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147节

  俞大猷非常确信。

  骆秉良最近很忙,忙着查账、稽税。

  在稽税的过程中,骆秉良发现了一个很有趣的事儿,那就是稽税是一个成本和收获的问题,这是稽税的基本原则,很多时候,伱得奔着大户去,这就决定了,稽税不会问小民稽税。

  以南衙的早食店为例,一年卖不到二十两银子的店面,按照坐商百值抽六的税法,只有一两银子的税,而且这些店面通常没有账目,需要耗费大量的人力物力去核算,最后发现,收上来的税还没有投入的多,这不是瞎胡闹吗?

  稽税也是需要成本的,而且成本极为高昂。

  查账需要大量精通算学的账房、盯梢、催缴、走访、厘清田亩等等都需要大量的人手,问小民稽税,这稽税房衙门,刚开门就得关门,所以稽税,就要奔着大户人家去收。

  谁有钱就收谁的。

  在发下去税票的一个月的时间内,并没有人到南京户部衙门纳税,大明皇帝也是想当然,你就拿着一张税票,就想玩侵占玩了两百年的权豪们,老老实实的把白花花的银子交给朝廷,白日做梦!

  根据宋阳山清丈厘清的田亩数量,在明媚的五月,骆秉良发出去了共计一百三十五张催缴票,责令在五月月底之前,将自万历三年正月起的欠税补交。

  这是第一次警告,如果逾期,将会收到第二次警告的催缴票,如果不交就没有第三次了。

  这一百三十五张催缴票,共计一百四十多万两白银,大明稽税房并不打算追欠,过去的就过去了,那会儿稽税房没成立,稽税房只收自稽税房成立以后所有欠缴的税赋。

  而这种催缴票,在南衙有一个更加恐怖的名字,催命符。

  昆山顾氏被缇骑骆秉良直接抄家,导致南衙缙绅权豪们时隔一百五十四年,再次想起了被缇骑支配的恐惧。

  洪武二十六年,明太祖高皇帝察觉到了锦衣卫有滥用职权,依势作宠之态,将镇抚司的侦缉事权移除,重新移交给了三法司审理,到了明成祖文皇帝时候,镇抚司恢复了侦缉事权,噩梦来临,为了限制锦衣卫的依势作宠,明成祖又建立了东厂。

  至此,权豪噩梦,厂卫就此成行,横行无忌,厂卫专门针对权豪官吏。

  永乐十九年,明成祖迁都北衙,至此之后,南镇抚司衙门,就日益恬静,因为离皇帝太远,几近于闲置,而骆秉良抄家顾氏,唤醒了势要豪右们的痛苦记忆。

  催命符发到了各家,立刻引起了广泛的议论,而每一张税票,都有具体催缴的数额。

  骆秉良收到了消息,这帮缙绅权豪又又又风闻聚集商量对策,这次集会的地方,是崇正书院。

  这崇正书院的山长,是嘉靖年间的督学御史耿定向。

  嘉靖四十一年,耿定向调至南京督学后,见清凉山环境清幽,遂选址于东麓,依山就势,建造殿堂三进,题名崇正书院,曰:天地有正气,崇正传儒学。

  这个正传,正是王阳明心学的正学,余姚王先生良知之说,阳明心学即是正学。

  良知之说,就是把知行合一致良知,去掉了知行合一,去掉了身心之学,去掉了体悟实行,去掉了知而不行只是未知,偏重于心即理、心外无理、心外无物、意之所在即是物,只谈良知,这是对王先生的背叛。

  朝中对王守仁这个人的评价是极高的,对他的学问是高度赞同的,对他的弟子们是非常瞧不起甚至是不屑一顾的,学都学歪了,连忠于自己都做不到,谈什么良知?

  但就是这么个古怪的、背叛了源头的学问,是现在南衙、甚至整个大明的主流,而张居正的矛盾说,是邪说。

  崇正书院依山势而建,分为前、中、后三进,一殿与二殿由两边回廊相连接,飞檐群瓦,流水潺潺,环小湖绿树成荫,幽静淡雅;

  二殿与三殿间是青石台阶,拾级而上,一片碧绿,在台阶其东侧有曲廊、假山、水池等等造景;

  三殿是书院的制高点,一块太湖石上书正气正学四个字,站在三殿远跳,可将方圆百里的景色尽收眼底。

  而此时的耿定向握着手中的矛盾说,叹为观止,而且他手里的矛盾说,是在南衙皇庄里买的三经厂精装奏对版矛盾说,内容齐全完整,完整的表述了张居正对万物无穷之理的认知。

  耿定向实在是无法想象,张居正到底是在怎样的精神状态下,完成了这么一篇巨著,虽然它只有几万字,但是字字珠玑,仿佛世间无穷之理,全都包含在内。

  “光祖啊,我觉得咱们还是交税的好。”耿定向的手放在矛盾说上,有些不确切的说道:“可能,也许,元辅在等待着我们把事情闹大,最好的办法是等元辅死掉,他活着的时候,我们不要抵抗。”

