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1103节

  “想回来看看,那就回来看看,大明腹地和海外总督府本就不设流徙之限,愿意回来就回来吧。”

  “臣叩谢陛下隆恩。”殷宗信听闻,长松了口气,俯首谢恩。

  他们泗水侯府可以回明,代表着大部分的南洋汉人也可以回明,流放犯除外,流放犯不能回明。

  至少在陛下还在的时候,这份承诺就是有效力的,去南洋开拓的人,不必担心退化的问题,等到陛下龙驭上宾后,也不用太担心这个问题,因为那时候南洋的夷人,就变成了少数中的少数。

  大明的开拓,从不温情,只不过罪孽都算在了陛下一人头上。

  万历十七年八月初三,殷宗信、盈嘉公主朱轩嫦离开了杭州府,过浙东驰道坐船抵达了宁波市舶司,而后乘船南下,向吕宋而去,不知归期。

  八月十四日,杭州府再次张榜公告,宁波远洋商行案公审时间确定,共计428人要被明正典刑,共计三千四百人会被流放到金池总督府,如果再远点,就是金山和吉福总督府了。

  “张宏。”朱翊钧看着手里一份东厂提交的案卷对着张宏说道。

  “臣在。”张宏赶紧上前两步,俯首说道,陛下直呼其名,代表陛下的不满,因为宁波市舶司提督太监,涉案其中。

  外廷有缇骑,内廷自纠自察有东厂的番子,这都是直接隶属于皇帝的法司,太监的身份特殊,在宫外就代表了皇帝意志的延续。

  涉案的宁波提举市舶太监陈增,是张宏的义子。

  朱翊钧将案卷又仔细看了一遍,才开口说道:“这个陈增,你自己处置掉就是,日后不要发生这类的事儿了。”

  “臣遵旨!”张宏再拜,接过了案卷,去处置这个义子了,至于处置的结果,那自然是死无葬身之地。

  朱翊钧不在乎太监们贪不贪,太监们没有世俗的欲望,就爱点银子,但朱翊钧不能接受太监内外勾结沆瀣一气。

  陈增在履任宁波市舶司九年时间里,搜刮聚敛了超过七十二万银,一旦浙江地方官员对他进行弹劾,陈增就会利用自己的太监的身份,想方设法的蒙混过关,并且加倍报复回去。

  起初陈增不敢过分,再加上地方和朝廷中枢之间的矛盾,陈增的确被诬告了数次,最初两年,陈增的确在履行自己的职责,作为皇帝爪牙,插入地方的利刃。

  后来陈增开始和地方官员媾和在了一起,这也是宁波市舶司、远洋商行越来越不方便的原因之一,多方监察开始失效了。

  张宏到了杭州府府衙提走了案犯陈增和他的三个义子,带回了西湖行宫旁的半间房,这里是东厂番子的驻地,大约有二百名番子随扈南下。

  “义父,救我啊义父!”陈增终于见到了张宏,可谓是喜极而泣,被抓的这么多天,他如同丧家之犬一样,惶惶不可终日,现在终于找到了主心骨。

  张宏坐在陈增的对面,摇头说道:“老祖宗们说,要三思,思危、思变、思退,但咱们这些家奴,哪有资格三思呢?也就是陛下宽仁,让咱们可以三思,可你未曾思退。”

  “咱家若是救你,谁来救咱家呢?”

  陈增没想到张宏不是来救他,而是送他上路,大惊失色的说道:“义父!我可是把银子都给了你,你可不能见死不救!”

  张宏深吸了口气,面色变得阴寒了起来,他斜眼看了陈增一眼问道:“你不提银子还好,你提银子,咱家就要好好跟你说道说道了。”

  “你这九年聚敛了七十二万银,你给了咱家多少?给了内帑多少?”

