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任知府拼不成一个人来,仰赖刘知府厚德,百姓终于得以喘息。”朱翊钧肯定了刘顺之这四年的功绩,没有大功,但没有过错。
刘顺之这几年在任上,兴修水利、因为黄河从徐州南下夺淮入海,筑护城堤保护徐州百姓。
而且他还在府库不太充盈的情况下,从牙缝里挤出来点,又逼着势要豪右们捐了点,建了徐州师范学堂,推行了丁亥学制。
大名府的天雄书院,十六年时间,府衙一厘银都没给过。
刘顺之年纪大了,他也不谋求升转,看着陛下真的关心徐州百姓,犹豫一番后,才开口说道:“陛下,徐州地方,不困赋而困役,徐邳俗悍业盐,水陆孔道,州邑疲敝,一望萧条,不当以江北简易例也;”
一言以蔽之,徐州这个地方,紧邻运河,不缺赋税,但劳役繁重,民风彪悍,徐州疲惫,一眼看上去,除了萧条就只有萧条,这里面的矛盾和问题,不是皇帝、朝廷想的那么简单,朝廷对徐州地方事务处理的实况认知,存在明显偏差。
刘顺之继续说道:“陛下所言前四任知府,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保漕大于保民,所以,徐州才这般萧条。”
刘顺之从前四任知府为何不当人开始说起,不是前四任知府都不是人,他们根本懒得管徐州本地人,也就是保漕运,大于保百姓。
徐州最严重的问题,就是黄河水患,徐州段的京杭大运河,是黄河、运河合而为一,因为泥沙巨大,非常容易淤积,每年为了清理河床淤泥,都要征调大量的劳役。
而朝廷呢?对徐州的考成,保障漕运就是重中之重,平日里承平无事,管理就不是很严格,所以历任知府都以漕运为本务,不会经营徐州,只留心漕粮、航运,而不是民生。
“所以是朝廷的考成法出了问题,造成了徐州百姓的苦难。”朱翊钧听闻刘顺之的说法,立刻坐直了身子。
事实似乎也是如此,前四任知府的考成重任落在漕运上,而刘顺之这一任,考成的重点落在了民生上,这样一看,作恶的看似是前四任知府,实际上朝廷,是皇帝。
刘顺之连连摆手说道:“不不不,陛下误会了,臣的意思不是说考成法出了问题,臣就是说他们为何会对徐州发展漠不关心,因为他们眼里没有百姓。”
“各官但知以漕运为职,而未尝经营于防守之计。留心于茧丝之务,而不暇及于保障之谋。”
“保障之谋,本就是分内之事,但他们却忽视不见,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刘顺之汗流浃背,他可一点没有怨考成法的意思,为官一方为父母官,就管朝廷派下来的任务,百姓的死活,一点都不管,这是当官吗?官字是上下两张口,一张在上,一张是下。
已经做了一辈子官的刘顺之,太清楚了,没有什么制度是完美无瑕的,考成法怎么可能事无巨细?都是考成地方要紧之事,那些分内之事,也要考成,反而会变成文山会海,把人压得动弹不得。
考成法已经是当下大明,能拿出最好的吏治手段了。
“原来如此。”朱翊钧笑着说道:“朕去年收到了应天巡抚李乐奏疏,说徐州大旱,波及全府各县,具体情况如何?”
