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王谦又觉得很合理,那张四维刺王杀驾、大火焚宫,两次逆举,皇帝能收一缕头发,让王家鼎盛到现在,只看王崇古有能力,这已经是天下少有的宽仁君王了。
王谦觉得委屈,杂报、刊文、民间议论纷纷,都让王谦觉得父亲真的是个坏人,但也没有坏掉司马懿的地步吧。
王谦一边扔纸钱,一边说道:“爹给我写信,说让我致仕,我听爹的,明天就致仕,给爹守灵。”
“这样一来,咱家除了点儿银子遭人惦记,也没别的,明儿个,我就把家里的所有银子,一股脑都给了内帑,谁也别惦记了,我带着孩子,带着爹,回蒲州去。”
王谦没哭出声,就一直掉眼泪。
让王谦最难受的是,父亲居然不能安葬在西山陵寝,配享陛下皇陵,这是父亲心心念念的事儿。
哪怕是位次低一点,哪怕把崇古驰道的牌楼拆了,安葬在西山陵寝,就是盖棺定论了,功大于过,这辈子可以瞑目了。
“哎。”王谦又叹了口气,最是无情帝王家,可是陛下这有些太无情了。
陈末站在暗处,清清楚楚的看完了这一幕,他其实想提醒王谦隔墙有耳。
这番唠叨,尤其是最后一句扶柩回乡,是对陛下有些怨气的,但王谦这个大纨绔,再纨绔也知道隔墙有耳,毕竟陈末是站在暗处,不是藏起来了,王谦是很清楚的知道他在这里。
王谦嘟嘟囔囔,就是在对皇帝抱怨,这就有些不恭顺了。
显然,王谦在看到父亲无人治丧的时候,情绪已经完全崩溃了。
“少爷,少爷!崇古驰道的牌楼被推倒了!崇古驰道的碑文,也被砸了!”一个戴孝的仆人,连跑带爬的闯到了灵堂,惊慌失措的说道。
“我知道了,推倒就推倒吧,毁就毁了吧,又不是好东西。”王谦说着说着泪止不住的流。
那是他父亲生前最自豪的一件事了,大明除了京师到山海关的驰道叫崇古驰道外,没有驰道以人的名字命名了。
王谦用袖子胡乱的擦着眼泪,眼泪灰土弄的满脸,看起来格外的凄凉。
王谦知道,皇帝诏了凌云翼回京,可凌云翼回来之后,也没什么动作,这一下子,这帮叫嚣的虫豸,就更加胆大包天了起来,连崇古驰道的牌坊和碑文都砸了。
“爹!”王谦把一叠纸钱烧完,跪在地上,撕心裂肺的喊着。
这一刻,他清楚的意识到,父亲赌输了,王谦也赌输了,赌皇帝这种生物有良心,是王家父子纵横大明官场一生,最大的败笔。
陛下看起来和别的皇帝不一样,但归根到底还是一样。
陈末瞥了一眼趴在地上哭的王谦,想起了王崇古临终遗言,王谦斗不过这帮虫豸,知子莫如父,这句话一点没错。
王谦就是个托庇于父亲,利用父亲权势的纨绔,朝中狗斗,王谦真不行。
陈末出身卑微,在草原拼命了五年才入了镇抚司衙门,这么多年,他也一直在刑名侦缉事,就连陈末都知道,这个时候,陛下在蓄力,但王谦这样子,显然有些失了分寸。
在复杂博弈中,越是心急,就越是输的一塌糊涂。
陈末让缇骑看着,回了通和宫禀报,朱翊钧得知了王谦的态度后,也没生气,只能说王崇古这父子二人,当真是一模一样。
王崇古易怒,王谦也差不多,做什么事儿,容易被情绪左右。
朱翊钧心情很差,但他却什么都没做,他在等,凌云翼也在等,张居正也在等。
虫豸们拿王崇古的身后事做文章,朱翊钧、张居正、凌云翼这些老油条,也在拿王崇古的身后事做文章,只不过目标完全不同。
“小王最大的问题,就是太急,这样不行,这样,顶了天做个知府,再往上走,就走不动了,这次之后,他就不会这么急切了。”朱翊钧对着冯保说道。
朱翊钧在等一个契机,在等大势的翻转,如果等不到,他将亲自将大局反转!
他说话算话,说护着王崇古的身后事,就一定会回护。
十八日的清晨,徐成楚带着一干御史去了西山煤局,奉都察院总宪陆光祖的命令,调查王崇古总办西山煤局这么多年的贪腐事。
徐成楚临行前,陆光祖的命令非常古怪:见势不妙、立刻逃跑。
徐成楚到了官厂,才知道陆光祖为何有如此奇怪的命令了,匠人们看的目光,凶横无比,拎锤头的匠人,看徐成楚的脑袋像铁砧,徐成楚走过所有的工坊,这些匠人就像是要杀人一样。
王崇古是水火神的一部分,这种尊崇,是匠人自发的,因为王崇古对匠人真的很好很好,匠人们很清楚官厂里的住坐工匠和官厂外的匠人,待遇上天壤之别。
十八日的中午是匠人大会,徐成楚本来想去匠人大会,让匠人们检举揭发线索,但他眼珠子一转,带着几个御史拔腿就走。
查个屁!再不走,匠人真的把他的脑袋当铁砧锤了!