  “给了内帑七万一千银,给了义父七万银。”陈增的眼神终于闪躲了起来。

  张宏从袖子里拿出一把撬骨刀,在磨刀石上撒了些水,磨动着手里的刀说道:“所以,你知道什么叫自作孽不可活了吗?陈增啊,你不忠诚。”

  “你忘了,咱们是天子家奴。”

  “你忘了临行前,咱家千叮咛万嘱咐,交代你的话,无论你聚敛多少,自己只能留下三成,剩下的要交到内帑。”

  “你忘了,你能聚敛这么多的银子,都是因为你是天子家奴,而不是你自己这个人。”

  “忘本呐。”

  陈增已经不忠诚了,他只给内帑交了一成,这是不忠诚;内外勾结,和地方官员沆瀣一气,知情不报,并且参与其中,就更加不忠诚了。

  张宏保不住他,宫里有宫里的规矩,忠诚就是最大的规矩,只要不是忠诚问题,张宏都能保得住。

  “下辈子,长点心吧。”张宏磨好了刀,站到了陈增面前,几个东厂的番子,摁住了陈增和他的三个义子。

  张宏将手中的撬骨刀,插进了陈增的脊椎骨,轻轻撬动滑动了下,陈增眼睛一瞪,就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很快,陈增三个义子,被张宏亲手处置。

  “把脑袋砍下来吧,身子喂狗,脑袋送解刳院做标本吧。”张宏盯着番子砍掉四人的脑袋,才在文书上签字画押。

  身首异处,脑袋还要做成标本,这就是背叛的下场,其实张宏挺想把这四人送到解刳院里做标本,奈何解刳院不收大明人了。

  亲手处置,是让各方义子们不要抱有任何的侥幸心理,太监敛财、诬告都很正常,但太监不能不忠诚。

  王崇古也来到了杭州府衙,他没有提人,而是来审问张问达的。

  王崇古人老了,喜欢拄着拐杖,以前王崇古是装的,但现在看脚步就知道,王崇古真的老了。

  “张问达,浙江金华府、绍兴府、宁波府,在四年,居然倒闭了三家官厂,这可是官厂,垄断的买卖,能被你经营倒闭了。”

  “你倒是好算计,都把主意打到了官厂上了。”王崇古坐在了椅子上,看着张问达,语气有些森严。

  这些官厂经营不利只能倒闭,很快就被民坊低价收购,而后扭亏为盈,以此来证明,官厂的臃肿和僵化,是官厂无法盈利的关键。

  看起来一切都十分的合理,但王崇古当了一辈子官,他家世代行商,这里面狗屁倒灶的事儿,他一眼就看明白了。

  官厂臃肿僵化贪腐横生,民坊就不臃肿,没有七大姑八大姨的裙带,没有各种陈规僵化,没有贪墨了?

  这种鬼话,王崇古信了,也是白活这七十岁了。

  张问达被盯着有些心虚大声的喊道:“王次辅!你就没想过把西山煤局煤钢厂、永定毛呢厂、桃吐山白土厂,变成你自己家的产业吗?别骗人了!你就是不敢而已!”

  “王次辅,你说这些官厂,是谁的官厂!”

  王崇古笑着说道:“是陛下的官厂,是朝廷的官厂,是万民的官厂,是大明的官厂。”

  “道貌岸然,满嘴的屁话!”张问达听闻这个公事公办一样的套话,嗤之以鼻,套话谁不会说一样,官转民,这民坊就不是万民、大明的工坊了吗?

  “确实是屁话,那简单明了点,这些都是陛下的官厂。”王崇古深以为然顿了顿拐杖说道:“我胆子小,不敢偷陛下的官厂,你胆子大,敢偷陛下的东西。”

第914章 潮汐论中辩盈亏,阳和门外惩奸佞

  官厂是谁的官厂?

