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120节

  “那这个铁链呢?干啥用的?”朱翊钧指着固定在神枪前面的铁链问道。

  戚继光赶忙解释道:“只能上下转动,不能左右,防止新兵铳口对人。”

  朱翊钧就像是好奇宝宝一样,东看看西看看,指着一个蒸饼一样的罐子问道:“这又是何物?”

  戚继光解释道:“这是装发射药的火药罐,用时以指堵火药罐管口,开火门倒倾,待管中药满,仍闭颈门,装入铳内,而后用搠杖插在铳床之下,用以筑药送子。”

  “每铳用罐一个,恰好能装满一铳之药,平时所说鸟铳,为两钱铳,神枪为四钱铳,但是战场上不可能带秤,故此有这个火药罐,算是称药,铳大小不一,有大有小。”

  定装火药,只不过因为火药质量参差不齐,火铳的铳膛大小不一,所以不能完全定量,火药差则多,火药良则少,铳膛大则多,铳膛小则少。

  搠杖用以筑药送子,就是把装好的药捣实,好增加火药威力。

  戚继光作为军事家,对火器讲解的十分到位。

  “大明火器遥遥领先!”朱翊钧了然,笑着说道:“开始吧,开始吧。”

  “陛下这边请。”戚继光示意小皇帝离远点,钢丸铅子乱飞,要是打到了小皇帝,那万事皆休。

  朱翊钧也没多矫情,走到了远处。

  李如松点燃了火绳枪,而后瞄准击发了扳机,扳机带动火绳击锤,点燃了膛室内的火药,一声爆鸣声响起,铳口火光炸现,钢丸激射而出,带着呼啸之声,猛地打在了铁浑甲胸甲之上,发出了金戈之音。

  很快一个掌令官就把胸甲和猪肋呈送御前,朱翊钧看着胸甲被穿破,猪肋排完全折断,而钢丸入木而过。

  “把靶子放远一些,再试试。”朱翊钧对二十步能破白口铁,也就是软钢铁浑甲的成绩非常满意,只不过看这个威力,还可以更远!

  铁浑甲三个厚,就是黎牙实上贡的厚度,二十步破甲,其实可以更远。

  枪声不断的响起,硝烟味阵阵传来,而靶子也越推越远,一直到六十步时,钢丸破甲却镶嵌在了铁浑甲之上,并未穿破。

  “厉害啊!”朱翊钧忍不住赞叹的说道:“叫什么名字?”

  “还未定名。”戚继光笑着说道。

  朱翊钧想了想说道:“既然是戚帅带着人做出来的火铳,就叫戚家铳吧。”

  “陛下…”戚继光无奈,这不是把他放在火架上烤吗?哪有这种叫法,朝中多少双眼睛盯着他,若是真的如此定名,怕是又一轮口诛笔伐。

  戚继光打定了主意低调低调,再低调,不引人注目才好。

  朱翊钧笑了笑说道:“光顾着高兴了,忘记了朝中言官们的嘴脸了,红毛番以营堡、铁浑甲在南洋逞凶,就叫平夷铳吧。”

  “若是精钢打造铁浑甲,还能否洞穿呢?”

  戚继光摇头说道:“还未曾试过。”

  “那就来试。”朱翊钧颇为确切的说道。

  这个铁浑甲是白口铁,在大明的定义里不算是钢,而中碳钢一般为两个厚,也就是两毫米左右,现在大明也只有两件精钢胸甲,一个是戚继光的,一个是李如松的。

  李如松把自己的胸甲抬了上来做实验。

  神枪不停的击发,很快就得到了结果,六十步不能破甲,四十步破甲不能入,三十五步甲肋皆贯穿。

  布面甲的防御力大抵等于三分之二的白口铁铁浑甲,但是布面甲便宜,造价只有五分之一左右。

  牺牲性能换取大量列装,这就是大明的军事逻辑。

  朱翊钧说的遥遥领先可不是开玩笑,此时的红毛番大佛郎机人用的重型火铳,名叫穆什特科火绳枪,这种重型火枪,有效射程是六十步到一百二十步,弹丸重五钱、装药五钱左右,也能破铁浑甲。

