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1086节

  朱翊钧想了又想,叹了口气说道:“石总督是个好官,朕也知道,为了朕的好大喜功,就为难陕甘绥百姓,确实不太行,就让宁远侯随便折腾吧。”

  石星言的反对,是责难陈善,是忠,他完全可以压榨陕甘绥百姓的人力物力财力,凑够足够的军饷粮草,支持朝廷的开拓。

  就像是徐州地方历任知府,在保漕运还是保民生的问题上,全都选择了保漕运一样。

  陕甘绥百姓的苦难,和他石星言升转,有什么瓜葛?只要完成圣命,就可以获得圣眷,就可以进步。

  可石星言坚决反对大力开拓西域,因为在他看来,这极大的加重了边方的负担。

  重开西域,朱翊钧不打算急于一时,而是打算当做毕生的课业去做,收是一定要收回来的,但欲速则不达。

  “农学博士柯延昌从绥远来了本奏疏,请陛下御览。”冯保从袖子里拿出了一本奏疏,而后示意一个小黄门,将配好的蓝色液体,拿到了近前来。

  “咦?厉害啊!”朱翊钧由衷的说道。

  柯延昌发明了一种廉价的农药,他除了是个农学博士之外,还是个兽医,霉叶病,在去年横扫了整个绥远,农户损失惨重。

  而霉叶病就是叶片发霉,今年霉叶病再次卷土重来,让农户们心急如焚,却无计可施。

  霉叶病,胆矾加上生石灰,再加水,以一定比例混合后,廉价而高效的农药诞生了。

  朱翊钧伸手要拿,小黄门往后退,朱翊钧还要拿,小黄门连退了三步。

  “朕就是看看。”朱翊钧看着小黄门,有些无奈的说道。

  小黄门将胆矾放在了一边,跪在地上说道:“陛下,这东西有毒,大医官说了,不能近身。”

  “大医官比朕的话还管用是吧!”朱翊钧都被气笑了,他就是看看,他又不是要尝尝,这小黄门,有些死板。

  “奴婢该死。”小黄门再磕头,其余一句话没有,除了大医官交代,还有皇后千岁交代,还有张宏这个二祖宗的交代,但小黄门也不敢推诿,只能硬着头皮抗旨了。

  今天小黄门敢给皇帝有毒的东西,明天小黄门就敢刺王杀驾!

  “算了算了,你端着,朕远远的看下就是。”朱翊钧摆了摆手,示意小黄门端起来看就是,他没有为难小黄门的意思,这背后可不止冯保、张宏、皇后,还有李太后的懿旨。

  朱翊钧瞅了半天,就是天蓝色胶状悬浊液,他也看不出什么门道来,问道:“这东西真的和奏疏上说的一样厉害吗?冯保你试过了吗?”

  冯保俯首说道:“试过了,莫愁湖院子里也有些染病的花草树木,比农学博士柯延昌讲的要好用的多。”

  “而且还能给牲畜用,给鱼去用,虾不行,虾排不出去毒素,蓝盈盈的,有点瘆人,用途十分广泛。”

  冯保领着皇帝陛下走了几步,就有撒过胆矾的地方,朱翊钧种地,他在《农书》里,就有专门关于病虫害的一节。

  冯保领着皇帝看了一圈,朱翊钧认出了四种病来,霉叶病、落叶病、炭疽病、轮纹病,居然真的是十分有效。

  “陛下这边。”冯保领着皇帝来到了一个缸面前,里面养着两条鲤鱼,但朱翊钧到了南衙没多久,其中一条鲤鱼就生病了,得了寄生虫。

  在使用了胆矾和绿矾之后,这条本来已经快死的鲤鱼,居然有了恢复的可能。

  以胆矾为主要材料的杀虫剂、杀菌剂,价格低、杀菌范围广、应用多,对农业生产有着重大意义。

  朱翊钧又详细询问了制备过程,其杀毒原理,其实也简单,就是游泳池的水是蓝色的,铜离子的作用。

  而且胆矾、生石灰、水的比例不同,也是视季节、农作物不同进行改变。

  比如葡萄,如果不严重就是半量,减少生石灰,如果严重,还是成熟季节,就是等量,就是胆矾和生石灰重量相同,比如苹果、梨就只能用半量。

  什么时候喷洒,喷洒多少,喷洒几次,都有规定。

  “和纹板提花机一起,明年的崇古进步奖就给这两件吧。”朱翊钧看着小黄门手里配好的悬浊液,最终也没有上手抢,确定了了这胆矾液的重大意义。

  完全值得一份崇古进步奖了。

  冯保欲言又止,但还是忍不住开口说道:“陛下,柯博士去年去林场的路上,被草原的马匪给劫了,差点就负伤了,若非随扈缇骑保护,险些出事。”

  “什么人干的?!”朱翊钧眼中凶光乍现,连嘴角都抽动了两下说道:“下章绥远,把这伙人挫骨扬灰!谁敢拦着,一起点了天灯!忠顺夫人授意的?还是一些草原复元死硬派干的?”

