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者无私,尔等,死有余辜!”
李太后当然不愿意父亲、大哥二哥被斩首示众,但是,她选择了成全儿子,这是一个母亲的选择。
如果潞王犯法,那李太后也不会去劝皇帝宽宥,因为都是儿子,她对长子的严格,是因为长子是社稷主,对潞王的偏爱,是补偿。
“圣母千岁,张大珰带着番子来了!”一个小黄门急匆匆的奏闻,跪在地上颤巍巍的说道:“张大珰说要带走李大珰。”
李太后看向了李文进,叹了口气说道:“这里面也有你的事儿?”
“有。”李文进吓蒙了,他完全没料到李太后会是这个态度。
“让张宏进来拿人吧。”李太后有些心灰意冷的摆了摆手,如果李文进不涉及其中,李太后还保一保,既然涉案,全听皇帝陛下发落就是。
“参见圣母千岁,圣母吉祥万安。”张宏入门没有狷狂,跪在地上,俯首帖耳的说道:“臣领皇命前来拿人,还请圣母千岁开恩,准许臣行君命。”
这态度恭敬,可话却不是很客气,张宏用皇帝压李太后把人交出来复命。
“张宏,当初你在廊下家,靠着狠劲儿,我准了你到陛下身边,入了乾清宫,这些年,你做的不错,护陛下于左右,日后也要如此忠心耿耿,无论何时,定要记得,你是陛下的人。”李太后没有计较,她这番话也不是训诫,更不是要阻拦拿人。
皇帝做的事儿,有多危险,在场的人,除了李文进糊涂之外,其他人都一清二楚。
张宏作为陛下最后一道防线,李太后希望张宏能一直和现在一样的忠于陛下,为了皇帝陛下的圣命,连太后都敢得罪。
张宏再拜说道:“臣谨遵圣母千岁教诲。”
“人你带走吧。”李太后这才有些无奈的说道。
“谢圣母千岁!”张宏松了口气,他压根就没想到李太后居然这么好说话,这就让他拿人了,本来,无论闹得多难看,他都要抓人,等到复命之后,找根绳把自己吊死,这可是冲撞太后的罪名。
但李太后直接放人了,也不用闹起来了。
朱翊钧忽然严旨抄了武清伯的家,当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连张居正、王崇古都被皇帝的决断给吓到了,二人立刻进宫面圣,但被拦在了通和宫外,他们二人未能面圣。
临近傍晚的时候,皇帝张榜公告,简单通告了事情的经过,皇帝不张榜,谣言满天飞了,不如简单公告下究竟发生了什么。
“陛下,陈太后来了。”冯保看陛下处置完了奏疏,赶忙说陈太后到西花厅已经等了小半个时辰了,得知皇帝在批阅奏疏,陈太后让宫人们等陛下忙完了再通禀。
“宣。”
“见过母亲。”朱翊钧站起来,算是行礼了。
陈太后环视了一圈御书房,御书房非常的乱,书柜上都是打开的书,桌子上全都是各种奏疏,书房后面数排书柜上是各种的标签,很多事都千丝万缕的有关联,皇帝要时常取阅旧档,确定自己记忆没错。
陈太后见过先帝的御书房,整整齐齐,砚台都没砚过墨,那根本不是一个君主该有的书房。
先帝是极为不合格的,陈太后劝过,然后就被冷落了。
“皇帝肩负日月,为社稷主,如此勤勉,乃是国朝之幸事也。”陈太后端着手,再看了一圈陈设,没有任何名贵的宝石、也没有为了装饰用的昂贵镇纸,书房里最贵的就是那几只笔了。
皇帝尚节俭,穿青衣。
“母亲别看朕这里乱了点,是朕不让宫人们胡乱收拾的,母亲不必怪罪宫人,这看着乱,其实朕知道急需之物放在何处,母亲坐,坐下再叙。”朱翊钧让冯保看茶。
“挺好,挺好。”陈太后坐稳后,看着皇帝说道:“我这次来,也没别的事儿,就是皇帝下旨抓了武清伯一事。”
“母亲,这是外廷的事儿。”朱翊钧脸上依旧带着笑容,但话里却没有任何的转圜余地。
陈太后看皇帝态度坚决,却没有退让,开口说道:“武清伯是你娘亲的父亲,这的确是外廷的事儿,也是家事,王者无私不假,可是皇帝,也得想想,若是真的满门抄斩了,日后如何让你娘亲自处呢?”