  耿定向对面坐的人是陆光祖。

  陆光祖是嘉靖二十六年进士,和张居正是同榜。

  高拱扳倒徐阶的时候,陆光祖作为徐党遭到了牵连,隆庆六年,高拱被罢免,杨博举荐了陆光祖,特起南京太仆少卿,本来陆光祖要入京去做大理寺卿,飞黄腾达就在眼前,而杨博举荐陆光祖本来是让他做吏部尚书。

  这可是铨部,掌百官升迁罢黜生杀大权的天官。

  但是他还没入京,走了半道回乡丁忧,守孝三年,什么飞黄腾达的机会都没有了。

  陆光祖根基深厚,和晋党、张党、浙党渊源极深,不比那个没什么背景只知道唯唯诺诺的张翰要强?但是丁忧是孝宗之后,最大的政治正确,陆光祖只能回乡。

  结果,梁梦龙被夺情,赵梦祐也被夺情,让陆光祖心有不甘,他对张居正也是有些失望,大家都是同榜,既然可以夺情,为何他能不夺情起复一下?

  还真能。

  万历三年三月的时候,张居正写信让他准备好起复之事,大理寺卿孙丕扬,就是那个大喊着要抽签任命官员的那个孙丕扬,考成法累六月不达标,要外放做官,而张居正让陆光祖做好回京任事的准备。

  陆光祖可不是瘸子里挑腿脚好的,陆光祖的腿脚本身就不错。

  陆光祖想了想说道:“元辅五十一,陛下十二岁,你也看了矛盾说,陛下跟元辅学的不能说十成像,至少有个八九分吧,现在纳了,日后,恐怕这税,得一直纳下去了,元辅没了还有陛下,那得等到什么时候啊。”

  陆光祖凑这个热闹,是他要把两个人带进来,一个是应天巡抚宋阳山,一个是锦衣卫提刑、稽税千户骆秉良。

  这种要违抗朝廷禁令的集会,是有些暗号的,比如问曰:至善是心之本体,答曰:心无私欲即天理;问曰:半帘月色乌啼夜,答曰:满院花香鸟弄春;或者修改传习录中一字,或者干脆弄些冷门的诗词。

  骆秉良找到了陆光祖,一拍即合,这便把人都带了进来。

  骆秉良和宋阳山,南衙的权豪大多数认识,但是二人一番乔装打扮,绫罗绸缎换上了粗麻短褐,一个家丁,一个幕僚,便没人注意二人了,谁能想到一个穿飞鱼服的缇骑,一个穿正三品冠带的士大夫,能如此作践自己,穿着粗麻短褐,扮作下人?

  陆光祖临来之前,已经把他家的税赋都给纳齐全了,他就是看热闹不嫌事儿,煽风点火,眼下稽税房急需要一只鸡来杀,好杀鸡儆猴。

  “山长,大部分的缙绅和乡贤已经到了。”焦竑走了进来,俯首说道。

  焦竑是耿定向的嫡传弟子,崇正书院大小事务,都归焦竑打理。

  耿定向走进了戏楼里,看着人头攒头,振声说道:“诸位静一静,静一静。”

  “我就不多废话了,今日会朋好友,下了请帖请大家来,就一件事,稽税房,这稽税房真的是作孽!巧立名目,穷乡僻壤,米盐鸡豕,莫不征税!可谓是吸髓饮血!”

  “张居正他视财太重,视人太轻,取财太详,任人太略,唯贿以闻,陛下被其蒙蔽,我们要想办法让陛下看清楚张居正的面目!”

  无论稽税房、稽税局是他张居正上奏请命,还是皇帝陛下亲自下旨,大明内外,都会将其视为张居正的主意。

  张居正也是当仁不让,这个坏人,他还就当了。

  飞鱼服是一种二品赐服,大部分都是皇帝的心腹才能穿得上,普通锦衣卫是没有飞鱼服可以穿的。飞鱼服也不是画的鱼,而是飞鱼纹,飞鱼纹类蟒形,有鱼鳍、龟尾,亦有两角。感谢“大大大康王”的1500点打赏,谢谢支持和认可,求月票,嗷呜!!!!!!!!

第133章 你的命是不是命,你是不是人?

  徐阶又来了,他作为太师坐在首位上,思考着应该如何应对朝廷的决策,但好像又没什么办法。

  耿定向振声说道:“孟子曰:善战者服上刑,连诸侯者次之,辟草莱、任土地者次之!先帝晏驾,新主幼冲,张居正以裕王旧侍、先帝遗命、帝师自负顾命,阴结中宫宦官,擅作威福,张居正如此苛责求财,乃天下之大贼也!”

