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都丢尽了!”
孙继皋低声嘟囔道:“又不是我一个人上奏言夺情之事。”
“就只有你一个人!堂堂的状元!国家有戎事,梁梦龙因为金革之事起复,所以大家都不吭声!”万士和指着孙继皋一字一句的说道:“你知道不知道什么叫金革无辟?不知道吗?读书读到哪里去了?我给你讲讲?”
孙继皋看了看万士和,争辩道:“这不正好说明,是这圣明之朝致纲常之坏、风俗之弊一至此极也?”
“大臣起复,群臣不以为非,且从而赞之;群臣起复,大臣不以为非,且从而成之。上下成俗,混然同流,率天下之人为无父无母之不孝,无伦理纲常,乃天下之大弊。”
万士和闻言面色立变,厉声问道:“这些话,谁跟你说的?”
“掌詹士府事张四维。”孙继皋看瞒不过去了,只好开口说道:“学生也是这么想的!”
万士和听闻大怒,而后扶着桌子说道:“去,去找他,日后不要说我是你的座主!以后你的座主就是张四维了,去立刻就去!”
万士和见孙继皋一动不动,厉声说道:“滚!”
孙继皋见万士和真的生气了,赶紧走了,万士和发怒起来,还是有些可怕的。
没过多久,礼部司务来寻万士和主持部议,推开了门一看,大惊失色,万士和直挺挺的躺在地上,这一下子就把司务给吓懵了。
“太医,太医!宣太医!”司务张皇失措的大声叫喊着。
等到万士和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已经被抬到了太医院,而太医正在对一人影禀报着什么。
“万尚书就是气急攻心,厥过去了,惊厥之征,待会儿就醒来,已经醒了。”陈实功也是极为欣喜,得亏万士和身体还算健朗,否则这一次能不能挺过去,还两说。
李时珍拿开了切脉的手,也是松了口气,他之前就在太医院做过太医,就当了两年,读完了医书就直接辞职跑路了。
在京师给人看病,看好了要死,看不好也要死,左右都是横死,奈何皇帝直接把他抓回了京师。
但是这解刳院,让李时珍耳目一新,这是医学进步之道。
“陛…陛…陛下?”万士和用力的挤了挤眼睛,看清楚了来人,赶忙打算起身行礼。
朱翊钧笑着说道:“万尚书无须多礼,你这气性也太大了,不就是弟子学艺不精吗?好好读书就是。”
有热闹不看那还是朱翊钧?一听说万士和被孙继皋给气厥了,朱翊钧放下了宝岐司收获土豆、番薯的事儿,用最快的速度赶到了太医院,满是好奇宝宝的询问,发生了甚么事儿?万士和被气死了没?
这打听清楚了来龙去脉之后,朱翊钧也是直乐,当然太医们的嘱托,他还是听进去了,没有进一步的刺激万士和。
万士和已经是张居正和杨博,在一众瘸子里挑出来的将军了,万士和千不好万不好,至少还有点廉耻之心,现在冯保已经不骂万士和了,万士和能做好事就行。
“臣无能臣有愧。”万士和无奈至极的说道。
朱翊钧满脸带笑的说道:“多大点事啊,泄泄犹沓沓又不是孙继皋一人,万尚书休养两日,后日再坐班吧。”
“万尚书可是肱股明公,没事就行,朕走了。”
“恭送陛下。”万士和终于挣扎着站了起来,恭送皇帝。
朱翊钧出了太医院就笑了起来,连连摇头,又奔着宝岐司而去,今岁的番薯再次大丰收,而徐贞明,农学士在掐尖法、高温钝化杀青法上推陈出新,反复循环掐尖、杀青,掐尖、杀青,已经孕育出了一批极佳薯苗。
而今岁综合亩产已经超过了八千斤,折干重为一千六百斤,亩产十三石,在满肥力和浇水等事儿上,徐贞明已经将薯苗的产量推到了这个品种薯苗的巅峰!
朱翊钧左手抓着土豆,右手抓着甘薯,对徐贞明说道:“接下来,这些红薯,都送至九边诸镇,下令屯耕救荒耕种,苗是好苗,事儿不好办也要办,没吃的,老百姓就会饿肚子,饿肚子就要四处觅食,吃饱了,这国朝,它才不乱!”