刘顺之赶忙把详情说了一番。
去年春天徐州闹了一场古怪的旱灾,从前年十月到去年四月,只下了一场雪、一场雨,总计降水不足三寸,全徐州大旱,这眼看着粮食会歉收,刘顺之跟漕运都御史起了冲突。
漕运都御史要闭闸蓄水以通漕,刘顺之回了一句恕难从命,他这么大年纪了,也不准备继续升转,直接下令开闸放水,而后开粮仓发三十万石粮,赈济三月之久。
等到终于普降甘霖,又再贷种三万七千户,让百姓耕种,最终‘是岁旱不能灾’。
旱灾受灾大约有十九万民,全活得以保全,也是趁着这个时间,刘顺之组织灾民把徐州水利设施修缮了一番。
漕运都御史气坏了,参了刘顺之一本,李乐当时还是应天巡抚,就把详细情况奏闻了朝廷。
朝廷最终没有责罚刘顺之,还给了上上评。
朱翊钧说徐州这四年干得不错,是真的不错,开闸放水对漕运的影响有,但不是很大,但不开闸放水,受灾的就不是这十九万人、三万七千户了。
刘顺之攥紧了拳头,低声说道:“如果黄河能归故河道,对徐州百姓就是个天大的好事,没了水患,可安居乐业也。”
黄河归故,这件事朝廷也讨论过,好处不要太多,一来能够激发淮河流域的航运;二来解决淮河流域的盐碱田土;三来,让京杭大运河畅通无阻,黄河的泥沙让运河经常堵塞;
徐州地方不困赋而困于役,这种困局,很大一部分都是黄河夺淮入海,水患频频造成的。
可以说是,治理黄河,是让万民安居乐业的好事,无奈何,黄河归故的土方作业,实在是太大了,最终朝廷没能下定决心,属实是做不到。
“浚万民之膏血,而委之必不可成之功,非朕之所愿,静待天时为宜。”朱翊钧摇头说道,不是不做,是时候未到。
“陛下圣明。”刘顺之当然知道事不可为,他就是在陛下面前提一下这个事儿,希望陛下记得此事。
等到能做到的时候,救救徐州百姓,也救救淮河流域的百姓。
第884章 云鬓轻绾霞光黯,十里夭灼尽失颜
“刘爱卿,可有什么难处?”朱翊钧询问着刘顺之,是否需要朝廷更多的支持。
比如去年春旱,开闸放水和不放水之间的选择,朝廷最终选择了支持刘顺之。
刘顺之认真思索了一番俯首说道:“陛下皇恩浩荡,臣别无他求。”
他不求升转,徐州最紧要的保漕运还是保民生问题上,朝廷已经给出了最大的支持,这就解决了徐州最大的困扰,至于其他,他不敢奢求了。
“朕听闻,刘爱卿把自己的家人从广西迁到了徐州来,有什么需要的就直接说,不必顾虑太多。”朱翊钧笑着说道。
刘顺之不要,但朝廷不能不给,他把皇帝关切的煤矿、佃租等问题解决了,如果不赏,就是赏罚不明。
刘顺之是广西柳州人,他选择了把家人一并迁来,就是打算生根发芽,把徐州当自己家乡了。
“只求黄河水清。”刘顺之想了想,还真的有求于陛下,希望陛下继续在黄土高坡种植牧草、植树造林,减少黄河黄沙量,让黄淮流域的百姓过安稳的日子。
“黄河水清,那得圣人出,朕不是圣人,这样吧,王次辅,在徐州建一个机械厂,徐州有煤,北铁南下在徐州做成机械再继续南下。”朱翊钧想了想还是给了政策支持。
营造徐州机械厂,帮助徐州解决更多的就业问题。
陈末作为皇帝的先锋,在徐州等地四处走访,发现徐州地方的游堕之户,要比山东多一些,一个村子少则六七个,多则数十人,徐州城里,就有大大小小十几个漕帮。
这些游堕不全都是地痞流氓,很多都是实在讨不到生计,只能如此。
一个机械厂做得好,能容纳两三千的熟练工匠,上万人的非熟练力役,再加上官厂形成的产业群,能解决十数万人的生计,哪怕这些活儿很苦,但比没有强。
“王次辅,是否可行?”朱翊钧看向了王崇古,作为次辅、工党党魁,官厂的事儿,都归他管。
