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是对于不记录历史的蛮夷而言,这些事,发生过也就发生过了,没人会去记录,也没人会去总结经验和教训,悲剧总是在变着花样,反复发生。
“朕本来还打算在黄浦江行宫久住,看来也不用了。”朱翊钧略显轻松的说道,老挝是大明新收的小弟,这刚烧了香,小弟被人杀了,大明不作出任何的表态,那日后谁还愿意投靠?
朱翊钧是打算终止北归的步伐,留在黄埔江行宫,布置对安南征战之事,大明做好了最坏的准备,打算把安南好好收拾一番。
按照大明的计划,安南的矛盾激化还不够激烈,死的人还不够多,再多死点人,大明再进行干涉,这大约需要五六年的时间,只要安南国爆发了大规模的民乱,就是大明介入的时机。
但现在看来,大明皇帝不用吃夹生饭了,浙江还田这一碗夹生饭,已经足够了,作为大明至高无上的皇帝,哪里需要吃那么多的夹生饭。
朱翊钧心情极好,大明已经形成了火器为核心的战法,掌握了这种成熟、健全的火器战法,可以以少胜多,爆发出了惊人的战斗力,让大明万历维新的步伐,走的更加稳妥。
“老挝报复不了。”戚继光十分遗憾的说道,按照他写的《战争论》,打仗的本质是打后勤,后勤的根本是经济。
东吁也好、安南也罢,人口、兵力、经济都十倍于老挝,老挝被人给打到了万象城下,打赢了,但自己十几个勐城被屠掠一空,损失如此惨重,也只能暗自舔一下伤口,这个仇记下。
老挝只能这样吃这个闷亏。
“刀示恭确实只能吃这个亏,认栽,但朕可不会轻易放过安南。”朱翊钧笑着说道。
“这个安南,多少有点张狂了,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朕的人,他也敢动。”
“吕宋、旧港、金山缺少力役,这倭奴不够用,也可以用夷奴来补充,准吕宋总督府所请,准许安南夷奴入总督府做工。”
缺人是因为大明在海外开拓导致的,总督府缺人,殷正茂三番五次的请求大明朝廷准许,倭奴不够,安南夷奴来凑。
虽然都是蛮夷,可蛮夷也是分三六九等的,毫无疑问,安南人在大明人眼里,也算个人,所以这个请求,朝廷一直没有准许。
即便是朝廷不准,也有人偷偷做这个生意,到岘港的贩奴船只能偷偷摸摸,现在,这个生意合法了。
也不用担心夷奴供应的问题,舶来粮也是大明商人买来的,不是大明商人抢的,捕奴不用大明人自己去动手,船舱里自然会长出夷奴来。
这年头,无论在哪里,人命都不值钱。
朱翊钧一出手,就是安南的命门。
捕奴队捕奴时会严重破坏当地的农业生产,捕奴就是劫掠,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大明这头儿进口舶来粮,那头儿允许安南夷奴贩卖,这下安南的矛盾,会更加激烈。
直接的武装冲突,的确是一种十分直接的手段,但不是全部。
“陛下圣明。”张居正欲言又止,他本来打算劝仁恕,可是话到嘴边了,却劝不出来。
金华知府张问达虽然死了,他是他临死前和王崇古说的那番话,倒是揭示了一个道理。
分配无法绝对公平,总供应一定相应相对大于需求,生产必然相对过剩,最终导致商品积压、生产锐减、工坊倒闭、匠人失业、需求进一步萎靡。
任何的潮汐,无非就是多数人的贫穷和少数人富贵导致。
少数人聚敛了几乎所有的货币,即便是发疯一样的消费也无法制造足够的需求;穷人想要购买商品,但囊中羞涩,只能望眼欲穿;
商品无法流通,生产被破坏,穷人累死累活,都无法获得足够的劳动报酬,甚至是找不到活儿干。
要解决潮汐,一共就两个办法。
第一个办法,打击兼并、分配生产资料、劫富济贫、搜刮富商巨贾、对穷民苦力补贴;
第二个办法,扩张军备,开拓疆域,将内部矛盾祸水东引,转移到外部,苦一苦夷人。
这两个办法,陛下都干了。
这也是苦一苦夷人的一部分,张居正没办法劝仁恕,劝了陛下仁恕,大明内部矛盾如何解决?
