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皇后到的时候,还把御医给叫了过来,李时珍年岁已高,不便随行,陈实功、吴涟、庞宪三位大医官一起到了。
说来也怪,王夭灼一到,叫了两声,朱翊钧就醒了,除了满头的汗,没别的异常。
三位大医官会诊,望闻问切,确定皇帝无恙,就是心事过重。
朱翊钧其实真的非常担心,蔡树常听说的消息是真的。
侯于赵算是他的心腹大臣了,是万历维新的少壮派,侯于赵要是借着还田事,大肆敛财,破坏了浙江还田局面,这种心腹大臣背叛的感觉,朱翊钧是无法接受的。
若为真,朱翊钧觉得自己这疑心病还得加重些。
幸好,侯于赵只是怪,不是坏。
“咦!”王崇古打了个冷颤,连连摆手说道:“陛下这个梦,太吓人了!”
“臣要不要来守宫门?”戚继光听闻陛下如此噩梦,给了自己的解决办法,守宫门。
唐太宗李世民晚年就经常做噩梦,只有让秦琼和尉迟恭守门,说是噩梦,大抵是防止有人造反,毕竟玄武门事变里,玄武门守将常何就是唐太宗的人,而且是玄武门能成功的关键人物。
“那倒不必。”朱翊钧笑着说道:“朕就是恼怒,杀不了那些怪人,斩不断那些怪舌而已。”
“臣遵旨。”戚继光俯首说道,他一个大将军去守门,陛下更睡不着了,万一这个大将军想做皇帝了呢?
“陛下,隔几年还是南巡一次为好,国事繁累,这南巡也算是休息下。”张居正给出了一个建议。
陛下的心事,多数都是国事,还是抽个空休息下比较好。
张居正很清楚的知道,陛下是个有血有肉的活人,有自己的喜怒哀乐,不像表面上那么冰冷,像个无情的政治机器,只不过是肩扛日月社稷所系把陛下变成了这样。
这次朱翊钧召集了元辅、次辅、大将军议事,主要是就是决定是否对浙江方面减田赋、是否要抓捕第四级名册之人、侯于赵的人事安排等事儿。
王崇古详细查看各方奏疏,最后补充说道:“大明要应对一个新的危机了,人口爆发增长,这是机遇,更是挑战。”
浙江人口增长变得明显了起来,尤其是缇骑在乡野之间走访,发现几乎每家都有孩子出生,有的是背在背上,有的是在家中,有的则是村头树下,妇人坐在石头上,或者抱着孩子,或者看着孩子。
人口爆发增长,对当下大明是大好事,但人口过多对大明而言,也不太好。
人口大爆炸、生态全崩溃、小冰川气候、田土完全被兼并、生产资料被垄断、朝堂昏乱、民乱四起、兵祸肆虐,这几座大山压下去,恐怕会造成中原历史上最惨烈的一幕出现。
朱翊钧倒是觉得,可劲儿的生就是了,实在不行,都带着三寸团龙旗贴出海去,孽债都算他一个人的。
皇帝无能,喂不饱百姓,为了防止内压过高,把皇帝的龙椅掀翻了,只能如此了,朱翊钧是封建皇帝,他有自己的局限性。
朱翊钧在大臣们走后,宣见了侯于赵,说明了情况。
“老赵啊,你准备下,等来年开春就回京,户部左侍郎。”朱翊钧恭喜了侯于赵,作为久经考验的封建帝国战士又进步了。
侯于赵面色犹豫,他不是要纠正陛下,他姓侯这件事,宁远侯这么叫,慢慢的大家都这么叫了,他想了想说道:“陛下,要不,容臣在浙江再待五年时间?”
侯于赵不想进步,甚至当面拒绝皇帝本人。
这么多年,没人敢拒绝朱翊钧!
“哦?”朱翊钧一愣,这侯于赵还没入阁,就开始跟皇帝对着干了!这是傻,还是赤子之心?