徐贞明十分郑重的说道:“陛下,西汉《汜胜之书》有云:取麦种,候熟可获,择穗大强者,顺时种之,则收常倍,此乃存优汰劣法。”
“北魏《齐民要术》曰:“粟、黍、穄、粱、秫,常岁岁别收,选好穗色纯者,劁刈高悬之。至春,治取别种,以拟明年种子。这是建立了专门的种田,把选出来的纯色好种,另外种植在种田里,避免与其他种子混杂。”
“《齐民要术》曰:肥地选择单穗,分收分存,这是典型的一穗传法,单株选择法,以求更好收成。”
存优汰劣法、种田法、一穗传单株选法,是徐贞明在注释农书过程中,发现的三种选种育种的法门,配合徐贞明的杀青掐尖法,四种联用,可得良种,大利天下。
两分种,三分管,五分肥,大明农户最不缺的就是勤劳。
朱翊钧在宝岐司,经常能见到农户,那些农户给小皇帝结结实实的上了一课,什么叫生民苦楚。
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那是城里老爷家的小姐,农户家中,女子也要耕种,六岁开始捡穗刨手,十岁汲水灌溉,十三岁就准备嫁人,而坐月子这种事,在民间压根就不存在,孩子出生后,母亲第三天就开始下地干活,农忙时候,甚至第二天就下地了。
穷民苦力,有的百姓家里一家五六口人,短褐这种粗麻衣物,就两件,谁出门谁穿。
如此种种,让朱翊钧意识到了生民苦楚这四个字,重若千金。
而大明农户不缺勤劳,种再好一些,能有个六七成宝岐司的产量,就能生民无数。
前几日王国光上奏言,不将番薯纳入主粮,仍然救荒为宜,就是在荒田上种番薯不纳藁税,至于谷租和乡部私求,朝廷现在也是无能为力,只能交给穷民苦力自己去斗争了。
徐贞明俯首说道:“臣请,传诏海商留意海外番薯种,带回有恩赏,以用以存优汰劣;遴选各地农户、秀才、举人等一应有志于此至宝岐司共襄大计;各地军民屯耕宜开辟种田火室,专门育种以供屯耕所用;若有大株送入京师为祥瑞,用于一穗传单株选种育种。”
“番薯种染病,若是单一种,恐酿饥馑灾祸,仍需多薯种,防病防灾。”
植物会生病,蚕会生病,牲畜会生病,对于中原王朝而言,不是一个新鲜事。
朱翊钧拿着土豆和番薯,略显无奈的说道:“你说的这些都很好,但是内帑外帑空虚无比,这些事,能做,可能做的不多,你说要遴选农户、秀才、举人入宝岐司,这种地的衙门,面朝黄土背朝天,能有几人应诏?”
“做了能有几分成效,就不知道了。”
徐贞明郑重的说道:“那也比不做强。”
“徐公出此言,羞煞状元郎,但知行好事,莫要问前程。”朱翊钧一听,立刻表达了自己的高度认可,做了能成几分,谁也不知道,但种地这个事儿,做了要比不做强。
朱翊钧一边走一边摸摸这个番薯,摸摸那个土豆说道:“昨日,高启愚上奏言事儿了。”
“高启愚是何许人也?也是农学士吗?”徐贞明有些迷糊的说道。
别人是一心只读圣贤书,徐贞明是真的一心只种大番薯,两耳不闻窗外事,他连高启愚闹出来的乱子都不知晓,亏他徐贞明还有全楚会馆的腰牌,是全楚会馆门下。
朱翊钧挑出了一个大个头的土豆说道:“高启愚是进士,他前段时间干了点糟践事,糟践自己,糟践元辅,糟践了朕。”
“呀,那不该问斩吗?”徐贞明惊讶无比的说道,听这意思,高启愚还活着,而且还当着官儿。
朱翊钧闻言摇头说道:“高启愚是先生的人,哪能说杀就杀?”
“那更能杀了,元辅又不会护着他。”徐贞明不明所以的问道。
朱翊钧一听甩手说道:“杀杀杀,你当读书人是田里的虫子呀,一杀了事,你怎么不把翻地的蚯蚓地龙一道杀了!一根筋儿!”