陈太后是嫡母皇太后,她出现在这里,就是提醒皇帝,李太后这个太后位,是后来朝臣们并尊来的。
如果李太后的家人,被满门抄斩,李太后这个两宫并尊来的太后,恐怕无法自处了。
朱翊钧闻言,赶忙说道:“母亲教训的是。”
陈太后赶紧说道:“妹妹非常坚决,当着我和宫人的面,说他们死有余辜,也不让我来劝,还让张宏拿了李文进,我左思右想,还是觉得该来这么一趟。”
“旁人是不便说的,只能我来说了。”
朱翊钧点头,也有点无奈的说道:“娘亲差人来过,告诉朕,让朕公正处置。”
“我也没别的事儿,皇帝思虑清楚就是,走了。”陈太后站了起来,又看了圈御书房,不住的点头说道:“我大明有如此圣君在朝,何愁不兴?”
“恭送母亲。”朱翊钧也站了起来,送陈太后离开了御书房。
冯保有些疑惑的问道:“陛下,臣愚钝,陈太后这是何意?”
当初两宫并尊,这陈太后这个嫡母皇太后嘴上不说,心里也该计较,这个时候,陈太后不来,看着李太后倒霉才是,但陈太后还是来劝了。
“陈太后性情寡淡,没有那么多争权夺利的心思。”朱翊钧坐在太师椅上,将奏疏简单整理了下,才说道:“陈太后两次说朕做的不错,对得起先帝托付,其实就是说,朕有功于社稷,就是这次宽宥了李伟等人,天下也没人敢说什么。”
“朕的功德,还是能庇佑李伟等人的不法,也就是看朕愿不愿意。”
“陛下圣明。”冯保俯首说道。
陈太后确实性情寡淡,这些年在宫里,从来没要跟李太后争权的打算。
嫡母皇太后这五个字,注定陈太后在宫里不会受任何委屈,所以陈太后也愿意做这个和事佬,她还想和李太后一起带孙子孙女呢。
“徐成楚是骨鲠正臣,先看看他的处置意见吧。”朱翊钧没有马上做决策,他已经委派了徐成楚和陈末稽查此案,大明有国法也有家规,先查清楚案件详情,再做处置。
徐成楚和陈末忙了十数日,在腊月之前,终于查清楚了案件的规模。
“李文全和李文贵二人,一共就捞了7800银?”徐成楚看着最后汇总的案情数目,揉了揉眉心。
废物就是这样,连办坏事,都办不利索,谁都不看好,偏偏他们还不争气。
一共就弄了不到八千银,就被皇帝给抓了个现行。
陈末翻找着案卷问道:“那清华园修建用了多少银子?”
“十七万银,都是陛下内帑断断续续给的。”徐成楚找到了账目,递给了陈末,一脸哭笑不得。
两个蠢货冒着天下之大不韪,犯过法,搞的银子,还没陛下一年赏赐的多。
李伟其实早就发现了,自己努力,不如磕个头求赏赐,努力的银子还没赏赐的多,努力个屁!