“浙江地面还田恐怕还有反复,这就跟种地一样,垦出来,不好好种,太浪费了。”
“腹地的这些官员,都有些怕事儿,就是胆子大的申时行,也是前怕狼后怕虎,臣都不知道他们怕什么,臣就是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行就回辽东种地去。”侯于赵说明了自己的理由。
侯于赵不会和朱纨一样自杀,他只会把敌人种到地里去堆肥。
从辽东回来,他发现这些个腹地的官员,个个都是规矩一大堆,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给自己套了一大堆的枷锁。
侯于赵就完全不同了,他跟李成梁身上学了点匪气,其实他觉得在辽东种地,比在腹地勾心斗角要好太多了,便没有什么顾忌了。
浙江地面还田可能会反复,还可能出现还乡匪团,这才是侯于赵最担心的,但凡是出现了还乡匪团肆虐,那代表浙江还田失败了。
“其次就是宁波远洋商行了,这些商总、船东,有问题。”侯于赵眉头紧蹙的说道。
“什么问题?具体说说。”朱翊钧眉头一皱问道。
宁波远洋商行连浙江人都不是很喜欢,理由是不太方便,真的只是不太方便那么简单?恐怕不然。
侯于赵颇为肯定的说道:“臣也不知道,臣就是觉得,他们立场有问题。”
“老赵啊,你为什么觉得他们有问题呢?”朱翊钧好奇的问道。
“感觉。”侯于赵给了一个非常明确的答案,就只是感觉。
朱翊钧清楚了,这是个天赋怪。
第911章 戚公祠前说旧倭,漕船压浪潜流涌
人是有潜意识的,人类自身可以觉察到的思维活动,是显意识;察觉不到思维活动,是潜意识。
显然,侯于赵有一套独属于自己的思考方式,会把接收到的消息,进行充分思考,最终输出一个感觉,而这个感觉,就是侯于赵这么多年,对每个人的立场进行判定的方法。
当他对某个对象进行观测的时候,对象就会在他的潜意识里,开始坍缩,随着观测的时间越长,这个坍缩的结果就会越准确。
若是问侯于赵究竟怎么回事,就是把他送到解刳院解剖了,他也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所以,侯于赵只能告诉陛下,他感觉宁波远洋商行有问题,所以他要再留五年时间。
真让侯于赵解释这种感觉,他也可以说是浙江地面的海商,对宁波远洋商行的集体抗拒,引起了他的注意;也可以说是浙江如此富裕之地,但穷民苦力仍然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代表着影响民生的矛盾,还在影响着浙江。
侯于赵没有欺君,他就是感觉,属于虚空索敌。
“臣又进谗言了,陛下,就当臣看他们不顺眼吧,臣多看他们两眼。”侯于赵有些尴尬的说道。
侯于赵当然不是完全靠直觉办事,靠感觉办事早死在了辽东,他是分辨立场,除非有践履之实,否则他是不会轻易判定为敌人。
“你要知道升转的机会不易,晚一年,可能局势就会完全发生变化,你想好了,若是没了位置,恐怕要等好多年。”朱翊钧提醒侯于赵,他不升转,就会有人替他升转,一个坑三个人等着。
朱翊钧也不确定什么时候还有机会,这种关键位置的人事任命,看时运也看命。
“不过你也不必特别担心,如果农垦局有了问题,会直接把你调回北衙,就由不得你了,浙江问题不大。”朱翊钧发现和侯于赵说话,非常轻松,直接说就是了,根本不用绕圈子,绕,侯于赵也听不懂。
直来直去最是简单。
为了农垦局的成功,大明甚至可以接受辽东藩镇化,藩镇化问题不大,大唐自安史之乱后,藩镇化了百余年,其实依旧保持着对地方一定的控制能力。
在朝廷眼里,陕甘绥辽东是不能乱的,江南乱点,也容易梳理,谁让江南的势要豪右,搞军事不行呢?只要拿出还田的大棒来,就可以把大多数穷民苦力团结在朝廷这一边。
“浙江问题不大?”侯于赵眉头紧蹙,他不太理解陛下这句话。