  名义上官厂是大明的官厂,属于朝廷集体所有,但具体到归属上,大明官厂是陛下的官厂,毕竟大部分的官厂,都是陛下真金白银砸出来的。

  张问达被一句话憋得喘不过气来,他终于理解了王崇古这种人的难缠,能一步步爬到内阁的人,真的没有一个简单的。

  “王次辅啊,这些官厂名义上是陛下的,但实际上,又在地方,你觉得这些官厂,真的属于陛下吗?就算是现在属于,日后呢?我不动手,有的是人动手。”张问达继续表达自己的观点,他不是在狡辩,他说的是实情。

  他都要死了。

  这些官厂今天是陛下的,也是地方的,但明天注定是地方的。

  “你说得对。”王崇古的手在拐杖上搓动了两下,叹了口气,这种事大明已经经历过一遍了,永乐年间的住坐官厂,最后不都到这些势要豪右的手里了吗?

  正如张问达所说的那样,他不动手,有的是人动手。

  张问达继续说道:“陛下雷霆之怒,我已然是必死无疑,这老话说的好,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王次辅,我有个问题想问问你这个工党党魁,你能允许某个官厂一直赔钱吗?或者说,陛下能容忍官厂一直赔钱吗?”

  “丁亥学制可以赔钱,驰道可以赔钱,可是这些官厂呢?而且这些个官厂,赔钱的原因,是僵化、是臃肿、是贪腐,同样是有人在里面大捞特捞,也不比我好到哪里去。”

  “抱着儒家经典不撒手的旧贵人里有坏人,遵循朝堂政令开海的新贵们也有坏人,官厂里就没坏人了吗?”

  “王次辅,我就是个知府,这官说大,在金华府是很大,但也不算大,上面还有布政司、按察司,还有巡抚衙门,我就是一个四品官,没有官厂一些人的配合,我哪有那么大的能耐?”

  “如果不能容忍官厂一直赔钱,而且它真的经营不利,是不是允许他关门呢?”

  张问达这个问题有点绕,如果真的按照优胜劣汰论去理解,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不适者淘汰,那这些个过时的、经营不善的、过于臃肿的、过于僵化的官厂,是不是要让它关门?不让它关门,朝廷一直养着吗?

  朝廷养得起吗?

  官厂,有直接隶属于朝廷的官厂,有隶属于布政司的官厂,有隶属于府州县的官厂,甚至隶属于县衙的铁冶所,朝廷哪来的银子养着这么多的食利者?

  大明能养十万京营,十六万的水师,已经是极限了。

  张问达的话,王崇古作为工党党魁,当然听得明白,生产力的增长跟不上不事生产食利者增长速度,陛下、朝廷养不起这么多的食利者,那就不能容忍官厂持续亏损,自然就要允许官厂关门歇业,让住坐工匠由匠籍转为民籍。

  只要遵循优胜劣汰,就会有人趁机投机取巧,从中上下其手。

  今天宁波府、绍兴府、金华府三家官方被侵吞,明天只会更多。

  “你这个问题问的很好。”王崇古又顿了一下龙头拐杖,有些无奈。

  其实,极限自由派也要面对这个问题,在物质不够丰富的时候,尚且需要劳动力出卖劳动,生产足够的物质,就需要对劳动者分配,让他们安心劳动;

  可是在物质极度丰富的情况下,就可以不用对劳动者分配了,一心一意的搞封建和人身压迫就够了。

  手工工坊和机械工坊,对利润的分配就有所不同,很多织娘、织工对于那些咆哮的蒸汽机,由衷的恐惧,机械越多,恐怕织娘和织工的营生只会越来越难做。

  一台升平七号蒸汽机能顶得上三百名织工、织娘,这怎么不让他们恐惧。

  “就像是没有地狱的传说,那些传教士,还怎么兜售恐惧,吸纳教徒呢?所以朝廷要允许官厂关门的,基于这种恐惧,会倒逼官厂自我革故鼎新,自我清汰代谢。”

  “人不患寡患不均,我这官厂拼命干赚了钱要上贡到国帑内帑,然后朝廷发国帑内帑养一群懒汉,时日一久,这赚钱的官厂就不会赚钱了。”