“其实,持有宝钞的势要豪右们,根本不会低价兑现,他们也在等,等着陛下是不是会发现这些端倪,看陛下会不会处置,这几日,陛下一抓人,这宝钞民价,立刻涨了回去。”徐成楚也是感慨,这些势要豪右确实鸡贼的很。
很多时候,势要豪右等的也是陛下的态度。
第929章 劫富济贫的合理性
拿到权力就能搞到钱了吗?其实不能,而且很难。
要是跟李文全和李文贵兄弟二人一样,什么钱也拿,被逮到的可能性很大,拿的越多,死的越快。
拿到权力想要搞到钱,也是需要一些技巧的,而且不能什么银子都拿,哪些银子可以拿,哪些银子不能拿,能拿的银子该怎么拿,不能拿的银子该怎么换成功劳、政绩,这都需要把持其中的度。
权力寻租是个技术活,一方面要把权力以某种合适的价格租出去,一方面要维持自己权力的稳固,保证自己一直能收到权力的租金。
如何把持其中的度,在王崇古写的五步蛇自我修养里,都有非常明确、直接的表述,所以,朱翊钧给会试举人的恩科大礼包里,就有王崇古的书,当然,看进去多少,就看个人的造化了。
贪腐,是杀不尽的,因为人性本私,掌握权力,金钱、美色唾手可得,没有几个人抵挡那种诱惑。
朝廷稽查贪腐的根本目的是竭尽所能的遏制贪腐的规模,不让贪腐办成制度化的贪腐,制度化的贪腐,而且所有人都不认为这种贪腐有错的时候,离亡国就不远了。
到底是谁让大明宝钞变得不那么方便,持有宝钞的势要豪右、富商巨贾,兑现宝钞的宝钞局、户部,大明内阁,其实都比较清楚,大家都在等着看陛下是否要追查。
陛下不进行追查,不进行处置,也是一种态度,这种态度叫纵容,那宝钞再次失败,就不能怪势豪、富商们不配合朝廷的政令了。
皇帝愿意管,愿意处理,展现出一查到底的态度,这种态度叫大义灭亲,但这种态度,朝臣们也不愿意,因为李伟、李文全、李文贵、李文进是陛下的外祖父、舅舅,如果皇帝连这种血亲都要杀,那杀起朝中大臣,势要豪右来,更加不会手软了。
万事皆有度,陛下愿意追查的决心,是极好的,但闹到杀人的地步,无论是谁,都要心有戚戚。
李太后不能劝,甚至不能用潞王就藩去交换,因为这是后宫干政,是把手伸向了皇权;
张居正和王崇古想劝、能劝,但皇帝不肯见,直接把元辅次辅拒之门外;
勋贵们在看,看皇帝的处置是否严厉,如果不严厉,那就一起发财,如果严厉,就躲得远远的,防止引火上身;
势要豪右、富商巨贾有点怕,既怕宝钞新政失败,又怕皇帝太过于心狠手辣、薄凉寡恩,过于咄咄逼人,态度最是矛盾。
“我本来打算奔着抄斩的案子去办的,结果这7800银,我怎么办?”徐成楚一脸为难,按照海文忠海瑞留下来的反腐规则,一万两不到的私利,别说政治性案件,连削爵都够不上。
抄斩武清伯府,把皇帝外祖父、三个舅舅全都抄斩,这个想法,真的很大胆。
海瑞说徐成楚的问题是,过于骨鲠,过于刚强,海瑞看徐成楚就像是看到了当初的自己,并非虚言。
陈末在每一个案卷上用了自己的印,代表他的调查结果,对着徐成楚说道:“交由圣上处置吧。”
徐成楚还是给出了自己的意见。
陈末带着监察御史徐成楚的奏疏和案卷,来到了通和宫奏闻了此案的详细经过。
“李文全、李文贵身为皇亲,恃权妄为,私设门禁、阻民兑钞,致宝钞失信、新政危殆。虽涉案仅七千八百银,然其行悖逆国策,动摇社稷根基,罪不可赦。”
“主犯李文全、李文贵、革除爵禄,削籍为民,流放哈密充军戍边,无诏不得返京。”