  “反了天了!”

  冯保很清楚,陛下这是出离的愤怒了,连忠顺夫人都要点天灯。

  格物博士不参与政治,但不代表他们地位低,这些格物博士,每一个都很重要,哪怕是林辅成,在陛下心里,都是弥足珍贵的人才。

  这些人,就是皇帝的个人客卿。

  冯保就知道陛下会生气,气大伤身,所以他也是挑了个陛下心情好的时候,告诉陛下这件事儿。

  冯保赶紧说道:“陛下息怒,这些马匪,已经被挫骨扬灰了!”

  “是去年冬天,柯博士觉得林场可能失火,就要去看看,这好巧不巧,一群马匪觉得柯博士是条大鱼,就要动手,随扈的缇骑、墩台远侯、卫军当场就把这些马匪给杀了。”

  “今年春天,绥远地面已经没有马匪了。”

  马匪难找,是剿匪的关键,但其实百姓都知道这些马匪藏在哪儿。

  大明讨伐板升,有些俺答汗的遗部就落草为寇,而草原人对这些遗部是有些同情,所以,绥远卫军剿灭这些马匪,遇到的最大问题,就是找不到,草原百姓也不配合。

  这都抢到柯博士的头上了,算是彻底激起了众怒。

  柯博士在草原的地位极高,一个一心培育牧草、林场、农药的农学博士,这就是活菩萨里的活菩萨,人心都是肉长的,柯博士给草原带来了怎么样的变化,身处其中的草原人最是清楚了。

  柯博士被袭击的消息一传开,一些草原人选择了带路,今年春天持续了近六月的剿匪,算是把绥远地面的马匪,彻底剿灭干净了。

  朱翊钧依旧愤怒的说道:“严旨申饬绥远地面诸官,再有这样的事儿发生,一辈子也别想有格物博士去草原了,养了一群白眼狼!”

  相比较吕宋王化这么多年,没什么成效,草原其实已经很好了,柯延昌被马匪给劫了的消息一传开,马匪消失了。

  绥远的情况和云南更加相似,而不是吕宋。

第902章 豪右恃势拒偿之弊

  朱翊钧其实也清楚,绥远的王化进程,要远远好于吕宋。

  吕宋王化十五年,颗粒无收,可是绥远的王化进行到了第八年,已经走到了同心协力共同建设新绥远的进程。

  但朱翊钧依旧愤怒柯延昌去年冬天被袭击之事,下章严厉申饬了绥远地面官员,再有下次,皇帝的威罚和重拳,就会砸向绥远。

  在大明,没人会把皇帝的圣旨当儿戏,陛下说到做到。

  马三强的案子引起了十分广泛的讨论,很快南衙的各种杂报,就开始讨论这个案子,但朱翊钧对这个风向非常不满。

  南衙的整体风力,主要集中在了这个案子为偶发案件,是非常偶然的个例;

  其次就是将整个案件归因为了底层人的邪恶之上,即小人之恶。

  “简直是胡说八道!”朱翊钧看完了几份杂报,直接扔到了地上。

  “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这的确是孔夫子说的,可是在这里,夫子是以道德身份去区分小人和君子,而不是身份和地位!说马三强索赔是小人只知道私门之利,那刘友嘉呢?”

  “这些人断章取义,对刘友嘉买凶杀人,只字不提!”

  “马三强只求五银,索赔这汤药费以奉母养子,是为私不假但合人伦,民之道,有恒产者有恒心,民生无保,焉能责其义?”

  “夫子说: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在这些南衙的士大夫眼里,居上位者,德行天然就是高尚的,居卑贱者,德行就像是野草,他们就是这么理解论语的吗?”

  “这句话分明是说居上位者的德行,影响整个世道的道德,马三强本为勤勉工匠,主家苛责,买凶杀人,暴起反抗,是困兽犹斗。”

  “孟子有言,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居上者,不修德行,率兽食人,最终导致了悲剧的发生!这些蠢货,现在全都责怪黎民庶人,不肯宽容!”

  “颠倒纲常!”

  朱翊钧气疯了,南衙的风力舆论,引经据典,把儒家的经典,挨个引述了一遍,将马三强这个居卑鄙者,认定为了穷凶极恶之小人,进而论证了一个观点:

  底层人的道德最是败坏;底层人最是邪恶愚蠢,而且还习惯性的坐井观天,以自己的低级思维理解世界。

  比如马三强,冤有头债有主,摸黑灭人满门,就是典型的底层报复思维,一点都不体面。

  朱翊钧也读四书五经,而且他读的很好,从万历元年到万历十年,每月二十九日,他都要接受讲筵学士考成,起居注中,将每一次考成都记录周详!

  朱翊钧就没有看出孔夫子和孟子说的话,是他们解读的那个意思!