徐成楚是骨鲠,又不是蠢,匠人的情绪已经愤怒到了极点。
几个会办、代办还在喋喋不休的说保生产之类的话,一个匠人忽然站了起来,大声的喊道:“你们在这里放屁吧,我去长安门了,问问这帮士大夫,究竟要拿王次辅怎样!”
“你们没长良心,我有!”
匠人离开时带了一把铁钎,另一个匠人跟着离开时,带了一把铁棍,还有一个匠人带了把铁锤。
礼堂的匠人离开,起初是三三两两,后来是成片成片,最后,十八日匠人大会的礼堂里,一个匠人没有了。
徐成楚跑的飞快,恨不得自己长了四条腿,他已经清楚了自己的使命,他就是给火药桶点引线的!
因为他看到,匠人顺着西山煤局到西直门煤市口的驰道,下山了!
匠人下山了!
“谁点的火儿,谁去灭。”朱翊钧很快就收到了消息,撤掉了西直门的校尉,放开了匠人下山的通道,并且下章内阁他的指示。
他早上调动了两个步营入京,堵住了通和宫的路口,这些匠人,打不进通和宫来,至于谁倒霉,他不管,朱翊钧要看血流成河!
张居正请求觐见,朱翊钧说自己不在通和宫,拒绝了觐见。
但皇帝没让张居正离开,而是把张居正留在了通和宫内。
张居正坐在西花厅里喝茶,他没什么心情喝茶,只是有些无奈,这帮虫豸,没事儿惹陛下干什么!陛下是他们能惹的主儿?
这个委屈陛下要生受了,这十七年的辛苦为哪般?还想逼陛下低头,陛下连出手都不用,就把这帮虫豸治得死死的。
“陛下,陛下,王谦去了西直门,拦住了下山的匠人!”一个小黄门急匆匆的冲进了御书房里,大声的说道。
朱翊钧一听,叹了口气,摇头说道:“这孩子,还是太心善了。”
第934章 经纬天地曰文,安民立政曰成
陈末作为王次辅治丧的护卫缇骑,他必须要跟着王谦一起来到西直门,陈末看着王谦有些倔强的身影,眼神颇为复杂。
王谦的道德是没有问题的,至少比他亲爹要强个一万倍的样子;王谦的学识没有问题,要不然也考不中进士;但在陈末眼里,王谦在政治斗争中,有些幼稚,有些善良,善良是美德,不应该被贬低。
当然,在王谦眼里,皇帝可能有点过于无情了些。
皇帝是不方便直接干涉的。
表面上,因为这次虫豸们的理由,是王崇古是个奸臣,这一点非常客观,如果皇帝用皇权维护奸臣,那忠臣怎么办?但实际上,是君权和臣权的一次博弈,争的是忠臣奸臣的定义权。
王崇古是个奸臣,这一点他自己都承认,皇宫里还有王崇古一缕头发,那是王崇古的命。
皇帝的打算非常简单,把王崇古最终定性在能臣,皇帝看在王崇古的功劳上面,给王崇古一个体面的结束。
但无论表层原因,还是实际原因,皇帝都不方便,因为这次打出来的旗子,是尊主上威福之权,人不能一边享受皇帝至高无上的权力,一边自己拆台,否认忠诚,忠诚这种政治正确的塑造,有利于皇位的稳固。
朝臣们不太认可王崇古的功绩,在他们看来,王崇古这功过,顶多是三七开,三分功,七分过。
这官厂是陛下的圣意,朝中政策的倾斜,大明大势所趋之下的硕果,不能让王崇古一个人吃了。
不太好定谥号,那就不定了,直接就这样糊里糊涂下葬好了。
礼部真的已经很仁慈了,像王崇古这样结党营私、僭越、谋求私门之利的佞臣,上一个这么干的人是严嵩,严嵩的儿子被斩首示众,严嵩饿死在了墓舍之间,靠旁人上坟的祭品度过了人生最后的时光。
王崇古已经非常荣光了,做了那么多错事,还有皇帝亲自上门探看送别的荣幸。
显而易见,皇帝无论如何不能接受这种定性,这次妥协了,到了张居正离世的时候,皇帝就会陷入无限的被动之中,论僭越这件事,摄政的张居正,可比王崇古更像是个奸臣,到时候,张居正的功过恐怕是零十开了。
所以,需要有人为王崇古说句公道话。
朝臣们不肯,就只能让工匠们为王崇古讲一讲这个公道。
王谦张开了双手,气喘吁吁,面色通红的拦在了所有的匠人面前,他的身后只有数十名缇骑跟随。
他听闻了消息,带着十几个家丁,跑到了西直门,西直门都是慌乱跑动的人,王谦逆流而上,用了全力,才挤到了西直门外,家丁走散了,或者干脆不敢到西直门前来,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情绪激动的匠人们,真的会用锤头锤烂所有人。
家丁不是缇骑,缇骑有皇命在身,必须要保护王谦的安全,除非有圣旨,否则谁都不能动王谦。
