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117节

  “哦。”朱翊钧有些呆愣的说道:“哦,朕知道了。”

  “陛下,臣要走了,陛下习武的事儿,臣不能多看顾了,臣其实没什么才能,也没什么本事,只是恰好是缇帅,才做了陛下的武艺老师,若是说什么事儿,放心不下,就是没看到大明军容再耀天威的那一天。”朱希孝笑了笑,这段话说起来已经很是费劲了。

  朱翊钧拿着奏疏颇为确切的说道:“快了,殷正茂从极南来了奏疏,上奏对吕宋动兵的事儿,规划十分周详,北虏厉害,红毛番也不遑多让,朕觉得殷正茂他们能赢,缇帅再等等,再等等就看到了。”

  “哦?那很好,很好。”朱希孝说完,便露出了一个轻松的表情,勾出了一抹笑意说道:“很好啊。”

  “他在极南又抢了不少权豪,还把人家的床给搬走了,极南缙绅怨声载道…”朱翊钧一直站在朱希孝的床前,絮絮叨叨的说着大明的事儿。

  比如浙江巡抚、福建巡抚,都在考成法下,开始了一条编法的推行,大明正在蒸蒸日上。

  朱翊钧一直在说,朱希孝却没有了半点的反应,这个在刺王杀驾案中,和张宏一起擒住了王景龙的缇帅,自己的武艺师父,最终还是没能扛得住岁月的无情。

  张宏终于忍不住上前低声提醒道:“陛下,缇帅已经走了,缇帅没什么未了的心愿。”

  朱翊钧停了下来说道:“朕知道,让礼部拟谥号吧。”

  小皇帝收敛了下自己的情绪,反复告诉自己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他转头对李时珍说道:“李神医一路辛苦,好生休息几日,再到解刳院坐班吧。”

  “草民领旨。”李时珍赶忙说道。

  朱翊钧离开了成国公府,他忽然站定,看着‘敬怡园’的招牌看了很久,定襄王朱希忠喜欢花草,朱希忠走后,朱希孝就一直在收拾这个花园,小皇帝听朱希孝说过几次。

  这花园刚收拾好没多久,在嘉靖年间,勋贵之上的朱希忠和朱希孝的两兄弟,就相继离开了人世。

  “让礼部给谥号赠官吧。”朱翊钧收回了目光,对着冯保说道。

  柱国、太子太傅、掌锦衣卫事、后军都督府左都督朱希孝,万历二年四月病,六月薨逝,赠官太傅、谥忠僖。天子震悼,给斋粮、麻布、金币、镪宝等,辍朝一日,诏礼部等官司治葬。

  内阁次辅吕调阳撰神道碑文,兵部尚书谭纶正书,刑部尚书王之诰篆盖,极尽哀荣。

  在辍朝一日之后,大明的官僚机器,恢复了运转。

  七月初七,阳光明媚而炙热,朱翊钧等朝臣们见礼之后,开口说道:“缇帅病故,朕痛心不已,北镇抚司缇帅空缺,朕已令赵梦祐为缇帅,任锦衣卫掌卫事都指挥使。”

  赵梦祐是嘉靖四十四年武进士出身,是缇帅的热门竞选人,赵梦祐的儿子赵贞远是勋卫,在宫里给小皇帝当陪练。

  这个任命让人颇为意外,几乎所有人都认定在,南衙四处抄家的提刑千户骆秉良,会掌锦衣卫事和北镇抚司衙门,但是陛下却安排了赵梦祐接掌。

  而且,这个人事任命,没有通过廷议、没有通过内阁辅臣,是宫中圣旨。

  廷臣们的目光看向了站在正中间的张居正,陛下没有经过廷议内阁,这份任命,元辅又如何看待?

