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学好阶级论,肯定是天资聪颖之人,这类人本身就是最容易跨越阶级的人,一旦跨越阶级,阶级认同就会改变,屠龙者变恶龙,阶级认同改变,立场就会改变。
学好、用好阶级论,真的需要大智慧而不可得,常人修习阶级论,还不如修习矛盾说可靠。
林辅成走南闯北这么多年,敢说把阶级论学以致用,而且没出现问题的,就只有陛下和元辅二人,申时行也只能算半个。
林辅成有些迷茫的说道:“臣在南洋,还有个不太成熟的想法,臣发现一个臣无法理解的事儿,就是过去的成本,并不会成为日后决策的决定性因素。”
“按理说,人做出各种决策,应该是有迹可循的,就是过去不断投入的成本,这个成本可以是财货,也可以是精力和时间,但臣在南洋看到的并非如此。”
过去≠未来,巨大的沉没成本,并不是未来决策的决定性因素。
这是林辅成观察到的现象,但林辅成完全不理解背后的问题、原因,更加给不出什么可靠的方案了。
人是极其善变的,而且各种决策,会因为种种事情,突然发生大逆转。
林辅成以为说服殷正茂改变王道策略,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儿,可殷正茂的政策改变,在一年时间内彻底完成了大逆转,从王道到霸道的转变,如此的迅速,让林辅成都有些措手不及。
一些个种植园的农场主,突然之间就抛售了自己的种植园,以一种非常低廉的价格全部转让,然后带着一家老少坐上了回大明的船,回家去了。
三名吕宋马尼拉的种植园农场主,从一无所有的山林,开辟出良田万亩,经营长达十五年之久,连殷正茂都以为这三名地主,会成为吕宋士族。
可说放弃,立刻就放弃了,哪怕是殷正茂亲自出面挽留,都无济于事。
这三位地主要走,是觉得自己年纪大了,思乡心切想要落叶归根,想家的强烈执念,甚至连儿孙都无法劝阻。
朱翊钧听闻这个疑惑,笑着说道:“林大师啊,矛盾说其实讲的很清楚,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泗水侯对政策的调整,不是一朝一夕,可不是单纯因为你的游说,而是长期以来,王化政策收效甚微,矛盾累积到了他不得不变的地步。”
“同样,对于这三名马尼拉的农场主而言,也是如此,思乡之情、睹物思人可能是决策的一部分,但可能他们最初出海,就是为了衣锦还乡。”
“多少福建乡民给妈祖磕了个头就出海搏命了,到头来,非要回家起大厝,建个大宅院才罢休。”
“其实从一开始的目的,就是要出人头地,要证明给所有人看,他不是孬种。”
“马尼拉可不是什么好地方,热得要死、十分潮湿,蚊子蝇虫遍地,咸水鳄个头大到吓人,十五年的苦楚,累积的太多。”
“量变最终会引发质变。”
“臣还是没有把矛盾说治好,要不早就该想明白这个问题。”林辅成恍然大悟,心中的疑虑如同拨云见日。
看起来是无缘无故,但其实是各种情绪的堆积,最终促使了这种看似不合常理的决策。
朱翊钧想了想说道:“汉武帝的巫蛊之祸,和唐玄宗的安史之乱,看起来都是毫无征兆的天下大变,但真的没有一点征兆吗?其实非也,是矛盾长期累积后的必然。”
“以安史之乱为例,安禄山造反一年就死了,但安史之乱持续了八年之久。”
“安史之乱是大唐赢了,还是河北赢了?其实大唐没赢,最终不过是大唐和河北和解了而已。”
安史之乱的爆发,不是唐玄宗的昏聩,也不是安禄山、史思明的野心,安禄山死后,这仗还在打。
安史之乱的爆发根本原因,还是要回答一个问题,河北人,到底在抗争什么?