  相反,孔夫子和孟子几乎所有的经典,都是一个观点,民风善恶系于上位者教化所致。

  作为统治阶级的居上位者,一定要修德行,儒家经典里,从没有一句,是教人漠视民生疾苦、苛责困厄之民!

  “马三强、刘友嘉满门俱死,如此惨案,何所致?非小人之恶,恰是上失其道之果!”朱翊钧站起身来,在几份杂报上,用力的踩了几脚。

  朱翊钧恶狠狠的啐了一口,厉声骂道:“一群蠢货!就这么继续漠视民生疾苦,苛责困厄之民,等到马三强出在他们家的时候,他们就知道改悔了,就知道自己错了!”

  从万历元年接受帝王教育,向来很有礼仪,很少出口成脏仪举失范的大明皇帝,又是骂街,又是啐一口,可见是真的对这些风力舆论厌恶。

  “陛下,气大伤身,气大伤身,这里还有几份北衙的杂报。”冯保将几本杂报送到了御案之前。

  “不看,看什么看,八成也是这种胡言乱语,看多了生气。”朱翊钧将杂报往旁边一推,看出火来的大明皇帝,恨不得让戚帅带着京营从狮子山冲下来。

  “陛下,南北两京的风力是完全不同的。”冯保还是小心的将北衙的杂报放在了桌上。

  朱翊钧这才回到了御案之前,看了两本,才坐直了身子,看了许久。

  北衙的风力舆论就正常多了,毕竟万历维新十七年,顺天府被规训了十七年,即便是再贱的贱儒,挨打挨多了,就知道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了。

  相比较南衙对刘友嘉的避而不谈,北衙的讨论主要集中在松江府上海县知县,为何没有执行十五银的索赔。

  讨论是极为充分的,最后得到了一个结论,那就是刘友嘉没钱。

  不是刘友嘉真的没钱,而是在朝廷的眼里,刘友嘉名下没有任何的财货,地亩、钱财。

  甚至连刘记豆腐坊,都不是在刘友嘉的名下,而是在一名徐富贵的人名下。

  有笔正甚至跑到了上海县,找到了姚光启了解了所有始末,才得知,这个徐富贵,早就在万历五年就死了,可是因为没有销户,这个徐福贵仍然活在档案里。

  产业是诡寄在死人名下,家宅是租赁远房亲朋,下人全都是和工坊签的劳务合同,刘友嘉主打一个一无所有。

  刘友嘉分文没有,姚光启这头还没找到刘友嘉的财产,那头刘友嘉就让徐四海去泄愤了。

  刘友嘉的银子在哪里?松江府查实,刘友嘉的银子,都在私人的钱庄里放高利贷赚利息。

  这还是稽税院跟着银路查到的线索,也就是稽税缇骑办案不讲法理,百无禁忌才找得到,否则地方衙门查一辈子也找不到。

  第一份杂报,讨论的是为何基层判决如此难以执行,是否可以让稽税院帮忙穿透,寻找财物强制执行。

  第二份杂报来自李贽,李贽在杂报里,则以矛盾说讨论了矛盾激化的过程,刘友嘉有四次机会,可以避免灾祸发生。

  首先是在驴踢人的时候,刘友嘉作为豆腐坊的主人,就该慰劳,而非恶语相向;

  其次是马三强养伤时候,刘友嘉但凡还是个人,就该去家中慰问看望,主动承担汤药费;

  再之是马三强康复后,索求五银,刘友嘉无论出于道义还是责任,都该偿付;

  最后则是在买凶杀人时候,迷途知返,当刘友嘉让徐四海去为难马三强的时候,已经是覆水难收;

  整个矛盾激化的过程,居上位者也就是地位上的君子,总是掌控和主导矛盾激化程度;

  而马三强在某种意义上已经无敌,毫无顾忌,母妻子皆亡的时候,掌控和主导矛盾激化的就到了居卑鄙者手中。

  这个矛盾主导者变化过程,十分显著。

  而量变引发了质变,当这种居卑鄙者的数量,累积到一种程度,就是天变之日。

  李贽从矛盾说去分析其中的矛盾,论述了主导矛盾的主体,在矛盾不断极化过程中的攻守易形。

  如果朝廷没有作为,制造这种无敌之人,这种骇人听闻的案件将会愈演愈烈。

  朱翊钧眉头紧蹙的说道:“徐四海下的命令,的确是打一顿,是这四人在扭打的时候,推了马三强母亲一把,杀死了马三强的母亲,才一不做二不休,强淫了其妻子,听到村里人声犬吠,才狼狈逃窜。”

  徐四海四个手下被抓后,交代了为何没有斩草除根,把马自强也给杀了。

  因为村里人听到了动静,已经过来查看情况,这四人只能狼狈逃跑,没有继续痛下杀手,否则马三强也死了。

  马三强侥幸不死,之所以等不及朝廷的公义,因为他只能先下手为强,否则刘友嘉必然斩草除根。

  而第三本杂报,则是讨论了律法缺位,豪右恃势拒偿之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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