大明皇帝的圣驾在九月末,离开了松江府,皇帝离开比较平静,就像皇帝来的时候一样平静,皇帝陛下不准迎送。
万历十七年十月初三,大明皇帝抵达了扬州,十月十三日,皇帝大驾至徐州,十七日,皇帝坐火车抵达了济南府,二十三日,皇帝抵达天津州。
十月二十五日,皇帝的大驾抵达朝阳门。
朱翊钧下了火车之后,看到了德王殿下朱载堉带着皇长子朱常治,他们的身后站着申时行、王家屏、沈一贯和王一鹗,再之后,是大明群臣。
旌旗招展,人山人海,当皇帝出现的时候,山呼海喝声传来。
“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翊钧环视了一周,手虚伸,笑着说道:“免礼。”
“谢陛下。”群臣再拜。
朱载堉先行一步,带着一名小黄门,来到了陛下面前,俯首说道:“臣拜见陛下,陛下南巡,臣等留守北衙,不辱皇命。”
冯保从小黄门手中接过了印绶,仔细检查后,交给了印绶监太监,这代表着朱载堉不再担任监国。
德王监国、皇长子留守,但做主的其实是他们身后的四位阁臣。
冯保上前一步,两个小黄门拉开了圣旨,冯保再甩拂尘,吊着嗓子大声喊道:“诸留守大臣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躬承天命,巡狩南疆,仰赖祖宗德泽,尔等股肱之臣恪尽职守,北衙安靖如常。今銮舆归京,见旌旗昭昭,臣工肃穆,朕心甚慰。”
“德王载堉,宗室楷模,监国秉政,调度有方,特赐金丝大氅一袭、玉带二围、东珠二十斛,加禄五百石。皇长子常治虽在冲龄,随侍勤学,赐《贞观政要》金匮本一部、端砚四方。”
“户部郎中申时行、刑部郎中王家屏、兵部左侍郎沈一贯、礼部左侍郎王一鹗等,调和鼎鼐,夙夜忧勤,今日起,申时行、王家屏官复原职,赐对襟鹤氅一袭,白银百两,国窖三件。”
“其余文武诸臣各赐岁俸半年,拨内帑银十五万两犒赏随扈京营。北直隶各府免明年田赋三成,老幼孤寡赐冬衣棉布,以御严寒。”
“望尔等体朕优渥之意,共守祖宗基业,永固大明河山。”
“钦此。”
“臣等叩谢隆恩。”群臣再拜谢恩。
朱翊钧恩赏之后,向着十八匹白马拉动的大驾玉辂而去,缇骑已经开路。
等到皇帝、皇后、皇长子上了辂车,冯保才再甩拂尘喊道:“起驾。”
大明皇帝再次回到了忠诚的顺天府。
第922章 求荣得荣,前赴后继
朱翊钧回到了忠诚的顺天府,休沐了三日,不是长途奔波车马劳顿,朱翊钧坐的是大驾玉辂,出门都是缇骑开道,他根本没有感觉到疲惫,而是在处理积压的奏疏。
大明在皇帝南巡,朱载堉不怎么管事,朱常治这个小孩,也管不了事儿,内阁的四位辅臣,有些事儿并不能决断。
第一件事关于陕西旱灾饿死人的追责名册,赈灾粮一定要用于赈灾,也一定要有粮食。
陕西旱灾有人祸。
朱翊钧拿着奏疏,觉得神奇,平凉府知府的九族难道是批发的不成?人的胆量居然能大到这种地步?真的不怕灾民攻破州县,把这些贪官污吏给生吞活剥了?
陕西旱灾饿死了千余人,主要集中在了平凉府,这引起了所有御史的注意。
府库里没有粮,而西安府发的赈灾粮,都没有用于赈灾。
吏部、户部的清查发现了猫腻,最终确定了这一次的贪腐案,而都察院、刑部、大理寺给的判罚是斩立决,涉案三十二人。
“平凉府的府库里没有粮食,是因为绥远种树种牧草,挪作他用了吗?还是因为要赶陇开驰道的修建,才没有存粮,也没有赈灾?”朱翊钧觉得平凉府知府衙门,大约是在完成圣命和保民生之间,为了升转,选择了完成圣命。
如果是这样,算是朝廷之恶,也不能完全怪平凉府知府衙门胆大包天。
冯保翻找了下,将另外一本奏疏呈送御前,俯首说道:“吏部、户部、都察院,查的很清楚,这件事惊动了德王殿下,德王发了缇骑去平凉府查问了三月有余。”
“府库钱粮,既没有用于种树种牧草,也没有挪作陇开驰道摊派。”
“赈灾粮全都高价售卖了,为了填窟窿。”
朱翊钧拿过了奏疏,看了许久,才拿起了朱笔说道:“人杀了不算完,其家人流放金山城也不算完,刊登邸报也不算完,把案子公布之后,在平凉府衙里立块碑,把这件事世世代代的传下去。”
案子颇为复杂,万历十三年,平凉府还是陕西地方,考成上上的知府衙门,平凉府也算是政通人和,这一年,知府衙门来了个经纪买办,经人介绍后,这位经纪买办认识了知府,拿到了府库银的支配权。
平凉府知府交代,都是财迷心窍,才信了经纪买办的鬼话。