邺城之战,郭子仪挖开漳河,水淹邺城,到这一步,邺城之战的最后结果,还是史思明以少胜多,大获全胜。
如果大唐太远,那大明朝,太宗文皇帝朱棣,为什么要迁都北衙?的确是为了天子守国门,守住胡虏不得南下,但也有那么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原因,为了防止别人走他来时的路。
林辅成面圣时间很久,他和皇帝聊了足足一个多时辰,才离开了莫愁湖行宫,毫无疑问,敢于说真话的林辅成,从未失去过圣眷。
“缇帅,看顾好林辅成,别让他被人给刺死了。”朱翊钧叮嘱了下赵梦佑,这家伙说实话,得罪了太多人,他现在还活着,是朱翊钧这个皇帝力保的结果。
就一个万家皆戾,得罪的不仅仅是皇帝,还有势要豪右。
万家皆戾的根本原因,还是因为万历维新没有普惠到千家万户,自从浙江还田、江西、湖广、江左、江右施行营庄法之后,这种戾气,正在逐渐减缓。
朝廷终于积蓄了足够的力量,在田制上,深入的改变生产关系了。
“臣遵旨。”赵梦佑俯首领命,不是缇骑护着,林辅成这个书生,早就死了一万次了。
朱翊钧抽了个时间,又到了朝阳门,监斩了一百多号装疯卖傻之徒,剩下的案犯,终于不敢继续装疯,开始老实交代问题。
很快,缇骑再次出动,这次从江左江右各府,抓捕了上千人的经纪买办,他们是这些势要豪右的走狗。
皇帝还要杀人。
“浙东运河已经竣工了,陛下,浙江方面出现了一些分歧,浙抚侯于赵准备马上放水通航,而部分浙江官员,则以检查为由,等两个月时间,等到八月份,陛下抵达之后,再开闸放水。”冯保将侯于赵的奏疏放在了桌上。
浙东运河,就是杭州到宁波的运河,这条运河修了四年,投入三百五十万银,死了两千五百个倭奴,提前完成了修建。
浙东运河有超过两万五千名倭奴力役,这批倭奴,在结束了浙东运河的工期后,会沿着京杭运河北上,对整个京杭运河进行修缮,对淮河部分河道进行疏浚。
任何水利工程,都是需要长期修缮,才能发挥其作用。
朱翊钧摇头说道:“献祥瑞?不必,让侯于赵放水通航就是,趁着朕还没到,先试航,有问题,在朕抵达之前,还有时间去修修补补。”
“陛下圣明。”冯保一想还真是这个道理,别到时候献祥瑞不成,被陛下扔到运河里祭祀河神。
冯保面色犹豫的说道:“浙江还田,已经基本完成,万历十八年年底之前,可以彻底完成,陛下,浙江地面,对侯于赵的意见很大。”
自从侯于赵到浙江后,弹劾他的奏疏就没断过,因为侯于赵推行还田令,是不尊号令就当敌人对待,动辄带着浙江九营,攻破家门,手段异常狠辣,比申时行要狠太多了,完全是对待敌人的做法。
浙江豪奢户惯蓄家奴,少则几十,多则千余众。
侯于赵针对这一特点,会对所有田亩百顷以上的大户人家进行三次审查,第一次审查是稽税缇骑全面稽税;第二次审查是万历九年废除贱奴籍后的身籍审查;第三次审查是还田审查;
稽税、身籍、田契三管齐下,再加上浙江九营的暴力,还田令推动速度堪称恐怖。
“侯于赵,活阎王。”朱翊钧揉了揉额头,有起错的名字,没有起错的外号,凌云翼也就是爱杀人,侯于赵则是有自己一套做事逻辑,成功把自己变成了活阎王。
侯于赵在浙江把势要豪右、乡贤缙绅当塞外贼寇在处置,关键是,完全讲得通,一个大明,皆为王臣,对于不尊王命者,忠诚不绝对,就是绝对不忠诚,一律以叛逆处置。
“既然还田基本做完,就暂停当初的科举禁令,这份恩情,算在侯于赵身上吧。”朱翊钧给了侯于赵很大的支持。
还田做得好,朱翊钧自然给他足够支持。
当然,朱翊钧说的是暂停,而非撤销,如果后面浙江还反反复复,这份禁令还会继续执行。
第900章 下地狱跟阎王爷说去吧!
