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1073节

  “张进,你做得很好,王次辅说不能改,那你就没做错,照常便是,记得报闻纹板提花机,明年要选定进步奖的。”朱翊钧在临走的时候,专门又重申了一遍自己的态度。

  张进不用为了他的阅视,改变官厂的规矩,规矩既然定下了,就要遵守。

  朱翊钧回到了莫愁湖行宫的时候,缇骑就已经把这个撞柱而死的织娘的背景,调查的一清二楚了。

  织娘死的位置离南京织造局还隔着一条街,皇帝阅视,要进行清街,无关人等不得靠近,织娘起初要闯关面圣告御状,缇骑不让,缇骑赶去奏闻的路上,这织娘心一横,撞了牌坊柱石,撞死了自己。

  因为她已经走投无路了。

  “她的身份暴露是买了太多的胭脂水粉,被人指指点点,织造局才仔细调查,发现了她隐瞒了出身。”朱翊钧才知道她为何会暴露。

  除了胭脂水粉之外,她还喜欢买各种金银翡翠首饰了,把自己打扮的花枝招展。

  风尘气太重了。

  冯保将案卷放在了陛下面前说道:“她在织造局时,一共借了钱庄三百银,买了不少的首饰衣物,离开了织造局,她把所有的首饰全都卖掉了,依旧不够还钱。”

  “如果不能回织造局,她就没有借新还旧了,听闻陛下阅视,就铤而走险。”

  案情一点都不复杂,情况简单明了,她没了织娘这层身份,什么都不是,连钱庄都不肯借钱给她了,告御状被阻拦,就直接撞死在了牌坊下。

  “归档吧。”朱翊钧没有进一步的指示,他起初以为是势要豪右故意安排,要给他这个皇帝一点难堪。

  看看你这个皇帝的乱命,都把人逼死了!

  但情况并非如此,不是势要豪右要给他这个皇帝上眼药,那就不必过分在意。

  南京织造局门前的第四起命案,要怪,只能怪万历五年那群骗婚的害群之马。

  “陛下,来自尼德兰地区的使者艾恩·马伦,已经等候了近一个时辰了。”冯保提醒陛下,有外使接见。

  “宣。”朱翊钧看了看时间,接见使者的时辰还没到,是艾恩来的早了。

  大明皇帝不知道的是,从踏上松江府新港的土地,得知皇帝准许尼德兰人购买五桅过洋船的时候,艾恩就一直没睡好觉。

  他一直在等待着皇帝的接见,他有些迫不及待,就提前到了行宫等候。

  “慷慨、富有而富有智慧的大明皇帝陛下,远方的使者真心实意的拜见尊贵的陛下,我带来了议会的问候,感谢您对我们的帮助,大明的食盐精细,而且没有杂质,让尼德兰人挺过了最艰难的时间。”艾恩·马伦进门就跪,用一阵咏叹调的长句,感谢了皇帝的支持。

  食盐,是北同盟(荷兰)的命门,本来还有海外殖民地供给,后来被西班牙切断后,尼德兰地区所有的食盐都来自于南联盟(比利时)。

  若不是大明皇帝的环球贸易船队到港,恐怕只有暂时投降这一条路可以走了。

  “朕打算给你们批五条五桅过洋船,朕对费利佩的关税政策,极其愤怒。”朱翊钧也没有遮掩自己的意图,直截了当的说明。

  “陛下的愤怒,我已经感受到了,但我们并没有能力接受陛下这份善意,还请陛下谅解,西班牙人仍然是泰西最强大的国家,即便是在大败之后,仍然打赢了英格兰的海军。”艾恩马伦给出了一个让人十分意外的回答。

  大明释放善意,可尼德兰的使者根本不敢接受这种善意。

  “你们誓绝法案,对于费利佩而言也是如鲠在喉。”朱翊钧有些奇怪的问道。

  誓绝法案都公开刊行,现在,尼德兰人,居然不敢购买大明五桅过洋船,这是何等道理。

  “费利佩殿下将其怪罪给了英格兰人,如果我们接受了陛下的善意,那么…费利佩殿下就有充足的理由,发动对尼德兰地区的远征了。”艾恩马伦这位磨坊主的儿子,只好细细解释了其中的原因。

