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1089节

  倭国丁口长期外流的同时,一场朝鲜战争,损失了十余万的青壮,对于眼下只有七百万丁口的倭国而言,十万青壮,是人口结构性的巨大损失。

  大明开海十七年,倭国总丁口从九百万左右,已经降低到了七百万左右,这都是估算,但沿海人群聚集,是可以统计到大概人口数量的。

  “一次矿产之战不够,还得再来一场人矿之战。”朱翊钧看了眼中书舍人叶向高,叶向高的笔都洗好了,聊到倭国,有些事儿就不方便记了。

  今天万历起居注的内容,已经足够丰富了。

  但叶向高没有去入厕的意思,他就是要听,而且看陛下的意思,也不打算赶他走。

  叶向高是申时行之后,唯一还做了点事儿的首辅,虽然不多,但在没有了任何共识的晚明,能做点事,已经代表他有些能力了。

  戚继光非常赞同的说道:“那就打,打到完全屈服为止!”

  “陛下,绝不可让倭国坐大!看看英格兰,法兰西、神圣罗马、西班牙,都拿它没什么太好的办法,泰西各国,都恨的咬牙切齿,甚至费利佩不计代价的发动远征,都无可奈何。”

  “绝对不能让倭国上岸,更不能让它坐大,实在是太危险了。”

  要是让倭国挑拨到中原连大一统的共识都没有了,那才真正的完蛋!

  泰西也不是没有人奋斗过,相反,想要统一泰西的奋斗者,层出不穷。

  但只要英格兰人在,那就很难做到,英格兰的基本国策,就是里挑外撅,搅的泰西诸国,不得安宁,即离岸平衡。

  “怕是得等几年,收回拳头,是用更狠的力气打出去。”朱翊钧表示要休养生息一段时间,不能连年用兵,他要履行自己万历维新的承诺,最近这几年时间,他不会动武。

  朱翊钧这是给戚继光一个承诺,封无可封、赏无可赏的奉国公,依旧要领兵打仗的。

  戚继光封无可封,可是在贵州领兵的戚继美,戚继光的弟弟可以继续封,戚继美没法封,就封戚继光的儿子。

  一门两公爵,大明又不是没有!

  祖宗喜欢胡闹就这般好处,事事都有祖宗成法,朱棣也干了。

  朱翊钧和戚继光聊了很久,戚继光心情极好的离开了莫愁湖行宫。

  大明皇帝看着戚继光的背影,对着冯保说道:“人活一口气,起初朕还不信,但朕刚看到戚帅的时候,戚帅的神情有点不对劲儿,虽然气色看起来不错,但缺了一股心劲儿,大抵是觉得,没仗打了,没用了。”

  “对于常年征战的将领而言,最憋屈的就是这种时候,朕从俞大猷、马芳、刘显这些悍将的身上,都看到过这种落寞。”

  “眼神失去了往日的光彩,甚至连腰都弯了下去。”

  “瞧戚帅离开的时候,神采飞扬,八成回去就开始琢磨,下次大明平倭之战,究竟该怎么打了。”

  戚继光已经很满足了,陛下履行了承诺,封公后,依旧让他领兵作战。

  但四夷已平,怎么看,飞鸟尽,良弓就该藏起来了。

  朱翊钧又给了一个承诺,画了一个大饼,告诉戚帅,平倭之战,还要继续打,戚继光立刻就精神抖擞了起来。

  “其实应对丰臣秀吉的行为,把矿山做据点,捣巢赶马。”冯保提出了一个方案,现成的经验照抄就行,捣巢赶马,他的潜台词是没必要再发动一场大规模战争。

  “还是得打,冯伴伴,你想的太少了,戚帅不喜欢给自己表功,但其实江南社会共识的恢复,和接连的战争胜利有极大的关系。”

  “不是一个空泛的口号,就能凝聚人心,看得见的暴力,才是让这些虫豸,暂时蛰伏的根本原因!”

  朱翊钧在没有外臣的时候,说话一点都不客气,对五个目标的认同?还不是怕他手里的刀。

  没有京营这把刀牢牢地攥在手里,这些虫豸,绝对不会听话。

  “还有,朕不灭倭,难道灭了南衙、浙江、福建、广州所有势要豪右、宗族的满门?当年的倭患,需要有人为此背负责任的,只要大明还在,这个仇就得报。”朱翊钧给了另外一个理由。

  大明国势衰微,过去的帐,没法算;

  但大明国势强横起来,这血仇若是不血报,他这个皇帝怎么当?

  诚然,嘉靖倭患的罪人不止倭人,但灭倭,可以给天下一个交代。

  “说起这个,臣最近听闻了一件松江府的大事,孙克弘花费了整整五十万银,亲力亲为,为牺牲在入朝抗倭战场的英烈,进行风光大葬。”冯保说起孙克弘的动向。

  上次孙克弘面圣没有在陛下面前表功,就是简单的提了一句。

  冯保了解之后,发现花费如此巨大。

  “五十万银?”朱翊钧十分惊讶。

  孙克弘这五十万银,能修一个先帝皇陵;倭奴一个才五银,可以买足足十万个倭奴、游女了!