“臣遵旨。”王崇古简单的盘算了下,再俯首说道:“年底之前可以破土动工营建厂区,三年左右就可以排产了,考虑到徐州府的情况,如果完全由朝廷督办,徐州机械厂的利润,只能给徐州府衙一成。”
徐州出人出力,出不了钱,徐州府衙可以获得一成的收入,但解决了大量的就业的同时,还能催化地方产业群的发展。
官厂从来不是一个厂子,而是围绕着官厂形成的产业群,一个机械厂,光是周围能够衍生出来的产业链,就够徐州地方吃的脑满肠肥。
这年头,徐州太穷了,去年赈灾,三十万石粮食,就已经把徐州给掏空了。
大明一共有四个机械厂,西山煤局下辖的京师机械厂、永平煤局机械厂、胜州煤局机械厂和上海机械厂,除了上海的机械厂外,其余机械厂全都紧靠煤矿。
这年头想办官厂,得有圣眷。
因为需要陛下首肯、需要煤钢铁料调度、需要工兵团营营造厂区、需要西山煤局大工匠进行指导、需要机械厂工匠支援培养匠人、需要驰道、需要上到朝廷下到衙门的配合。
总之,需要一个伟大的大明。
松江上海机械厂的落地,经历了极其复杂的博弈后,最终落户在了姚光启所在的上海县,因为姚光启是王家的女婿,这显然是以权谋私,但朱翊钧非但没有惩罚,反而选择了纵容。
水至清则无鱼,林烃临死前的指控,朱翊钧不认可,他和张居正从来没有求过人人天下为公,人人没有私心贪欲。
朱翊钧要是朱元璋,他肯定那么做、那么要求,朱翊钧不是开辟太祖,他没有朱元璋那么英明神武,他要的只是让大明再次伟大。
“臣叩谢陛下隆恩。”刘顺之听闻先是错愕了一下,而后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恭恭敬敬的行了个五拜三叩首的大礼,这是大恩。
大明对机械的需求在快速增加着,需要新的机械厂,山东、河南、陕西、山西,都在抢官厂落到他们的地界,这是政绩的同时,也是民生,更是生产力的具体体现。
朱翊钧笑着说道:“徐州有这个条件,时间久了,自然也会有机械厂,不算什么大事,免礼吧。”
刘顺之站起来后,看了眼张居正,已经非常确信,恩情叙事这个就是张居正的自作主张,陛下确实不是很喜欢恩情叙事。
陛下说的很对,徐州确实有这个自然禀赋,时间长了自然会有机械厂,但没有朝廷支持,这个时间有多长?十年、二十年、五十年还是六百年?
刘顺之等不了,徐州百姓更也等不了。
朱翊钧和刘顺之聊了半个时辰左右,主要还是集中在水患问题上,治标治本,黄土高坡不绿,下游一日不得安宁,这就是全国一盘棋重要性的具体体现。
矛盾说讲,万事万物存在着普遍联系,徐州和数千里之外的黄土高坡,就是这种联系。
在后世,因为英格兰人不做人,把恒河的出海口给了孟加拉,把恒河主要流域给了印度,这导致了整个恒河流域,没有因为大河受益,而是产生了诸多问题。
比如水资源分配,印度在上游建大坝,旱季上游蓄水,下游无水可用,汛期上游放水,下游洪涝;
比如跨境污染,上游污染下游遭殃;
比如协同治理困难,水土流失极其严重,河道淤塞不能通航;
比如恒河三角洲的盐碱化;
比如恒河水污染导致的三角洲疾病的大爆发。
绥远没有收复之前,无论朝廷用多少力气,只要不根治源头,这黄河就好不了。
“臣告退。”刘顺之再拜,离开了桃山驿行宫。
在行宫内,他还矜持,出了行宫,小步快走,他本来想张榜公告,但一想这份恩情是陛下的,还是等陛下的圣旨为宜,他才放慢了脚步。
日后无论是谁说起这徐州机械厂,都是他的任期里,落地徐州。
