’无异。
这名学正,是个叛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