“问题真的不大,只要朝堂不被风力舆论裹挟,其实仅仅一个稽税院,就能把浙江压得死死的,这自古,历来造反的都是种田的人,没听说商人能闹翻了天。”朱翊钧怕侯于赵不明白,详细解释了一番。
商人无法闹翻天,这句话,其本质是说:
社会的中层阶级,也就是小工坊主、小商人、熟练工匠和非熟练工匠、自耕农,他们本是同一阶级逻辑,这个阶级通常是比较保守的,也不会主动参与到社会变革的进程之中,甚至会反对社会变革,让历史的车轮倒转。
这种阶级逻辑的出现,是因为他们身上枷锁太多,他们要想方设法的维护自己这种中层阶级的地位,不至于向下滑落,毕竟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而中层阶级的抗风险能力,是极其孱弱的,一场天灾、一场大火、一次的看管不严、一次的不小心负伤等等,都会让他们的阶级快速向下滑落。
而社会的剧烈波动,会让中层阶级滑落到了佃流氓力的底层阶级,他们离开原来的阶级,就会换一种阶级认同,失去了枷锁同时,推动社会变革。
这也是斗争卷的内容,团结应该团结的人。
而戚继光则认为,这些江南的高门大户,不堪一击,他一个百胜将军,这话讲的理直气壮。
“老赵啊,朝中有不少人反对以阶级论为治国纲常,觉得矛盾说就完全够用了。”朱翊钧说起了一种风气,士大夫们普遍对阶级论不太认可。
哪怕是自由派的林辅成,也对阶级论里一些矛盾冲突的地方,无法理解。
比如朱翊钧是至高无上的大明皇帝,他的阶级认同是穷民苦力,这种认同和身份上的差异,就非常的矛盾,长此以往,大概就是践履之实纠正认知。
总体而言,阶级论不太好用,而当下大明的态势,矛盾说足够了。
侯于赵犹豫了下说道:“如果是大臣的话,矛盾说足够,但如果是陛下的话,臣以为还是以阶级论为纲常比较合适。”
“陛下,矛盾说虽然讲自上而下和自下而上,但在大明当官,多数时候,都是向上负责的,矛盾说对臣工而言,绰绰有余,但陛下身居九重,下情上达,难如登天,陛下无法收到足够的信息,无法理解事情的全貌。”
“欺上瞒下是极为普遍的,即便是臣也有事情是瞒着陛下,有的时候是故意,有的时候是觉得理所当然,不必奏闻,但其实陛下很需要这些信息。”
“所以,居上位者,还是以立场去判断一些事,比较妥当。”
朱翊钧皱了下眉说道:“立场大于是非?”
“对的,立场大于是非。”侯于赵非常肯定的说道:“就像有人非要弹劾戚帅、元辅、次辅一样,事情的是非、真假,有的时候,也不是那么重要。”
朱翊钧沉默了许久,仔细思索了下侯于赵的说法,侯于赵说的是有很多道理的。
人们总是对自己生活的环境习以为常,认为是理所当然的,就像是老农不会教人用锄头,老农会觉得谁还不会用锄头?就有士大夫去种地,锄头锄到脚的。
很多时候,也不是官吏们不忠诚,不告诉皇帝,而是他们习以为常,觉得没必要在宝贵的奏疏上浪费笔墨。
金瓶梅里,世情诚极洞达,写恶霸、写地痞、写流氓、写帮闲、写吃绝户、写宿妓、写嫖院、写夺人妻妾、写通奸偷情都是极其细腻和生动的,人物心理、场景,栩栩如生,比如潘姐姐的葡萄架,让人回味无穷。
可是一旦涉及到了官僚的部分,比如东京城里蔡京蔡太师,内容立刻就空洞了起来,搞得过寿跟土财主送礼一样,认了义子就立刻鸡犬升天了一样。
同样,曹雪芹写红楼梦,那真的是把世家大族的那些弯弯绕绕,写尽了,可是让他写刘姥姥生平,曹雪芹也写不出来。
所以下情上达,不仅仅是信息流通的问题,还有身份的问题。
皇帝还是握着阶级论,用阶级叙事、和阶级立场去判断一件事,反而会更加准确的多。
“老赵瞒着朕什么事儿了?”朱翊钧询问起了侯于赵他说他有些事瞒着。
“臣刚到浙江,就中了邪门歪道,衙门里说要给臣接风洗尘,臣就去了,没成想,是那临安吴氏设的酒局,这酒里应当是不太干净,夜里,吴氏送了一个女子来,还有银一万五千两。”侯于赵也是非常坦诚,江南的花花世界花样实在是太多。
朱翊钧一愣问道:“那你怎么还把临安吴氏一门劣绅、爪牙四十三人,全都给斩了?”