  “就是按着矛盾说的纲常去思考,官厂有赚一定有赔,朝廷不是无所不能,这优胜劣汰,就是颠不破的真理。”张问达重重的叹了口气。

  王崇古眉头紧蹙的说道:“你讲的很对,要允许官厂关门歇业,但这就是你偷陛下东西的理由吗?恐怕不行。”

  “是不是觉得我在为自己的罪行辩解?不是这样的。”张问达的面色有些轻松的说道:“我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会来的这么快而已,被抓了,反而踏实等死,刀没落下的时候,才是最煎熬的。”

  “现在,我只需要等死就行了。”

  “我就是巧舌如簧,陛下还能不杀我?显然不能,人都要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代价。”

  在大明,连皇帝都不能例外,世宗皇帝的手段,已经是权术的巅峰,临到了,还被海瑞臭骂了一顿,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动弹不得。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这经济如同潮水,有涨潮也有落潮的时候。”张问达看王崇古不说话,就自顾自的说起了自己对经济的理解。

  “哦?”王崇古坐直了身子说道:“这个涨潮、落潮的说法,详细说说。”

  张问达思索了很久,才开口说道:“在我看来,就是社会总负债在增加的时候,就是涨潮,这个时候,放眼望去,全都是机会,无论做什么,都可以乘风而起。”

  “可到了还钱,也就是社会总体负债不再增长,要降低,要还债,要化债的时候,就是落潮,这个时候,放眼望去,可谓是白骨皑皑,尸横遍野。”

  “总负债是不可能一直增加的,负债就是寅吃卯粮,寅年吃了卯年的粮食,那到了卯年,你就一定要饿肚子,这里面最大的衡量指标,就是利息。”

  “一旦利息开始下行,就开始落潮,这个时候,不满的情绪就会如同野草一样丛生,朝廷就是用尽一切办法,也是逆势而为,很难有什么成效。”

  “治强易为谋,弱乱难为计是也。”

  张问达是正经的进士出身,不是恩荫官,他这种人,坏是坏,不是蠢,他是一步一坎儿越龙门,才考中了进士,一步步的走到了今天,他对家事国事天下事也有自己的思考。

  究竟要用什么去衡量经济上行和下行,用利息多寡去衡量就足够了。

  当钱庄的利息高的时候,说明哪哪都是机会,哪哪都缺钱,经济一片的火热;

  当钱庄利息开始降低,就进入了下行周期,猫着过冬才是上策中的上策。

  张问达话锋一转,带着几分冰冷说道:“这涨潮退潮,终归是有一批鱼要死在沙滩上,经济的上行下行必然伴随着不破不立,但有些鱼明明已经搁浅了,还要蹦跶,不肯去死,这个时候就得有人帮他们去死。”

  “因为他们不肯甘心赴死,就会死更多的人,甚至是危及江山社稷,历代王朝更替,亦是如此。”

  “陛下不惜名,嗜杀人,其实很好。”

  “总需求和总供应是有根本矛盾的,因为分配是不可能公平的。”

  “肉食者为了利润,会盲目无限制的扩产,而分配不公,让广大劳动者可支付的需求,跟不上这种扩产的速度,最终导致总供应相对总需求过剩。”

  “在下行周期,这种现象尤为的明显,这个时候,朝廷就要动手杀人,杀一批该死却不肯甘心去死的人,清汰一批民坊和官厂,走过下行周期。”

  “你这歪理倒是有几分道理。”王崇古倒是对张问达说的这些,有些认可。

  张问达用涨潮和落潮去描述经济的上行和下行,用利息的高低为标准去衡量,并且用矛盾说,去分析了为何会出现涨潮落潮这种现象。

  分配是无法做到绝对公平,总供应和总需求会失衡,就会爆发危机。

  解决危机的办法,只有杀人和破产。

  张问达看着王崇古往前凑了凑身子说道:“这愚人千虑必有一得,我还真琢磨出了一个办法,应对这种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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