“矛盾说读过吗?天恒变,人恒变,高启愚就是一时间脑筋没转过弯来,动不动就杀杀杀。”
徐贞明赶忙俯首说道:“陛下,臣眼下只读农书,不读矛盾说。”
“扯远了!”朱翊钧那叫一个气,自己身边的人,一谈到事物发展的规律,就是避而不谈,只有张居正还能说几句,朱翊钧半抬着头说道:“苏州府溧阳县的势要豪右,侵占马一龙那些个屯耕荒田,被高启愚给抢回来。”
“十二万七千余亩,一亩不少,这帮势要豪右,若是再敢侵占,朕亲自前往,拆了他们的门,搬了他们的床,抄了他们的家,点了他们的房舍!”
高启愚去苏州溧阳办差,办不成也没抻着,直接去找了骆秉良,骆秉良派了提刑百户,但凡是不还田,就抄家的信号释放之后,溧阳权豪们果然乖乖的把当年侵占的田还了。
毕竟骆秉良这个人,有家他真的抄。
为了防止这些田再次被侵占,这些田被授给了穷民苦力,但是田契却在松江镇总兵手里。溧阳屯田,成了松江镇的一块飞地。
再有侵占私求,穷民苦力,可以到松江镇告状去。
徐贞明一听这件事,立刻开口说道:“那高启愚的确杀不得。”
马一龙垦出了十二万亩田来被强占了去,而马一龙是徐贞明的老师,徐贞明的耕田水利绝活,都是传自马一龙。
老师垦的田,老师的夙愿终尝,徐贞明自然瞧高启愚顺眼了起来,虽然从来没见过。
“德行!”朱翊钧嗤之以鼻,继续折腾着他的番薯和土豆,徐贞明这才是圣眷在隆,以一个宝岐司正七品的身份,整天见到小皇帝,徐贞明出尔反尔翻脸比翻书还快,居然没有任何的申斥,嘴毒的小皇帝,甚至连骂一句都不肯,也算是天下独一份了。
这和对孙继皋的态度完全不同,对孙继皋的评价,朱翊钧就俩字,恶心!
堂堂状元郎,连个十一岁的小孩子都辩不过,他以后还好意思开东林书院,朱翊钧高低要搞个大牌额把事儿写上,就立在他家书院门前,让天下士林好好看看孙继皋的才学,到底有几斤几两!
对于东林九老,他们摞起来能比得上张居正一根小拇指,朱翊钧都能高看他们一眼。
是夜,朱翊钧来到了光学试验室内。
如果是圆月,天气情况良好的情况下,简陋光学试验室的这台千里镜,已经能够清楚的看到了月球表面的环形山,除了微微有些泛红之外,这架千里镜已经足够用了。
但今天是残月,朱翊钧不是来看月亮上有没有嫦娥,他是过来尝试新玩具的。
在他的小小天文台上放着一架六分仪,朱翊钧小心的摆动着六分仪,这架六分仪是根据殷正茂送来的图纸进行仿造改良而成,今天刚刚调校好。
一架机器极其能够良好运转并且达到目的时,最好不要擅动部件,就像国事,大明国事已经不能好好运作了,所以张居正才要改。
朱翊钧这台六分仪经过了一些改良,红毛番的六分仪适用于航海,所以比较简陋,大概能测出纬度,但是并不是很精准,航海多数都是用四分仪,一个固定长度的十字架,就可以观测纬度了。
论六分仪,还是得看鲁密国(奥斯曼)和莫卧儿帝国(印度帝国,大英帝国帝位来源)。
帖木儿王国是永乐年间在河中横行中亚的强大王国,宣德五年,帖木儿王国的国王兀鲁伯,在撒马尔罕创建兀鲁伯天文台,兀鲁伯天文台有一架超级大的六分仪,高达三丈多高,那台六分仪更加精准。
后来帖木儿王国在中亚混不下去了,南下跑去欺负印度人了,建立了莫卧儿帝国。
莫卧儿帝国也有超大天文台和一个更大号的六分仪,只不过没人操纵罢了。
朱翊钧手中这架六分仪,第一个改良之处,他在六分仪上增加了一个水平仪,其实就是个玻璃管里面放满了蒸馏水而后密封,可以让六分仪水平放置。
第二处改进则是观测孔,朱翊钧加了一个望远镜,望远镜的正中心有一个很小很小的黑点,这是为了放大物象,让手中的六分仪更加精准。
第三处改动则是在独角器上增加了一个放大镜和螺旋微分鼓,这个螺旋微分鼓是旋钮,用于细微的调节指标臂,让指标臂能够更加精准的指标记。