“他给臣行贿,那他肯定有问题才行贿啊,要不他为何要行贿呢?臣就让师爷带着几个衙役,把吴氏给查了个底朝天,发现果然是劣绅之家,血债累累!”侯于赵理所当然的说道。
侯于赵的师爷是他的人,但师爷手下的那十五个衙役,是李成梁给侯于赵的,本来都是出身辽东军的斥候,查案还是可以查清楚的。
朱翊钧沉默了下,这浙江地面豪右们是真的太难了,不行贿也不行,行贿也不行,不行贿你不尊重巡抚,甚至都不肯说一声感谢,行贿要被当典型抓,碰到侯于赵这种怪人,确实左右为难。
朱翊钧和侯于赵聊了很久,主要是关于还田的事儿,他既然非要留下,朱翊钧选择了让他留在这里。
侯于赵履任一方,是在这地方做父母官,不是捞到了政绩,拍拍屁股就走了,既然把还田执行到位了,就把事情彻底办好,要对陛下负责,也要对百姓负责。
侯于赵很负责,但对自己有点不负责了,他升转的事儿,又得看机会了。
朱翊钧前往了浙东运河视察,浙东运河全长为478里,这条运河起点为滨江,过萧山至绍兴,而后从绍兴过上虞至余姚,最后是宁波段。
运河的修建用了整整四年时间,分为三段,总计投入白银四百五十万银,大约一万银一里。
运河比驰道贵,但运河运力比驰道强。
浙东运河最早起源于春秋战国时期,西晋时候,运河已经完成了贯通,到了南宋的时候,浙东运河甚至是整个南宋朝最重要的航路。
可是到了元朝,浙东运河开始淤塞,到了大明海禁,这条运河的价值,开始逐渐下降,最终钱清江窨塞,钱清南北堰拆除,运河虽然未曾断流,但已经不复往日荣光。
水利设施从来没有千秋万代,都是历朝历代修修补补,比如王谦去四川督办戥头案就花自己的银子,对都江堰进行了翻修,惠泽万民。
这次的修缮,根据大明当下的情况,是对整条线路进行了全面的优化,海船虽然不能通航,但大明最大的河漕船也能通航了。
水运、防洪、排涝、输水、浇灌、水驿多功能为一体的大明浙东运河,从修建之初,就充斥着一些反对的声音,浪费国帑、浪费人力物力财力、征发劳役、应当与民休养生息之类的话,从来没有断绝过。
等到浙东运河一修通,这些话就像是从没有出现过一样,都被漕船压在了水下。
“这比朕在北方见到的漕运要壮观的多。”朱翊钧站在堤岸上,看着漕船一条接一条的排成了长龙通过,由衷的说道。
只有到了南方才知道航运的可怕。
沉重的货物,几乎把整个漕船压入了水面之下,而且朱翊钧见识到了神奇的一幕,堵船了。
水马驿的驿卒们必须要不停的维持着水面通航的秩序,但凡是有个大聪明想要插队,就可能发生碰撞,进而影响所有船只。
“修的时候,一个个都牢骚满腹,修好了,用的时候,一言不发。”王崇古还是对着贱儒们阴阳怪气了一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