  而平夷铳用四钱火药,弹丸三钱,也能六十步破铁浑甲,六十步内破甲可造成伤害,确实是遥遥领先。

  朱翊钧得到了平夷铳的制造方法后,立刻写了一封书信到两广和南衙,下旨督造平夷铳。

  嘉靖二十七年,浙江总督朱纨、浙江总兵卢镗,收复倭人、葡人占据的双屿,获鸟铳及善制鸟铳者,嘉靖皇帝下命仿制,至嘉靖三十七年时,兵凶战危,仅一年,即造鸟嘴铳一万余把,而后每年造鸟铳两千余把。

  平夷铳专门用来破甲,造价昂贵,火药消耗大,而鸟铳用来大量射杀敌军,两种火器的战场职责不同,列装并不冲突。

  朱翊钧的书信,在二十一天之后,出现在了殷正茂的案前,而殷正茂打算十五天后,前往南澳岛,准备攻伐吕宋之事。

  原江西巡抚、现广西巡抚凌云翼已经到了广州府。

  凌云翼嘉靖二十六年进士,张居正同榜,面相就有些凶狠,张居正说凌云翼性好杀戮,为人激进,从面相上来看,眉凸,骨凸,颧骨凸,两颊斜不怒自威,也是纵横凌厉之人。

  凌云翼的手段和他的面相一样的凶狠。

  殷正茂拿着手中的书信面色惊讶的说道:“陛下亲笔书信。”

  殷正茂打开了书信,认真的看了起来。

  [戚帅在京练兵得到了一平夷铳,能破红毛番铁浑甲,朕初闻此物,觉得部堂能用得上,特将此物营造之法,快马加鞭送于部堂使用。]

  [部堂不日前往吕宋征战,乃是海战,我大明经验不足,吕宋两千里之外,补给困难,部堂前往,万事小心,胜则美,不胜亦无大碍,吕宋距离大明近,距离红毛番远,此战不胜,等松江镇水师成军,再行攻伐亦不迟。]

  [红毛番路途遥远,他们只能败一次,而我大明一次败,十次败,百次必胜,论持久作战,红毛番夷必败。]

  [戚帅反复说,胜败乃兵家常事,不计较一时成败,客兵善战,生而有父母,素闻部堂爱兵如子,军兵阵亡,也上奏朝廷立忠勇祠记录其功,若征吕宋事,力有不逮,可弃招抚海寇,保留火苗撤回大明,以期燎原之势。]

  殷正茂不确信的又看了一遍书信,拿起了另外兵书,上面记录的是平夷铳的营造方法。

  陛下这封书信,非常有趣,有趣就有趣在,陛下金口玉言,允许殷正茂可以战败。

  大明第一次毕竟跨海作战,打输了就把招安来的海寇作为诱饵抛弃掉,然后撤回大明。

  殷正茂不确信的把书信递给了凌云翼,疑惑的说道:“陛下这意思,是打不赢就不要回来了吗?”

  凌云翼反复看完之后,摇头说道:“陛下用俗字写的,有句读,陛下的意思很明确啊,打不赢就及时止损,然后回来,一次打不赢就打两次,两次不行就十次…红毛番只能输一次啊。”

  “意思非常明确。”

  “陛下有先帝德泽。”殷正茂颇为感触的对凌云翼说道。

  这就是要说到隆庆六年,新到广州的殷正茂也不是一开始就一直赢,也输过几阵,当时朝中高拱、晋党的言官对殷正茂的败绩大加指责,隆庆皇帝亲自写了一封圣旨到广州,勉励殷正茂说:兹初任事,履新不久不予深究,悉力驱剿便是。

  殷正茂荡寇平倭,也是抱着报先帝知遇之恩,杀倭必尽,所以也不想着养寇自重。

  殷正茂、张元勋其实都已经做好了被卸磨杀驴,良弓藏走狗烹的准备,但是小皇帝这封书信,让殷正茂一时间有些不知如何言表。

  皇帝陛下亲笔手书,告诉殷正茂,打不赢没关系,只要最后是咱们赢就好!