  而且,赵梦祐和张居正其实有旧怨,小孩没娘说来话长,赵梦祐的弟赵梦祥曾经犯了案,赵梦祐找到了戚继光的门路,求告到了全楚会馆,请张居正帮忙。

  但是张居正没有帮忙,赵梦祥因此被褫夺了武举人的功名和官职,这算是结下了梁子。

  “陛下圣明。”张居正俯首说道,对于缇骑的任免,没有质询,更没有行使内阁权力,封驳陛下的圣旨。

  群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伱,只好跟着说道:“陛下圣明。”

  吏部尚书张翰出列俯首说道:“陛下,这是否有所不妥?臣听闻赵千户办案,便辟诡黠,善钩人意向,而且贪腐有据,不适合担任如此要职。”

  张翰还真不是作为张居正的党羽,反对赵梦祐的任职,而是切实的站在吏部尚书的角度,认为赵梦祐不能任事,赵梦祐名声不好,这个名声不好主要集中在三个方面,第一构陷,第二贪腐,第三连坐,跟朱希孝不能比,跟陆炳就更不能比了。

  张翰为吏部尚书不是一事无成,而是切实的知道,缇帅这个位置不好干,夹在内廷和外廷中间的北镇抚司,万事都要考虑周全,做事处处都要小心,而赵梦祐,并不是个合格的人选。

  张翰俯首说道:“若论贤,臣推举提刑千户骆秉良。”

  骆秉良在南衙干的是抄家的活儿,张翰不是屁股歪了,而是觉得骆秉良方方面面,都比赵梦祐强,毕竟骆秉良的儿子骆思恭,天天都跟小皇帝对打,简在帝心,圣眷正隆,而骆秉良办案,素来谨慎,办得顾氏抄家案,那叫一个干净利落,不留后患。

  朱翊钧摇头说道:“骆秉良在南衙,南衙的事儿,几年内离不开他。”

  朱翊钧此举,自然是站在皇权的大楯下的一次小小的权力试探,也确实是没人可用,一共两个候选人,骆秉良当然是最好人选,可是南衙的事儿,需要骆秉良,骆秉良不在南衙,那些个权豪,指不定又要翻出什么风浪来。

  “陛下处置有方。”张翰琢磨了下,也不能万事都求尽善尽美,不再上谏。

  朱翊钧看向了张居正问道:“先生以为呢?”

  “臣以为善。”张居正再次俯首说道,赞同皇帝陛下的处置,赵梦祐这个人过去的名声是差了点,但不能总是用老眼光看人。京中任事,张居正是能不开口就不开口,这是皇权的核心。

  “那就廷议吧。”朱翊钧小手一挥,笑着说道。

  张居正拿出了一本奏疏,面色复杂的说道:“翰林院编修吴中行,弹劾首辅移亲就养,接养父亲入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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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三章 倍之?超级加倍!

  “朕请先生父亲入京的?有何不妥?”朱翊钧根本不等朝臣们说话,率先开口,把这件事的起因,归根到了自己的身上。

  事实也是如此,他让张居正接亲,张居正不肯,朱翊钧强制下令,张居正不能违抗圣旨,只好听从。

  吴中行弹劾张居正移亲就养,在小皇帝开口之后,事件的性质立刻变成了封驳事。

  “侯于赵上奏请命不许廷臣、阁臣内外隔绝,弹劾先生威震主上,元辅请开朝会,还请朕见县丞典史、见百姓冤屈者和耆老。”

  “这不是清流们要求的不许隔绝内外吗?朕诏耆老进京,不可以了吗?德行高尚、受人尊敬的老人为耆老,还是吴中行以为,元辅先生的父亲,不是耆老吗?”

  “夫子重孝,历代以来,莫不是以孝治天下。”

  “先生亲承先帝付托,辅朕冲幼,社稷奠安,天下太平,莫大之忠,自古罕有,自古忠孝无两全之说,朕下诏先生父亲入京,以成大孝。”

  “洪武四年,河南府知府徐麟、南右卫百户临濠人张纶养亲,太祖高皇帝下旨接养,以全忠孝。勉孝劝廉、移亲就养,这是祖宗成法。”

  “朕就想不明白了,就这么一件符合礼法和祖宗成法的美事儿,也至于拿到廷议上来说事儿?”朱翊钧的语气冷厉,丝毫没有之前阳光开朗的模样,活脱脱的老朱家皇帝模样,突出的就是两个字,德凉。

  朱翊钧看向了万士和,冷冰冰的问道:“万尚书,朕讲的有问题吗?”