  费利佩二世针对英格兰的远征,理由是为苏格兰女王报仇,因为英格兰女王杀害了苏格兰女王,根本目的是为了通过远征,威逼北同盟投降。

  结果西班牙的无敌舰队,除了来自东方的五桅过洋船全军覆没,收复尼德兰地区希望渺茫,就成了金债券叙事崩塌的根本原因。

  对于北同盟而言,他们巴不得西班牙深陷英西战争的泥潭,就可以在夹缝中生存了,而不是触怒费利佩二世,让费利佩二世直接对尼德兰地区进行攻伐。

  “如此说,朕的善意反而会给尼德兰人带来更多的苦难。”朱翊钧理解了使者的话,他笑着说道:“宫廷秘书们有没有看过誓绝法案,朕不知道,但费利佩一定仔细看过誓绝法案。”

  费利佩显然并不想继续激化尼德兰人的反抗意志了,而是对挑拨尼德兰人的英格兰人动手。

  “感谢陛下的宽容和谅解。”艾恩马伦再次十分诚恳的感谢。

  有的时候,小国连拒绝善意的权力都没有,大明实在是太远了,远到要坐一年的船才能抵达,远到他们被消灭时,大明不见得能得到消息的地步。

  “但朕对费利佩的关税政策依旧非常的气愤。”朱翊钧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他没有用食盐去胁迫尼德兰人接受他的善意,局势还没有恶劣到那个地步。

  “陛下,可以让葡萄牙抛售金债券报复费利佩的行为,因为很多原因,葡萄牙持有了大量费利佩的金债券,只要陛下下令葡萄牙抛售金债券,就可以让金债券轰然崩塌。”艾恩马伦一招祸水东引,让葡萄牙得罪西班牙。

  反正葡萄牙不肯让西班牙兼并,已经彻底把西班牙得罪了,不在乎这一点了。

  最了解你的人是敌人,显然艾恩马伦清楚的知道,费利佩的命门在哪里,尼德兰人得到十条五桅过洋船,也不会是西班牙的对手。

  但葡萄牙一旦开始抛售金债券,西班牙的局势,就会走向彻底的崩坏。

第893章 就是一锅夹生饭,朕也只能吃了

  王座是用铁和血铸成的,这是大明的经验和教训,每一次王朝更替,都是血流成河,尸骨累累。

  可这是大明的共识,并非世界的共识。

  即便是已经非常有反抗精神的尼德兰人,依旧不敢过分的刺激费利佩,即便是皇明释放了善意,尼德兰人也不敢接受,而是选择了一种你看不见我的躲避态度。

  这很正常,西班牙大方阵几乎无敌于陆地之上,而西班牙也拥有举世瞩目的无敌舰队,即便是大西洋的风暴吞没了无敌舰队,可是残留的舰队,英格兰依旧不是对手。

  发行金债券、武装海军陆军、不断的进行军事扩张、通过军事胜利稳定金债券的信心,是费利佩这么多年纵横泰西的奥秘。

  艾恩马伦告诉皇帝陛下,可以让葡萄牙抛售金债券,报复费利佩的关税政策。

  这是祸水东引,但葡萄牙没有权力拒绝大明。

  葡萄牙借大明的战争借款还没有还完,这是一笔一千五百万银、展期四十年的巨款,是当初葡萄牙能够逃脱费利佩魔爪的关键;

  葡萄牙王室现在最大的商贸行为,就是每年集散大明环球贸易的货物;

  在葡萄牙的宫廷里,任用了大量大明人来维持基本稳定,国务大臣徐璠就来自大明。

  葡萄牙没有权力拒绝大明的同时,更有实力去对抗费利佩,毕竟已经对抗过两次了,大光明教广泛而真实的影响力、护教军、自由舰队的军事实力、以及人心可用。

  除了有实力,更有动机,谁都不愿意自己身边有一个,有实力而且有意图兼并自己,只是不愿意付出足够代价的强国。

  背刺西班牙最好的人选,不是尼德兰,而是葡萄牙。

  艾恩马伦有些感慨的说道:“事实上,他们是同一个人种,语言没有太大的差异,甚至生活习惯上都有很多相似之处,信仰完全相同,在泰西很多国家眼里,他们就是一个国家,就像泰西人认为倭国、朝鲜、安南这些国家都是大明一样,不太容易完全区分。”