“从犯李文进、宝钞局知情不报、纵容包庇吏员、打手等,杖三十,革职永不叙用,发配辽东吉林充军。”
“武清伯李伟虽未涉案,然治家不严,纵子为祸,削爵为民,抄没清华园改建学堂,彰圣上兴学之志。”
“此案虽微,然如蝼蚁溃堤,不可轻纵;陛下雷霆处置,非为戕亲,实为护法;”
“法之不行,自上犯之,若不严惩,何以服众?陛下若舍公全私,新法必殆,若舍私全功,天下膺服,国策大业可成。”朱翊钧看完了徐成楚的处置意见。
这是从严从重的处罚结果,如果是别的事,贪了7800银,根本不会闹到抄家流放的地步,但事涉宝钞大政,只能如此了。
“确定只有7800银吗?”朱翊钧眉头紧蹙的看着陈末,询问着陈末是不是有不察之处。
“陛下,目前查到的只有这些,当然也可以多一些。”陈末想了想,询问皇帝是不是要在案件规模上,多加一点,或者把一些无头公案,移形换影,扣在李文全和李文贵的身上。
缇骑就是干这个,脏活累活、扣屎盆子,皇帝有圣意,就要执行。
陈末保证办得天衣无缝,让朝臣们说不出话来。
“不用捏造,信实而已。”朱翊钧摆了摆手,赵梦佑跟着皇帝时间长了,知道皇帝从来不让缇骑给人扣帽子,这是为了保护缇骑本身。
从永乐年间到万历年间,缇骑衙门的起起落落,无不证明,缇骑这把刀非常的锋利,但不当使用,这把刀也非常容易折断,要小心呵护。
冤假错案、罗织罪名,就会让缇骑引起众怒,最终让缇骑衙门衰弱下去,而且很有可能一蹶不振。
一旦缇骑衙门衰弱,大明五品以上京官就失去了脑袋上那把利刃。
东厂、西厂、内行厂都不能代替锦衣卫镇抚司衙门的作用,因为东厂西厂这些内厂提督都是宦官,宦官带着番子查外臣,只会弄成为了反对而反对,朝臣和阉党的党锢。
朱翊钧点着案卷,怒气冲冲的说道:“这两个蠢货!蠢货!为了不到八千两银子,把武清伯府,全都搭进去了的蠢货!”
朱翊钧其实已经做好李太后枯坐佛塔,别说初一十五,就是逢年过节也不会见皇帝一面的准备了。
朱翊钧一方面气这两个蠢货,折腾这么大动静,就搞了这么点银子,多搞点,一死百了,还能杀鸡儆猴;一方面气他们不守律法,仗着自己身份为所欲为。
这股怒气,气他们干了坏事,也气他们坏事干得不够大。
武清伯这些年很老实,朱翊钧本来打算给武清伯晋升到武清侯,哄李太后开心后,看李太后能不能答应让潞王去金山城,本来都要封侯了,这两个逆子,灵机一动,想弄点钱花花,封侯别想了,爵位都没了,连家宅都不保。
连潞王就藩的事,都耽误了。
其实从陈末的调查来看,这两个蠢货,之所以干这种事,完全是因为李伟这个大家长,不给银子,有点银子都弄到自己的庄园上了。
武清伯府,表面上光鲜亮丽,实际上手头并不宽裕,李文全和李文贵二人,灵机一动、一拍即合,就想到了好主意。
坏人处心积虑地谋算,步步为营、小心翼翼的经营造成的破坏,往往不如蠢货的灵机一动。
“就按徐成楚的意见办吧。”朱翊钧一字没改,直接照准,下章到了内阁。
到了内阁,张居正、王崇古合计了一下,还是改了一点,把李伟处罚里的削爵为民,给划掉了,希望皇帝能够稍示亲亲之谊,毕竟李太后的父亲,抄家的处罚,真的已经非常严重了。
朱翊钧想了想带着奏疏,来到了慈宁殿,见到了李太后。
李太后不得不见了,即便是她明确表态支持皇帝的一切决策,但她还是对案情十分的关注,而且有些急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