  “好说得好。”王颐听闻之后忍不住的叫好!

  这次他的催命符上写了一万四千多两银子,他一点都不想交,所以这次耿定向一组织,他就赶紧赶来,奔走相告,以壮声势。

  骆秉良侧着头低声问道:“啥意思啊,咬文嚼字的。”

  宋阳山想了想说道:“孟子说,先秦时候,列国之君所求于士,希望这些国士能做到三点:一是善于用兵,战胜攻取;一是纵横游说,连结诸侯;一是垦田积谷,为国兴利。这三样都有大罪,善战战胜大罪,游说列国次之,开辟草莱、竭尽地力,再次之,以王道论,但都是罪无可恕、必诛之重罪。”

  骆秉良呆滞的说道:“啊?你胡说吧,孟圣人怎么可能说这样的话,为国征战获胜者有罪,纵横游说连结诸侯者有罪,屯耕也有罪?”

  宋阳山笑了笑说道:“是的,在耿定向看来,元辅的罪名就是苛责求财,垦田积谷,为国兴利,罪不可恕。”

  “为什么这样说呢?”骆秉良始终不明白这理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脑回路,怎么打胜仗有罪,和列国邦交也有罪,连垦田积谷也有罪,这是什么逻辑?

  宋阳山继续说道:“其实很简单,善战的人,虽应敌制胜,可以快人主之心,然伤残民命,荼毒生灵,即所谓率土地而食人肉者,你说善战者有没有罪?善战者就是杀人恒强者,擅长杀人才能打赢啊,所以在儒生心目中,兴文匽武是必然,施仁义才是王道。戚继光杀那么多人,杀的人越多越该死。”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说儒生是这样思考问题的。”宋阳山打了个补丁,作为张党,宋阳山要明确表明自己的立场。

  “你接着说。”骆秉良叹为观止,瞠目结舌,他读书少,他真的不懂,戚继光杀的是倭寇,是敌人,的确造了杀孽,可是杀倭寇都不行吗?

  宋阳山斟酌了一番说道:“纵横游说、连结诸侯的人,虽未身亲攻战之事,然挟智用术,呈口舌之利,把持世主,兴起争端,使天下兵连祸结,不得休息,其罪亦不可赦,该不该死呢?”

  “古时井田之法,其余荒闲地土皆以予民,后世废坏井田,开垦荒芜,竭尽地力而利,废井田开阡陌,就是对周礼最大的背叛啊,为生财富国之计,必掊克聚敛,兼并小民,不遗余利,使天下民穷财尽,不得生养,伱说该不该死?”

  骆秉良立刻摇了摇头说道:“我不懂,但是我觉得不应该。”

  宋阳山摇头说道:“孟子说这段是因为当时国君征伐不断,礼崩乐坏,天下丧乱,故此言行王道,如此说,可是这些腐儒们,总是如此的断章取义。只说王道,对霸道二字,只字不提。”

  “今天下一统,与孟子时,列国争战不同,奈何为此言耶?”

  宋阳山反对腐儒,抱着经典能治国,崇古法三代之上,那时候的情况和今天能一样吗?不考虑所处的时代,一味的崇古、法三代之上真的能行的话,那张居正现在就在四处游山玩水,做自己那个生而知之的风流倜傥的才子,而不是枯坐文渊阁内,为天下兴亡而奔波了。

  世间总是如此的偏爱一个人,张居正长相俊美,还未中举就已经十里八乡的俊后生,才高八斗,满腹经纶,中了进士,但是又是如此的残忍和绝情,让他一腔热忱,满心夙愿,皆付之东流。

  宋阳山反对腐儒,因为儒学只是一个学问,而现在法三代圣王的学问,已经影响到朝廷的正常运转了,历代王朝,哪家不是王霸之道兼用?

  焦竑则站了出来,对着四方拱手说道:“诸位裕王府旧侍、先帝遗命、帝师,还不够吗?若是这些还不够,先生闻达于天下之前,还不够吗?”

  “你!”王颐看耿定向的大弟子居然为张居正说话,立刻惊骇无比。

  焦竑看着王颐说道:“就以善战者服上刑为例。”

  “嘉靖二十八年朱纨罢官问罪,自杀明志,海寇见无人敢战守,自此倭患海寇大作,毒害东南沿海十余年,倭寇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率红毛番、黑番、亡命之徒,攻城掠寨杀人如麻。东南缙绅之家人人自危,贿倭寇礼送,希冀倭寇不扰其家,今日万银、明日万粮,倭寇去之又来,踏门侵户毁家掳人比比皆是。”

  王颐一甩袖子不屑一顾的说道:“巧言擅辩,摇唇鼓舌!而善战者以多杀为功,到你嘴里就成了扶危安邦定国之人?武夫何以扶危安邦定国?杀人就是杀人,有王者兴,必然加以诛戮,而服至重之刑!”