  “在四百年前开始的再征服运动中,国王阿方索六世,将葡萄牙的土地封给女婿亨利,亨利成为第一位葡萄牙伯爵,而后在葡萄牙伯爵领上建立了葡萄牙。”

  “费利佩如果不露出他想要兼并葡萄牙的想法,也不会激起广泛的反抗。”

  艾恩马伦解释了下为何葡萄牙拥有很多的金债券,因为在过去,葡萄牙根本就是西班牙的一部分,两国的政治、军事、经济、文化高度趋同,但最终在费利佩的野心之下,两国渐行渐远了。

  葡萄牙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路,也加入了大明开海后的贸易体系,成为了大明在泰西最稳定、最可靠的中转站。

  对于葡萄牙人而言,大明就是那个永远不会吞并他们的大号西班牙。

  搞清楚了葡萄牙的立场,就明白艾恩·马伦为何会出这样的主意了。

  “你讲的很有道理,但朕不会强迫安东尼奥把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毕竟他是朕册封的葡王,正如朕没有强迫尼德兰人接受朕的善意。”朱翊钧想了想,打算见过安东尼奥的使者之后,再判断其可能性。

  局势没有恶劣到要霸凌他国的地步,同样,这和大明一贯的外交政策不符,因为报复费利佩的儿戏,搞得大明人厌狗嫌,甚至导致大明道德滑坡,那才是失策。

  大明有自己的做事逻辑,中国是一个五千年的老人家了,不能陪着费利佩一起儿戏,跌份儿。

  “今年,我们的探险船队,又发现了几个岛屿,几处北美洲的落脚点,为了回报陛下的慷慨和仁慈,我们将海图、星图和针图,献给陛下。”艾恩·马伦拿出了三卷书,是新尼德兰附近的堪舆图,水文地理岛屿,都在其中。

  新尼德兰,这个地方后世叫做曼哈顿,也就是纽约最繁华的地方。

  费利佩采用了怀柔的方式,让尼德兰人分化为了南北两个派别,斗争形势变得糟糕起来,费利佩可以夺回尼德兰,但无法夺走尼德兰人的意志。

  而这片区域,正在不断的发展壮大。

  朱翊钧收下了海图,如果能够修通新日运河,这份海图的价值会数千倍的上升,但五十年的时间太久了,不确定性实在是太多了。

  在艾恩马伦离开后,朱翊钧宣见了安东尼奥的使者,剑圣马尔库斯。

  “臣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马尔库斯以臣礼觐见,泰西的封建制是‘我的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但大明的封建帝制完全不同。

  马尔库斯是安东尼奥的臣子,也是大明皇帝的臣子。

  “这已经有三年未见了,连当年可以战胜大西洋狂暴风暴的剑圣,也是白发苍苍。”朱翊钧有些感慨。

  马尔库斯三年没有来,年纪大了,长途跋涉对他身体的负担实在是太大了,其次就是他之前的旧伤,正在折磨着他。

  马尔库斯有些丧气的说道:“年轻时候觉得身体强健,但当年的许多行为为今日埋下了祸根,臣早些年在船上席地而睡,现如今,只要稍微活动下,浑身的骨头都像是针刺一样的疼痛。”

  “臣之所以拖着久病的身体来到大明,是安东尼奥殿下必须要派一个信得过的人,来到大明,表明安东尼奥殿下的态度。”

  “对于费利佩的倒行逆施,安东尼奥殿下和葡萄牙人一样反对,他缺钱缺疯了,居然对葡萄牙也增加了三成的关税!”

  马尔库斯拖着久病的身体来到大明,是要表明葡萄牙的态度。

  费利佩的发疯可不是只针对大明,他连葡萄牙都要加税。

  “他不仅对大明加税,还要对葡萄牙加税吗?”朱翊钧一愣,面色古怪的问道。

  马尔库斯颇为愤怒的说道:“因为葡萄牙集散大明货物,费利佩就对外宣称,葡萄牙是大明的走狗,帮凶,才导致了远征的失利!所以要对大明一起加税。”

  “他在撒谎、在欺骗,所有人都知道不是那样,安东尼奥殿下,完全配合了他的行动,提供了一切能提供的支持,港口、军用所需的甲胄、弓箭、火药等等。”