  松江水师的骨灰,都送回了松江府安葬,孙克弘对于松江府衙的安葬规格,表示不满,刚刚到任的李乐,还没完全掌控松江地面。

  而孙克弘直接拿了五十万银捐给了松江府衙,而后以九品商总,亲力亲为,安葬了英魂归来的481名英烈,包括京都之战牺牲的长崎总督府牙兵。

  除了风光大葬之外,整个大明最豪奢的忠烈祠,也在松江府,占地超过了三千亩地,是一整个完整的园林。

  而且孙克弘还让人为这些英烈著书立传,所有人的生平进行了考证后,公开刊行,花钱让戏楼、茶馆将《东征记》和《英豪传》改成了话本、戏曲,传唱大江南北。

  而孙克弘之所以这么做,完全是因为大仇得报,他到了地下,也有颜面去见父母了。

  在嘉靖倭患的时候,孙克弘全家死的只剩下他们两兄弟,孙克毅至今还在长崎。

  如此血仇,不报枉为人。

  朱翊钧看着奋笔疾书的叶向高,露出了笑容,叶向高母亲带着尚在腹中的他,背井离乡。

  叶向高对倭人一样恨之入骨。

第904章 金债兴衰内外鉴,海国毒患示危澜

  群龙无首、大厦将倾的癫狂,居上位者的君子和居卑鄙者的小人,没有任何共识、完全对立的矛盾,衍生出来种种可怕乱象,其实就是政治生态被彻底破坏,并且没有任何修复的可能。

  这种癫狂,是无解的。

  因为政治生态的破坏,绝不是一个乱臣贼子或者昏君就造成的。

  国朝的地基,是一个完整的政治生态系统,是千千万万的个体意志,是数不胜数的利益集团共同构成,这种癫狂是所有人参与之下做出的集体选择。

  所以找不到可以背负罪责的那个人,也没人说得清楚,新路的方向。

  戚继光讲是因为皇帝给了大明个体、集体新的方向,所以大家重新获得了共识;

  张居正觉得可以通过万寿圣节这种恩情叙事,让皇帝成为那个亿万瞻仰的存在;

  朱翊钧觉得京营这把利刃,才是让各种利益集团不得不低头,认可圣旨的根本。

  但大明真的找到了新的方向吗?其实朱翊钧以为不然。

  大明新的方向,在阶级论的第四卷,帝制必然被消灭;第五卷持续斗争,只要存在压迫,就会有反抗,这才是大明必须要走的路。

  但朱翊钧即便是把第四卷写了出来,他作为皇帝,他没有立场,也没有能力,让这第四卷问世,并且成为大明社会各个阶级的共识。

  冯保见过陛下写第四卷,陛下敢写,他冯保也不敢看!

  冯保觉得大明就没有人敢看那些东西,张居正也不敢。

  从陛下的第四卷的草稿而言,在某些时候,冯保也会腹诽陛下,他觉得陛下有的时候要求过于高了。

  大明君圣臣贤,能跌跌撞撞把万历维新五间大瓦房,盖出那么一两个,已经是列祖列宗保佑了。

  无论是人还是国朝的命运,当然要靠自我奋斗,但是也要考虑到历史的行程,而且很多时候,历史进程的重要性远大于自我奋斗。

  大明的历史进程,根本都无法接受一个没有皇帝的世界,该怎么样生活,有个皇帝还有个盼头,连皇帝都没有了,没有了凌驾一切之上的力量,如何调节那些矛盾呢?

  而且冯保有的时候觉得,无论做什么,小到一个家庭、手工作坊、机械工坊、经营皇庄,大到国朝,都得有个主心骨。

  这个主心骨就是所有人的头儿,关键的时候,在所有人迷茫的时候,站出来告诉大家要做什么。

  群龙无首、大厦将倾前的癫狂,这种迷茫之中,真的没有仁人志士知道路在哪里吗?真的没人能说得清楚究竟错在哪里吗?也不见得。

  很多时候,所有人都知道路在哪里,但需要一个人站出来,把那些能做的不能做的,都做了,承担一切的责任和骂名。

  大明大臣千千万,愿意主动站出来承担责任的,也只有于谦和张居正两个人。

  堡宗北狩了,瓦剌人大叫着重塑大元荣光围困北京,这个时候,就得有人站出来,把人组织起来,把敌人击退;