  “没有!没有任何问题!”

  “陛下睿哲渐开,对礼法和祖宗成法理解,并无差错,陛下说得对!”万士和猛地打了个机灵,又不是他弹劾张居正,问他干什么!

  小皇帝这一大段话,哪有一点点小孩子逻辑不清楚的模样?!

  从夫子重孝去谈,这完全符合儒家礼法,哪怕是酸儒腐儒都说不出一句话来;从祖宗成法而言,勉孝劝廉、移亲就养那是正经的祖宗成法;从眼下谈,是清流请命不许廷臣、阁臣隔绝内外,才有了见耆老的事儿;

  大叫着:先王之道,非吾君所能行,莫不是贼人!

  弘治年间,张皇后的妹妹入宫,孝宗皇帝下旨说要立张皇后的妹妹为妃子,廷议不准,谢迁说:舜娶了尧的两个女儿,陛下要立张皇后的妹妹为妃,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谢迁这话的意思,很显然是在说:孝宗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德行,也敢自比尧舜?若是觉得自己能和舜比,就立这个妹妹为妃。

  这就是孟子说的:吾君不能谓之贼,大喊着先王之道,非吾君所能行是国贼。

  从礼法、祖宗成法、流程制度而言,小皇帝下诏让张居正父亲进京,这件事办得根本没有问题,万士和又不想当国贼,自然不会反驳陛下的话。

  太祖高皇帝能做,陛下不能做?

  “哦,朕还以为是朕理解错了呢。”朱翊钧开口说道:“缇帅,寻吴中行来,朕当面问问他!”

  “缇帅?”

  张宏在皇帝身边,小声提醒道:“陛下,缇帅,前日走了。”

  朱翊钧略微有些恍惚,吸了口气清晨的凉气,醒了醒神,他就是被气糊涂了,新的缇帅刚刚任命,下章吏部还没办手续,眼下文华殿内,自然没有缇帅。

  他再次开口说道:“张大伴,你去传吴中行觐见来。”

  “臣领旨。”张宏急匆匆而去,没过多久,就从翰林院把吴中行宣到了殿上。

  吴中行上殿是极为忐忑的,他进殿之后,五拜三叩首大声的说道:“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翊钧翻出了另外一本奏疏说道:“尔上奏来言事儿,说定襄王王爵之事不妥。”

  “言:右都督朱希孝,引英国公张懋例,乞追赠其兄朱希忠王爵,张懋追封非可为例,希忠虽历事三朝,不过效臣子职分之常,未尝勒奇伟于边疆,投难钜于戎马,生前被宠已足酬劳,殁后论功,难优异追封王爵,实非所应,上奏褫夺。”

  “这是你的奏疏吧。”

  吴中行跪在地上,听闻皇帝一字不差的把他上奏的奏疏念了出来,跪在地上大声的说道:“臣仍认为定国公之功,不足以封王爵!”

  朱翊钧嗤笑一声,看着吴中行问道:“你以什么身份,什么地位,什么立场来反对追封定襄王王爵?让朕褫夺已经追封王爵?伱是阁臣或者科道言官吗?你有封驳事的职权吗?”

  “你不过是翰林院编修一名,修史薄功升官阶一级,才正六品,缇帅引旧事请封,礼部、吏部、兵部部议后,送廷议论其功,定追封之事。若是朕一意孤行,你上奏来说也就罢了,难道廷议论定之事,因你一言而不能行?”

  “死后殊荣,你还如此追击,是为博清名,还是为了国朝体统?!”