等到刘顺之走后,朱翊钧看着王崇古问道:“如果事不可为,就等等再建也行,不要因为朕的旨意,不行也要做,这生产是现实的,行政命令,有的时候反而坏事。”
“陛下,本来徐州就在备选名册之上,而且臣也有意,别的地方不靠运河。”王崇古倒是没觉得有什么压力。
机械厂又不是一开始就要生产铁马、生产车头、车厢,也可以是农具。
至于陛下是不是拿工党的利益去施恩?官厂从来不只是工坊,是当地经济的主导权,更明确讲,就是权力本身。
朱翊钧在见过刘顺之后,准备继续南巡前往扬州了,大明皇帝的路线和行程是固定的,他也一直在等着刺王杀驾的事情发生,可沿途十分的顺利,没有任何的幺蛾子事发生。
仁和刺王杀驾的那把大火,把浙江的科举选士烧没了十年,把乡贤缙绅的田土烧没了,刺王杀驾把人做掉还好,做不掉,代价有点过于沉重了。
陛下,有点过于难杀了。
烟花三月下扬州,朱翊钧抵达扬州府的时候,已经是四月末,五月初了。
柳烟漫锁廿四桥,画舫摇碎碧玉绡。
五月初的瘦西湖,早上时分,水面笼着层薄纱般的水雾,垂柳枝条浸在波光粼粼的湖光之中,湖面淡绿与垂绦鹅黄,在夏初的风中揉成一片,煞是好看。
晨露未晞,王夭灼推开了行宫的雕窗,便见到了二十四桥横卧碧波之上,白石栏杆上栖着几只翠鸟,叽叽喳喳、窃窃私语。
笼罩在烟气朦胧中的行人,挑着担子,行色匆匆的走过了二十四桥,许是行人穿过,白石栏上的翠鸟,忽而振翅掠过浮满绿萍的湖面。
水天俱染朝霞,湖上有画舫穿行,朱漆斑驳处,映着粼粼波光,船娘竹篙点破倒映的云影,荡起了阵阵的涟漪,也惊起苇丛里两三只白鹭。
湖西岸的野蔷薇开了,胭脂色染遍了石堤,与湖心亭的飞檐相得益彰。
初夏的风,吹来了槐花香,和远处大明寺的晨钟声一起,揉碎了洒在碧波涟漪之间。
白羽忽惊萍下影,一篙点破满湖霞。
“好美。”王夭灼坐在窗边,看着湖光,由衷的说道。
朱翊钧站在王夭灼的身后,把玩着她的头发,他从梳妆匣里拿出了一个簪子,插在了王夭灼的头发上,卷了一下,从下面掏出两缕青丝,挂在了簪子的两端,一个简单的、大方的发髻就绾好了。
“景美人更美,云鬓轻绾霞光黯,十里夭灼尽失颜。”朱翊钧坐在王夭灼身边,随意的捣鼓着梳妆匣里的胭脂水粉,这些东西,他除了眉笔,其他都不怎么认识。
王夭灼听闻皇帝的话,仔细品了品,突然看着天光,恨恨的说道:“夫君,为何现在不是晚上!”
“你要作甚?”朱翊钧大惊失色的站了起来说道:“娘子,车马劳顿,要注意休息才是!昨夜酣战到了子时也,夫君并非铁人。”
诗词是朱翊钧精心准备的,不是妙手偶得之。
哪有那么多的妙手,写诗写词全都是反反复复推敲修改。
他反复斟酌了很久,本来按照原定的计划,在二月春闱过后,他就要南巡,到扬州的时候,刚好是桃花烂漫的时候,一切都计划好了。
当窗理云鬓的美人,让朝霞都变得黯淡;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十里桃树林,桃花怒放千万朵,色彩鲜艳红似火,但这等美景,在王夭灼的面前,也会失去颜色。
夭灼即是桃花的绚烂,也是王夭灼的容颜。
朱翊钧在批阅奏疏闲暇之余,修改了数十次。
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因为杨巍案、田一儁案的相继爆发,皇帝晚出发了一月余的时间,最终,错过了十里桃花绚烂,只有野蔷薇绽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