  凌云翼和张元勋互相看了一眼,彼此都有些不可置信。

  凌云翼沉默了片刻,找到了个合理的解释说道:“看来是去年部堂上奏说把对红毛番加税供养内帑,让宫中非常满意部堂的阔气,故此恩厚。”

  “陛下下旨说这个钱先不要了,用以军饷,是宫里的助军旅之费。”张元勋补充说道,这是上一份圣旨里的内容。

  凌云翼大惊失色看着殷正茂说道:“殷部堂不会是流落民间的宗亲吧!圣眷正隆,简在帝心啊!”

  “胡说!”殷正茂看着凌云翼厉声说道:“你找死,不要带上我!”

  “应当是陛下重循吏,这两广战事,糜烂十数年,我到了这里,才算是有了些气象,故此恩厚?”

  殷正茂仍也有些不确信,陛下这封书信,显然是自己写的,总不能是张居正口述,小皇帝代笔吧!那张居正胆子也太大了。

  这两年随着两广战事安定,张居正的措辞也变得严厉起来,尤其是对于贪腐事屡次申斥,故此殷正茂最终判断,这封笔锋仍然有些稚嫩的亲笔书信,是陛下的本意。

  这就让殷正茂更加无所适从了。

  都说小皇帝德凉,可是殷正茂完全没有从字里行间看到德凉,反而看到了恩厚。

  在不同人的眼里,小皇帝有着德凉和恩厚两种模样,这种矛盾的状态,殷正茂只看到了陛下的恩厚。

  “挺好。”张元勋颇为确切的说道:“我就是个带兵打仗的丘八,我不懂朝堂上的那些弯弯绕绕,这干活的能拿钱多,越干越有劲,不干活的拿钱多,干活的人越干越没劲,我觉得挺好的。”

  “陛下重循吏,重用能做事的人,我觉得是个好事!”

  凌云翼想了想说道:“陛下这是给殷部堂找了条后路,不至于兵凶战危,不知如何是好,陛下如此厚恩,殷部堂可不能辜负了陛下的爱护之心。”

  “一次不行,咱就来下一次。”

  殷正茂点头说道:“我后日就走,造平夷铳的事儿,就有劳凌巡抚了,凌巡抚,若是没钱,就去问权豪纳捐,都已经训的差不多了,但是有一点,凌巡抚,千万别杀人,到时候元辅也难以回护。”

  “斗而不破,实在不行,就抄家。”

  凌云翼和殷正茂不同,凌云翼他不贪,他嗜杀,遇事不决就杀杀杀,两广的权豪,已经受了不少折腾,很乖巧了。

  “好!”凌云翼笑了笑,算是答应了下来。

  戚继光的平夷铳,其实就是从鲁密国传到中原改良的鲁密铳,在嘉靖年间就有改良款,后来到了赵士祯手里成了完全体。求月票,嗷呜!!!

  