  焦竑嘴角勾出一抹笑意,他就知道王颐会这么说,平静的问道:“王御史,让你来说,如何对倭寇行王道,以安东南?倭寇是性命,我大明百姓的命,不是性命吗!”

  “回答我,我大明百姓的命,是不是命,是不是人。”

  “我更加明确的问你:你也是大明人,你的命是不是命,你是不是人?”

  圣人训是要根据具体情况去引用,但凡是不顾及当下的时代背景胡乱引用,看似是引经据典,读了不少书,还不如不读。

  把认知与实践相分离,主观与客观相脱离,轻视实践,轻视客观事实,夸大认识的作用,生搬硬套,不把认知和具体实践相结合,盲目地、表面上完全无异议地执行着先王之法,却是对先王之法的最大背叛。

  焦竑读了矛盾说,茅塞顿开,而今天这第一轮的论战,就是焦竑用现实在抨击王颐虚伪的认知。

  王颐必须要回答自己是不是人,自己的命是不是命。

  王颐恼羞成怒,但还是一甩袖子,愤怒的说道:“是。”

  焦竑厉声问道:“你说武夫何以扶危安邦定国,朱纨是武夫吗?胡宗宪是武夫吗?他们平倭为何却落得这般求荣得辱的下场?所以,到底是在反对武夫还是在反对平倭不行所谓仁政,挡了私家财路?”

  “朱纨被逼自杀明志,倭寇、红毛番、黑番、亡命之徒轻我中国无战守之决心,故此入寇为祸,杀我百姓,戮我同乡、掳我亲眷、掠我积蓄,我把话再说明白些吧,若不是有元辅令东南将帅展布,你今日早已是倭寇刀下亡魂,安能在此狺狺狂吠!”

  “你你你!”王颐伸出手指着焦竑,这个年轻的后生,怎么如此擅辩!

  焦竑端起手来,厉声说道:“你什么你,把手放下,亏你还是进士!当面指指点点,背后不知如何搬弄是非,简直是有辱斯文,耻与为伍!”

  “我我我!”王颐立刻就败下阵来。

  “后生,安能如此猖狂?”徐阶终于忍不住开口说道:“王颐闻达于你之前,为国朝进士,大明朝官,如何羞辱至此?”

  焦竑则平静的说道:“太师,我羞辱他还是他羞辱自己?他不自重,以倭寇性命大于我朝子民性命,他唾面自干,为利自轻于倭寇,他自己羞辱自己,非我羞辱于他。”

  “后生擅辩啊,耿山长真的是教了个好学生啊!”徐阶听闻,吐了口浊气,现在的后生怎么这么厉害,条理清晰,逻辑严谨,只能感慨一句长江后浪推前浪。

  崇正书院座主山耿定向连连摆手说道:“其实我也辩不过他,他说的也蛮有道理的。”

  苏州府无锡顾氏顾宪成站了起来说道:“孟子曰:求也为季氏宰,无能改于其德,而赋粟倍他日。孔子曰:求非我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

  “何解?”

  焦竑眉头一皱,这个顾宪成本就是无锡豪奢之家出身,少富有才名,人人皆称其贤能,明年参加乡试,后年参加殿试,有独占鳌头的志向。

  焦竑想了想说道:“孟子见列国之君主,皆以富国强兵为首务,不施仁政,为了警告这些君主,孟圣说,孔子的弟子冉求,曾经效命于鲁国大夫季氏,冉求为家臣之长。”

  “鲁国大夫季氏专鲁国之政,私家之守过于公室,冉求无能不能匡救,以改正其恶德,反为之聚敛于民,征收赋税较之往时更多一倍,这是剥下以媚上,所谓聚敛之臣也。”

  “夫子说,冉求游学在我的门下,不能以道事君,不能匡扶,有负平日教授的学问,所以就不是我的徒弟了,所有人都可以鸣鼓而攻之。”

  顾宪成笑着说道:“如此,聚敛之臣,什么是聚敛之臣呢?”

  “国家财用诚不可缺,聚敛藏富于国,不如行仁藏富于民;言利之臣,朘民膏血以充公家之赋,始则损下益上,害及于民;其终至财聚而民散,岂国家之所宜有哉?”

  “张居正难道不是聚敛之臣吗?理当尊夫子之言:求非我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今日聚集于此,难道不是鸣鼓而攻之吗?你为其张目,可称之为君子邪?”

首节 上一节 147/807下一节 尾节 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