春天的风还是有些冷,再加上昨日下了点雨夹雪,更是寒风刺骨,王谦的衣服都被扯开了,有点斯文扫地,颇为狼狈。
但王谦很庆幸,自己赶到了,匠人们没有入城,那一切都好说。
“停下,停下。”王谦气喘吁吁的拦着匠人,不让他们继续往前走了,再往前走,就是动乱了,天子脚下,首善之地,闹出了民乱,陛下要是调动了京营平叛,这些匠人都得死。
但王谦看到了西直门上一个校尉都没有,也就福至心灵,立刻就知道了皇帝所有的谋划。
皇帝不止一次表示过,他希望工匠们为了争取自己的利益,联合起来,倒逼制度的改良。
比如为了争取劳动时间的减少踞坐索契、比如为了争取劳工权益自发罢工,比如在官厂连续亏损后,工匠们自发的占厂经营,比如没有了庇护之人后,自己保护自己。
这都是皇帝可以忍受的范围,皇帝不会调动京营平叛,而是让愤怒的匠人冲进京师去,让匠人们用锤头,为王崇古说句公道话。
西土城的匠人们,都认识王谦,山道上一万多的匠人,在不断的吆喝声中,慢慢的停了下来,王崇古是老王,王谦是小王,小王心善,每次去官厂,都会带一堆的东西慰问寡孤独废疾者。
在匠人心里,小王是个比老王更好的人。
“魏师傅。”王谦扫视了一圈,看到了这次动乱的主心骨,魏有山。
魏有山发明了水肥,获得过崇古进步奖,他以前是个西山窑民罢了,他脸上的皱纹和沟壑里,全是黑灰,手掌的掌纹和老茧也是黑的,写满了煤炭的痕迹。
魏有山走到了王谦面前,左右看了看,低声说道:“王知府,有圣旨。”
魏有山现在是格物院的格物博士,常驻西山煤局,这次匠人下山,就是他一手策划的,他是奉了圣命。
皇帝在王崇古死后的第二天,就从格物院到了西山煤局,将京城发生的事儿,一五一十的告诉了匠人们,而且还派了自己的弟子,四处和匠人们诉说,王崇古死后这些天,受的这些委屈。
之前的怒火已经积压在了匠人的心里,王崇古的身后名,真的很重要,那不是王崇古的身后名,那是官厂制度的兴衰。
这帮虫豸的目标非常明确,是把官厂折腾散架,通过风力舆论把官厂塑造成破铜烂铁,然后拼命的把这些破铜烂铁往兜里塞。
永乐年间住坐工匠,数个造船厂,围绕着海贸建立的官厂,都是这么消亡的,匠人们已经经历过一次了。
朝廷靠着官厂聚敛了太多太多的银子,王崇古若是真的被批倒了,工党就彻底倒了。
泥沙俱下,覆巢之下无完卵。
匠人们自然要考虑,以后,他们还能让孩子上工匠学堂,匠人们还能两个人做工,养活三个孩子吗?匠人们还能拿到开工银吗?
西山煤局大部分的匠人都识字,也明白一些道理。
昨日,崇古驰道的牌楼和石碑被砸坏,情绪立刻就被彻底点燃了,虫豸们要毁掉的绝非王崇古这个人,而是匠人们的幸福生活,如果不用锤头保护自己的生活,就会失去一切!
徐成楚也就是跑的快,跑的慢一点,锤头就砸下去了,愤怒的匠人,情绪很难很难被安抚。
“我知道我知道,但不能这么做,这么进了城,日后算起账来,官厂的匠人们,怕是要被清退一批人了,这对匠人们不利,不值当,真的不值当,听我的,回去都回去,我入宫去面圣。”王谦的气儿,终于喘匀了。
他也想明白了,无论如何,匠人都不能入城,他必须拦下。
哪怕是皇帝不调兵遣将平叛,事后,一定会有人要为这次的动乱负责,比如魏有山本人,就绝对逃不过朝廷的追查,这些个被吓成了惊弓之鸟的士大夫们,一定会想尽办法,惩治首恶。
“我是格物博士,怎么处置我,陛下说了算,所以我才这么做。”魏有山左右看了看,低声说道。
格物博士的地位极为特殊,律法基本管不到他们身上,大明言官根本弹劾不到格物博士头上,有什么事儿,都跟陛下说去吧!
衙役、校尉都无权抓捕格物博士,甚至连缇骑衙门查案,都要避免惊动格物博士。
魏有山主持了这次的动乱,这些士大夫拿他没有办法。
“额,好像也是。”王谦心里,魏有山就是官厂里的大师傅,但其实不是,这人有官身,而且是超然物外的那种五品格物博士。
到这里,王谦才彻底明白了皇帝的所有筹划,只能说,陛下这十七年的书,是真的不白读,多少有点阴狠了。
魏有山鼓噪民乱,言官弹劾,皇帝让言官拿出真凭实据来,案子查到魏有山的头上,就根本没法往下查了,要么查不到元凶,奏闻皇帝,被皇帝和稀泥;要么只能把案子交给缇骑去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