  国朝衰微,天下将亡,张居正站了出来,拒绝了杨博、王崇古等人楚晋合流的提议,给百官套上了笼头。

  张居正年纪大了,作为臣子,他把能做的事儿都做完了,陛下又站了出来,借着张居正新政,完善了万历新政,并且指明了大明未来的道路。

  所以,冯保无法理解陛下写第四卷的那些只言片语,既然不理解,他就没有去记,而且陛下平素里也多是用前三卷的内容,对第四卷的内容,也有些忌讳莫深。

  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朱翊钧其实想的很明白,趁着大明开海这波的发展趋势、朘剥海外夷人的红利,赶紧利用手中的工具,对内梳理矛盾,才是朱翊钧这个皇帝的主要责任。

  而不是去折腾那个很难实现,当下没有多少人认同的第四卷。

  轻重缓急这四个字,朱翊钧又不是老年昏聩了,还是能够拎得清的。

  朱翊钧看了许久手中的奏疏,才开口说道:“把黎牙实叫来。”

  黎牙实写了一本奏疏,里面的内容是关于费利佩为何变得如此的疯狂,主要集中在了金债券的问题上,本来,西班牙金债券的两次破产,这一次的破产危机,都对大明有着极其重要的借鉴意义。

  大明在发行大明宝钞。

  黎牙实写这本奏疏,大部分大明人也看不懂,因为大明不是一个债务驱动型的经济体,对于金债券的情况,无法感同身受,只是觉得费利佩大抵是疯了,一个跑到大明要饭的朝贡国,还敢如此的嚣张。

  这本奏疏系统性的解释了金债券的运行逻辑。

  “臣拜见陛下,陛下圣躬安。”黎牙实五拜三叩首行大礼觐见,他可没有面圣不跪的特别礼遇。

  “免礼,坐下说话。”朱翊钧拿着黎牙实的奏疏,眉头紧蹙的问道:“你说的话,朕没看明白,什么叫做实际上金债券永远不会违约,但这次西班牙已经无法承担让金债券违约的代价了?”

  “如果永远不会违约,那就不存在违约的风险,为何会有代价呢?”

  这句话有些拗口,甚至逻辑上去理解有些困难,一个不会违约的债权,居然要承担债权违约的代价,如此矛盾的说法,让朱翊钧只能亲自召见黎牙实问个明白了。

  黎牙实想了想,正襟危坐的说道:“陛下,我们首先来搞清楚借贷的三个主要问题,谁来借钱?谁来还钱?用什么还钱?”

  “首先是费利佩在向所有西班牙国民借钱,西班牙国民用白银、黄金购买了这些债券,而还钱则是由新世界的奴隶归还,用富饶银矿的银子和千百年积攒的黄金归还。”

  “只要新世界还在西班牙和总督府手里掌控,这个债,迟早有一天能够还上,这也是明明金债券已经破产了两次,居然还能继续售卖。”

  “因为费利佩殿下,将部分可以称之为熟地的领土,分给了他的债主们,破产归破产,但为了发行新的金债券,如果不把过去的借贷归还,那不会有人去购买新的债券。”

  借了钱一定要还,无论是以何种形式支付,这是借贷的基本逻辑,费利佩的前两次破产,用土地归还了债主。

  所以,只要费利佩的冒险船还在新世界开拓,建立新的据点,将据点扩大,消灭当地的夷人,建立足够多的种植园、矿场。

  理论上,金债券就可以永远破产、清算、再发行。

  “朕明白了,原来如此。”朱翊钧终于理解了,为什么费利佩能把金债券玩破产三次,如果朱元璋愿意把土地分封的话,大明宝钞能玩二百年!

  朱元璋显然不想用手里的资产归还债主,直接赖账了。

  黎牙实继续说道:“陛下,金债券的存在,是一种分配,任何购买金债券的人,都能享受到大航海的红利,海外殖民地流入西班牙的海量利益,通过金债券的利息,分给了每个肯购买金债券的国民。”

  “利息从来不是凭空产生,是掠夺海外殖民地的分赃。”

  黎牙实尽量让自己的话简单直白,因为大明不是债务驱动型经济体,连大明皇帝这个大光明教口中的先知,非常乐于接受新鲜事物、传统儒学叛逆者,对金债券的作用,都是一知半解。

  申时行那句名言,至今让黎牙实不知道如何反驳。

  申时行说,负债让人变成奴隶。

  “朕不明白,费利佩不是赢了英格兰吗?虽然去年无敌舰队几近覆灭,但他买了十艘五桅过洋船,从狂暴的风浪中,安然离开,并且在来年,对英格兰的战争中,大获全胜。”朱翊钧有些不理解,为何一次失败,就能让金债券崩盘。

  费利佩赢了。

  虽然悍然发动了对英格兰的远征,无敌舰队命丧大西洋风暴,但来年,英格兰王室,让海盗出身的弗朗西斯·德雷克,出任海军中将,发动了科伦纳远征。

  科伦纳远征,德雷克大败亏输,西班牙在第一回合大获全胜。

  军事失败金债券要崩盘,军事胜利,金债券还是要崩盘,这赢或者不赢,都要崩盘,这有点违反了朱翊钧的直觉。

首节 上一节 1089/1144下一节 尾节 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