  吴中行被小皇帝一句一句的追问,给打的有些措手不及,他跪在地上说道:“臣是大明臣子。”

  吴中行也是急中生智,陛下问他什么身份,吴中行说他是大明臣子。

  大明朝连缙绅都能上奏言事,虽然非常困难,但是通道是有的,比如极南缙绅借着贺表骂殷正茂拆门,比如徐阶借着旧故,让自己的学生们说话。

  正因为是大明臣子,才会上奏。

  “那这样吧,你还做你的正七品吧,也别做正六品了。”朱翊钧立刻说道。

  吴中行一听要夺了他的修史功劳,还要降一级,立刻就急了,急切的争辩道:“啊?臣修史升官一阶,这这这,无故褫夺,雷霆雨露皆为君恩,臣请陛下怜臣尽忠之事。”

  “庆赏威罚,岂能如此儿戏?”

  朱翊钧理所当然的说道:“对啊,庆赏威罚岂能如此儿戏啊,你有修史功,需要给你升官,定襄王就不能死后追封?”

  “庚戌之变夜不卸甲,守备京师,不是功劳吗?守备京师不算的话,那定襄王先后六十六次祭祀圜丘、方泽,还参加进士恩荣宴十九次,这不是功劳吗?如果这都不算的话,那先帝和朕登基,定襄王持节掌冠,这是从龙之功,这不是功劳吗?”

  “好,这些,都不算!”

  “世庙和先帝实录,定襄王都是监修,你修史要升官,定襄王怎么就不能追封了呢?!”

  大明的国公也不是死后必然加一级追封王爵,也是要看功劳的,国公极为尊贵,再往上就是王,活人不能封王,都会到国公去世后,把功勋攒到一块算一算,能不能追封一个王爵。

  更加明确的说,这就是个死后殊荣和尊重,这吴中行纠缠这等事,朱翊钧当然要骂他。

  “行,就依你所言,那就褫夺定襄王王爵,然后你也夺了修史功劳,降官一级好了,行不行?”朱翊钧看着吴中行,说到了自己的处置方法。

  吴中行敢同意,朱翊钧立刻就下旨!

  不过到那时,吴中行和朱希忠修史功被夺了,那从张居正到修史的鸿胪寺序班,全都要上奏自请命褫夺修史功劳。

  朝中的朝臣们会这倍之的手段,难道朱翊钧就不会倍之了吗?

  他不仅会倍之,他还会超级加倍!

  “万万不行,臣有罪。”吴中行选择了认输,其他都能否定,这修史的功劳再否定的话,吴中行岂不是要得罪了朝中所有修史的人?

  修史的功臣一长串,方方面面都有人,吴中行就是脑袋缺根弦也不能否认这个功劳,这可是难得的、稀缺的政治资本。

  张四维为了这份修史的功劳,恨不得跑去新郑把高拱这碗馊饭新吃,也要计较的天大功劳!

  吴中行只是为了博清名!陛下这把修史功给夺了去,是要他死啊!这得得罪多少人?

  连章上奏的不仅仅是吴中行,还有科臣刘不息、兵科右给事中陈吾德、御史杨相、南京广东道御史蒋科等等,这是一连串的风力舆论,都是为了博一个不畏权贵的清名。

  只不过吴中行比较典型,被朱翊钧给拉出来点名罢了。

  朱翊钧拿起吴中行的这本奏疏就给了张宏说道:“朕驳了你的奏疏,你还上奏来,现在朕当面给你解决了,你还有疑问吗?没有就把奏疏收回去吧。”

  “臣谢陛下隆恩。”吴中行捧起了奏疏收进了袖子里。

  将每日所奏事务问究一二,俾诸臣得展尽底蕴,详悉敷奏,这可是侯于赵当初上奏明确说的原话!

  这是科道言官、清流们的诚恳要求,所以吴中行上奏言事,朱翊钧召见奏(ma)对(ren),可是他们诚恳的要求!

  张居正不言苟笑,面色严肃,但是谭纶真的有点憋不住了。

  侯于赵的奏疏,不仅仅说张居正隔绝内外,甚至连廷臣在内一道给带了进去,非要把小皇帝请出来,现在请出来了,满意了?

  廷臣、阁臣们隔绝内外,那是为了科道言官们好!

  朱翊钧又拿起了吴中行弹劾张居正的奏疏说道:“说第二事,先生接养父亲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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