朱翊钧先检查了是否水平放置,张宏和冯保有恭顺之心,他们做的放置架上有螺纹,可以调节水平,而后还要调节指标臂上的动镜、水平臂上的定镜,小皇帝的耐心极好,一点点的调节好了所有镜片。
北极星勾陈一的光跨过了浩瀚星空,由广阔无垠的天空射向了静谧的紫禁城,穿过了窗栏射在了指标臂上的动镜之上,动镜反射的光照在了定镜之上,定镜并未进入朱翊钧看的望远镜上。
朱翊钧小心的推动着指标臂,动镜移动光线移动,进入了朱翊钧的视界之内,朱翊钧开始调节微分鼓,小心的旋转,最终让勾陈一对准了望远镜中心的小黑点上。
朱翊钧将指标臂固定夹紧,开始读数。
放大镜上度数为39°,而螺旋微分鼓上的98,朱翊钧测得的度数为39.98°,这是顺天府皇宫文华殿偏殿的纬度。
朱翊钧也不知道精准不精准,反正他尽力精确了。
朱翊钧笑着说道:“先生诚不欺朕也,先生说,万物无穷之理莫不在变,果真如此,此物极好,送于元辅先生使用。”
“等会儿,朕亲自写道敕谕。”
朱翊钧开始写敕谕,写了很久,才又誊抄了一遍,笑着说道:“送先生便是。”
“宫禁了。”冯保接过了敕谕,有些为难的说道。
朱翊钧一愣问道:“宫禁对冯大伴还是个事儿?”
“以前不是,现在是。”冯保颇为坚持的说道:“陛下说过,宫里这条船不能从顶上开始漏,陛下身体力行,臣不敢违背,传个信儿还行,传旨不行,传旨得开宫门。”
人都是会变的,冯保现在追求在文华殿上骂人,今天骂孙继皋,陛下就指名道姓的让他冯保来,没让张宏来,这就是冯保在完成了陛下亲事农桑后,为保住自己的地位,所做的努力。
权力总是对它的来源负责,而冯保的权力只来自于皇帝,宫里这个斗兽场宫婢宦人们的权力,来自冯保这个老祖宗,他要是犯错,下面人跟着犯错,刺王杀驾案,是他的恣意导致出现了疏忽。
他开始遵守宫禁的时候,宫里再没人敢私自放人进来参观了。
朱翊钧一听也是一乐,笑着说道:“嘿,冯伴伴所言有理,明日吧,明日再传旨就是。”
小皇帝不复杂,尤其是天天跟在小皇帝身后当尾巴的冯保和张宏,对小皇帝非常了解,浑然如玉的赤子之心,纯白至质,说得再难听点,就是一眼看穿。
冯保和张宏做事对的时候,陛下心情极好就会叫伴伴,若是做的还算不错,陛下会叫他们大伴,若是做的不好,陛下一般都是直呼其名。
冯保在极力避免皇帝叫他的名字,他已经没有再一再二的机会了,再三就是死路一条。
次日的文华殿缺少了万士和,万士和被自己的弟子给气的厥了过去,也是让朝臣们目瞪口呆,只能说孙继皋的确是不当人子,拜了座主,却听张四维的话,那为何不拜张四维座主?
万士和还上了道致仕请辞的奏疏,廷议给否了,葛守礼最是反对,万士和跑了,那挨骂的不就变成他了吗?
大明军每日奏闻了战报,而李成梁和张学颜上了老长老长一道奏疏,朱翊钧看了一遍,都觉得有些晕,张学颜估计把这辈子的马屁都总结到了奏疏中,李成梁是武将不善言辞,他是车轱辘话车轱辘说。
反正就是廷臣们高明,元辅硬气,皇帝陛下又高又硬,肯让武将展布,还给了半饷,而且还承诺打完仗给全饷、抚恤、恩赏。
最最重要的是,皇帝陛下自己掏腰包补全了军饷,如果不是兵凶战危,有仗要打,两人就是爬也爬到京师来,给小皇帝磕九个头,以谢圣恩。奏疏中,他们也高喊着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一定好好杀敌,连贼巢的蚯蚓都挖出来砍两半,鸡蛋黄都给摇匀了,送到御前请陛下明鉴。
自嘉靖年间以来,国帑内帑分明后,这么多年了,光听说皇帝从国帑往内帑搂银子的,这是第一次看到皇帝往外吐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