第一百一十五章 一力降十会

  朱翊钧送给殷正茂的不仅仅是平夷铳的营造法,还有来自简陋光学试验室制作的千里镜。

  这把手持的千里镜是稳定的、便携式十倍千里镜,这不是大明没有能力制造倍数更高的千里镜。

  全楚会馆文昌阁放着的那台四十倍千里镜,北土城武英楼的那台为二十倍,而暗室实验室专门给小皇帝观星的千里镜,是五十倍,钦天监那台为四十倍千里镜。

  之所以选择十倍,是经过了很多次的实验得到的一个结果。

  千里镜的放大倍数越高,代表着图像越暗,尽管放大的图像更大,但视野会变的极为狭窄,并且很难使图像聚焦,与此同时,任何轻微的颤抖,都会导致图像的不稳定。

  殷正茂的使用情况是在海上,而且是在战场上,昏暗的图像和狭窄的视野以及震动都会导致高倍千里镜的失效,而十倍是实践所得,这个倍数恰到好处。

  朱翊钧还送来了四瓶国窖,它有个俗名,地瓜烧,这是一种高度的烈酒,这种烈酒一般用于航海。

  在海上,将烈酒混合着搜集的淡水,可以有效的减少病患,这是红毛番的水手们常常吹嘘的航海秘术。

  而在大明,永乐年间,烈酒随船出海兑淡水,就已经不是什么稀奇事了。

  关于高度烈酒的蒸馏,蒸馏分离技术,并不是什么新鲜技术,在唐宋时候,就已经有了成熟的蒸馏酒技术,而到了明代,蒸馏酒甚至发展出了南北两派来。

  而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则确切的记载了:用浓酒和糟入甑,蒸令气上,用器承取滴露,凡酸坏之酒,皆可蒸烧。

  朱翊钧对殷正茂吕宋征战,提供了他能提供的一切支持。

  殷正茂在详细交待叮嘱了一番后,在第二日乘船前往了南澳岛。

  八月十五中秋节,南澳岛水寨一百五十条船,开始扬帆起航。

  大明的主力战舰是一种四百料的战座船,八丈六尺九寸(约27米),船阔约一丈七尺(约5.2米),树两桅,荷载为四百料,船上设有战棚长楼,在其战棚侧墙上设有窗口,供长枪箭弩发动攻击。

  如若遭受攻击,可关窗,窗上的铺板可以防御箭矢和小石丸,船尾高翘并立一望亭,可供瞭望敌情。

  即便是这样略显可怜的战座船,一个只有两根桅杆,比三桅帆还要小一些的战舰,已经是大明最好的战船了。

  座船,指将领乘坐的旗舰,一百五十艘船里,只有两艘这样的战座船。

  战座船主要依靠撞击、火攻和白刃战,只有在前面甲板有一架大将军炮,而在船的两侧,有四台碗口铳,这是一种近战霰射的火器。

  还有四条二百料战船,长约六丈二尺一寸(约19.3米),船阔约一丈三尺四寸(约4.1米),树二桅,荷载为二百料,这种船是一种橹帆船,船上为保护摇橹的士兵,设有橹厢,就是可以划的船,而战船上配有一种拍竿,利用重物砸毁敌方船只。

  而红毛番最大的船只,大约有两千料,竖四桅七帆,拥有巍峨的悬伸艏楼、艉楼和深深的货仓,设有两层甲板,整条船拥有超过五十门的火炮,拥有超过三百名士兵、水手,横行海上,从无敌手。

  船上的火炮也是五花八门,无论是前膛装填、以摧毁船只为目标的重型主战火炮;还是后膛装填、旨在击杀人员的小型火炮;都是令人望而生畏的存在。

  那些被称之为红夷大炮的长管重炮,拥有超过八尺的炮管、六寸的膛孔、发射的是超过了二十五斤的实心弹,放在船首就像是蹲伏着的怪兽一般。

  只需要数发就可以摧毁一艘船舰。

  邓子龙调查的时候,对重炮的威力进行过估算,至少能够在三百步(约400米)的范围内,有效毁伤敌舰。

  这种名叫加莱塞战舰,堪称海上巨兽。

  不过幸好,这种海上的庞然大物,能够在三百步外有效毁伤敌舰的战舰,并没有被部署到吕宋。

  殷正茂其实可以等一等,等大明吃透了郑和出使水程等一系列的旧案之后,设计并制造出一种至少能称得上战舰的船只,再前往吕宋,对红毛番进行征伐,这本来也是殷正茂的打算,他在南澳岛训练那些招安匪寇,等待船舶的营造。

  但是邓子龙带回来的消息,让殷正茂不得不吃下这碗夹生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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