朱翊钧说暂停,就是把一把剑悬在浙江势要豪右、乡贤缙绅的脑袋上,无时无刻不对他们进行威胁,防止他们忘记,大明仍有威罚手段。
从辽东回来的巡抚、总兵都是狠人,李成梁当街杀了贱儒张利民,被流放到了关西七卫,而侯于赵把自己混到了活阎王的地步,因为他们都出身辽东。
辽东地方的开拓,是尸山血海里滚出来的,不是靠阴谋诡计博弈进行,大明在辽东的每一寸土上,都是靠着真刀真枪,流血牺牲开拓出来的。
吏部尚书梁梦龙给了皇帝一份新的名单,在处斩了一百三十二个装疯卖傻之人后,朱翊钧抓了一批经纪买办,这一批人,都是行贿。
而梁梦龙给的这一批名单,是受贿者的清单,吏部、礼部、刑部、都察院的意见是,涉谋逆,革罢褫夺功名,流放金池、椰海城,永不放归。
“按阁臣们的意见,扭送金池城、椰海城吧。”朱翊钧看着面前的奏疏,最终把这批人全都流放南洋,南洋缺人缺的厉害,也算是废物利用了。
该杀的官吏之前已经杀掉了,剩下的这些官吏,行贿受贿,罪不至死。
“现在这个行贿受贿的手段,果然高明,若不是畏惧被挂到朝阳门上,势要豪右们不会说的这么清楚,自海瑞海文忠走后,贪腐之风再次抬头。”
“南衙事实上形成了一批政治游说掮客,名曰经纪买办,实则贪腐之桥梁。”朱翊钧看着案卷,揉了揉眉心。
斗争形势在变得严峻和复杂,贪腐变得越来越专业了。
这不怪新总宪陆光祖办事不利,其实这次查办的六百多名贪官污吏里面,贪腐行为基本都发生在海瑞还在的时候,海瑞和皇帝都很清楚,贪腐是抓不完的。
反腐抓贪,只是提高官吏贪腐的成本,减少贪腐的数量和规模,防止贪腐成为灭国之祸。
过分的追求道德崇高、追求天下全都是清官,真的不太现实;
但纵容贪腐,一定是亡国的下场,因为贪腐的必然就是低效。
浙抚吴善言,因为浙江地方衙门的钱太多了没地方花,觉得出巡修堤补渠的九营过于碍眼,要折了九营的俸禄,解散九营,九营闹了兵变。
在吴善言的计划里,浙东运河一旦开始修建,就是一个漫长的、长期的贪腐场,将府库的银子,全都以合理合规的名义,花出去。
整个浙东运河用了三百五十万银,四年完工,可是让吴善言来,他敢弄个四十年工期,三千五百万银的大窟窿出来。
钱花了,但驰道一厘不挖。
过于严重的贪腐,必然带来低效。
行贿专业化,就是行贿手段极其专业,隐蔽性很强,而且账目上完全合理合法。
在海瑞没有开始反腐抓贪的时候,‘冰敬’、‘碳敬’大行其道,地方官员每年都要给座主们银子,明目张胆的贪腐。
现在贪腐变得合理合法,但都察院不管那些,都察院对贪腐的标准就是损公门之利,肥私家之财,只要符合这个标准,一律定性为贪腐。
在大明,贪腐是没有明确定义的,没有什么行为是贪腐,什么行为不是,没有太明确的界限。
大明会典在修的时候,言官们对这种模糊条款非常不满,但最终大明会典,还是没有明文规定。
这就是故意用这种‘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的模糊条款,对贪腐的定义进行扩展,只要损公肥私者,皆为贪官污吏。
比如池州府知府邹光耀,就是集大成者,他让衙役们去劫海带船,可不是无缘无故。