这位经纪买办拿着银子到西安府换成了承兑汇票,到了京师进了燕兴楼,投入到了金银市之中。
知府也不是个傻子,派了三个人日夜不离身的盯着经纪买办,起初经纪买办赚了不少的银子,然后,就遇到了金池总督府金船到港,金价暴跌,赔了个一干二净,经纪买办绝望自杀。
平凉府知府衙门损失了十一万银,就开始兜售府库的存粮,填补府库银的亏空,想着朝廷稽查,就火龙烧仓平账,结果没等到朝廷稽查府库,大旱先来了。
平凉府知府衙门上下,都为了这笔只有十一万银的亏空发了疯,在西安府发赈灾粮后,一不做二不休,选择了趁着粮价,高价贩售,然后趁着灾年,兼并了三千顷的土地,算是把亏空的帐做平了。
因为平凉府旱灾饥荒饿死的人最多,朝廷无论如何都要追查清楚,最终把这些事儿,全都查的清清楚楚。
一步错,步步错,最终滑入了深渊。
这个案子最离奇的地方,就是经纪买办居然能说服知府衙门,把银子都拿去金银市里赌博。
按理说官僚最注重的就是稳定,一切不稳定因素,都会畏惧。
缇骑们当然不信是财迷心窍,就反复走访调查,那个已经死了的经纪买办,都进行了全面的调查,最终确定,这个经纪买办背后没别人了。
死掉的经纪买办,是在燕兴楼金银市赚了点小钱的平凉府商人,回到平凉府之后,四处摆阔,平凉府上上下下都流传着这个商人是财神爷转世,这一来二去,三人成虎,传的越来越离谱。
平凉府知府见了这个商人数次,最终认为此人真的有些本事,才招揽为了师爷,负责勾稽之事。
事情的真相有些过于离谱,以至于增加了它的可信度。
陕西总督石星言被言官连章弹劾了,主要是石星言不肯遵从朝廷海陆并举的大计,坚决反对过多投入重开西域。
最关键的是:宁远侯李成梁被偷袭也跟石星言有关。
“怪哉,被石星言坑了的李成梁一言不发,倒是言官们喋喋不休。”朱翊钧翻动着奏疏,石星言有点扛不住了,上了致仕奏疏。
石星言是精算派,他觉得,让李成梁带着三千客兵可劲的折腾就是,折腾多大地盘就是多大地盘,大明重开西域应该以二十年、五十年为尺度,而非一朝一夕,主要是维持进攻和开拓姿态。
陕甘绥太穷了,根本撑不起大规模的开拓。
言官们弹劾石星言的第一个理由,就是不忠君上开辟事,不体国朝振奋意,这是一顶很大的帽子,但石星言只能戴好,毕竟他真的和皇帝的主张不同。
李成梁召集了西域的部族奴酋,拿出了他在辽东的打法,拉一批,打一批,结果李成梁许诺的条件没能兑现,西域这些奴酋觉得李成梁出尔反尔,就偷袭了李成梁。
李成梁手下的客兵,各个都是凶人,偷袭贼人满打满算不过一千二百人,三千客兵,打的对方哭爹喊娘。
奇怪也奇怪在了这里,李成梁只说这些贼人敢偷袭他,他一定会报复,但他奏疏里没说,石星言坑了他,不肯兑现他给的许诺,导致了被偷袭。
“宁远侯和陕西总督的奏疏,都在这里了。”冯保取出了两个密匣,里面是李成梁、石星言的密疏。
朱翊钧确定火漆封口后,打开了密匣,看完了两本密疏后,就直接烧毁了,而后将所有弹劾石星言的奏疏全都盖了‘否’的印章,打了回去。
密疏就是二人,把前因后果讲清楚讲明白,二人的密疏内容,基本一致,和御史言官们的弹劾一致。
这事还真不怪石星言,实在是李成梁以为自己在辽东,以为自己背后是一百万顷的垦荒田,给的承诺太大了,石星言真的兑现不了。
石星言说的对,做的也对,朱翊钧从没去过西北,没去过陕西甘肃,那些地方确实穷,穷的撑不起大规模征战。
朱翊钧一直忙到了日暮时分,才把积压了半月的奏疏处置清楚。
“皇后千岁,带着皇长子殿下在西花厅等候两刻钟了。”冯保见陛下忙完了公务,才俯首说道。
朱翊钧去了西花厅,坐在了太师椅上,笑着说道:“娘子,朕打算册封治儿为皇太子。”
朱翊钧打算立嫡长子为太子,这是朱常治监国之后的必然。
“还是再等几年为宜。”王夭灼看了眼朱常治低声说道:“治儿年纪还是太小了些,现在做太子,恐怕担不起那些个风浪。”
反正朱常治是嫡长子,这太子位基本没有什么悬念,朝臣们也挑不出理来,太早封太子,反而不是好事。
有了太子,有些离经叛道的大明皇帝,是不是可以去死了?
但凡是比较霸道的君王,都和太子的关系有些微妙,比如汉武帝和太子刘据,比如唐太宗和太子李承乾。
在大明当太子也是比较危险的事儿,开辟之初有朱标,朱标一死,朱元璋就跟发了疯一样;
嘉靖二十八年,庄敬太子刚刚在三月十五日行冠礼,十六日加冠,十七日突然爆疾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