  “在臣看来,他完全是老糊涂了,太老了,才会听信了那些宫廷秘书的话,他已经忘记了自己是怎么成为日不落帝国的君王了。”

  “西班牙没有多少可靠的水手和领航员,而葡萄牙拥有完善的海事学堂,如果没有葡萄牙,西班牙的商船连怎么到达新世界都不知道。”

  马尔库斯是葡萄牙人,最初对海洋进行探索的也是葡萄牙人,为此,西班牙人雇佣了大量的葡萄牙人作为领航员,才有了西班牙日不落帝国的地位。

  现在西班牙加税也加到了葡萄牙的身上。

  而且费利佩进攻英格兰这件事,葡萄牙出于对海贸环境的考虑,完全配合军事行动,出人出力出钱出粮,积极配合行动,结果,费利佩居然说葡萄牙是罪人。

  这让马尔库斯、安东尼奥、葡萄牙人根本无法接受,大明那么大,能扛得住无敌舰队战败的一口大锅,但葡萄牙可扛不动。

  “艾恩·马伦提议,让葡萄牙抛售金债券,催逼金债券崩盘,进而阻止费利佩的儿戏,不知道马尔库斯觉得如何?”朱翊钧也没遮掩,问出了自己关切的问题。

  马尔库斯听闻摇头说道:“尼德兰人果然狡诈,他们不敢让费利佩把目光聚焦在他们身上,就让葡萄牙人来做这个恶人。”

  “陛下,金债券目前,跑得快还是钱,跑的慢就是纸。”

  “在臣出发的时候,安东尼奥殿下已经开始抛售金债券了,就如同燕兴楼市场一样,不能直接全都抛售,否则的话,根本卖不出价格,需要买入稳定价格,更多的卖出逐渐减少。”

  “预计在一到两年内,可以完全抛售干净。”

  葡萄牙一共持有大约一成的金债券,也就是140万两黄金的规模,这种庞大的债权抛售,不会一朝一夕完成,那样所有人都知道你要跑路,只能一边买入一边卖出。

  现在,费利佩的金债券已经到了崩盘的边缘,所有人都知道金债券要倒了,但究竟什么时候倒,谁都不知道,大家都在赌,这颗天雷不会在自己手上爆炸。

  现在的金债券已经不是一个合格的金融类产品,而是一场击鼓传花的骗局了。

  朱翊钧想到了一个人,那就是死在南京制造局前的织娘,那织娘也是寅吃卯粮,从钱庄借了一大堆的钱,购买金银翡翠首饰、胭脂水粉、绫罗绸缎,结果借不到钱了,无法借新还旧了,就只能一头撞死了。

  费利佩的困局,和这个织娘,如出一辙。

  “海洋还是过于宽广了,否则大明水师一定要告诉费利佩二世,不要推诿自己应该承担的责任。”朱翊钧第一次如此讨厌大海的广阔,否则一定要让费利佩知道花儿为什么这般红。

  马尔库斯犹豫再三才开口说道:“陛下,臣到了大明,发现大明也在发行金债券吗?”

  朱翊钧没有否认,颇为肯定的回答道:“如果你将大明宝钞理解为金债券,也并无不可,朕的确在发行金债券。”

  “大明在发展,需要更多的白银、更多的黄金,来满足一般等价物这种特殊商品的需求,奈何费利佩一直在减少白银、黄金对大明流入,朕只能使用金债券的方式了。”

  “朕本来预计十年完成黄金的收储,利用一千五百万两黄金发行宝钞,补充大明货币不足,这是一锅夹生饭,可哪有万事如意?就是一锅夹生饭,朕也只能吃了。”

  大明没有准备好,收储黄金才进行到了第三年,通和宫金库都没有营造完成,现在内帑充当金库在使用,朱翊钧计划收储1500万两黄金,这样信誉更加坚挺一些。

  万事不由己,面对白银流入减少的实际局面,朱翊钧只能提前启动了黄金叙事、黄金宝钞。

  黄金在大明,是不方便直接作为货币使用的,因为大明人很多,金银铜三本位的货币制度过于复杂,黄金宝钞是让黄金和白银可以兑换,本质上还是银本位。

  “一锅夹生饭,那是真的难以下咽,甚至比生食还要难吃。”马尔库斯表达了同情,在海上连夹生饭都没有,都是吃生的,吃生的也还好,半生不熟才是最难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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