邹光耀不是什么名儒,但是每一次去聚谈讲课,都能赚五千银到上万银不等,一年就是三到五次,这么贵的座位,多少人抢破了头,都抢不到。
除此之外,邹光耀写书,朱翊钧看过,狗屁不通,那怕是他真的讲点儒学,朱翊钧也认为有点价值,是否贪腐可以模棱两可,但他不是,邹光耀讲养花,梅兰竹菊的品种和养法。
朱翊钧看了一部分,眉头都拧成疙瘩了,邹光耀讲的养法部分,全是错的,真的按他那个养法,梅兰竹菊活不过一个月,简直是糟蹋东西。
一本《四君子谱》作价五十银,精刻本卖了整整五千本之多。
邹光耀有个远房侄子,在老家四川成都府读书,准备科举,邹光耀履任四年时间里,这个侄子捞了整整十七万银,关键是这个侄子被抓的时候,一脸懵,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其实就是代持。
有人借着邹光耀远房侄子的名义,在北衙燕兴楼里开了个户头,而后在市场上,买低卖高,四年获利十七万银,看起来一切合理合规。
但其实不过是左手倒右手的游戏,只需要将几个几近报废的五桅过洋船所有流通船舶票证,全部买下来,就可以进行这种游戏了。
而且这还是个窝案,可不止邹光耀一人,这次选贡案连根拔起的六百多名贪官污吏里,有超过四百名都有类似的受贿罪状。
邹光耀是里面比较典型的,三年捞了三十万银。
要知道当初四川戥头案时,张居正门生、前四川巡抚罗瑶,费尽心思,三年也才捞了三十四万银,就这,罗瑶还被王谦骂成穷鬼,从百姓嘴里抠出三十四万银的索命穷鬼。
斗争形势变得严峻,因为敌人也在变得狡诈。
查账发现,开支合理合法,就不是贪腐了吗?这样只会制造出一种‘清廉’的假象来,其实还是贪腐造成的低效。
“这北衙的奏疏朕看完了,都察院、六科给事中这些个意见篓子,平日里话那么多,为何对侯于赵的事儿,一言不发?”朱翊钧发现了个怪事,侯于赵这个活阎王,居然没有被弹劾。
按照过往殷正茂、凌云翼、王一鹗、申时行的待遇,科道言官早就连章上奏,把侯于赵骂的体无完肤了,但这次,科道言官视而不见,一言不发。
冯保低声说道:“陛下在,胡说两句也就罢了,权当是责难陈善,陛下不在,胡说八道,等陛下回京,承天门大刑场要走一遭的。”
“这选贡案闹得这么凶,现在出来说话,很容易被人视为和逆党有瓜葛,谨言慎行,才是道理。”
科道言官又不傻,浙江闹到今天这个地步,都要从仁和县一场大火说起。
侯于赵的行为,是替陛下泄愤,科道言官在选贡案期间胡言乱语,那根本不是履行职能,是在找死。
皇帝那根神经,现在是最为敏感的时候,非要触这个霉头,是自作孽不可活。
不打勤不打懒,专打那个不长眼。
万历维新十七年了,什么时候能胡说,什么时候不能胡说,科道言官们很清楚,申时行、王家屏可以弹劾,侯于赵不能。
“咱大明的科道言官们,身段和申郎中一样的柔软。”朱翊钧明白了原因,明哲保身可是官场上的整体默契。
“陛下,王次辅来了。”一个小黄门匆匆走了进来,王崇古突然来到了莫愁湖行宫。
“宣。”
“臣拜见陛下,陛下圣躬安。”王崇古俯首见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