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15节

  但是朱翊钧看到张居正已经喷火的眼神,便果断选择了回宫习武去了。

  小皇帝再看下去,张居正怕是要表演五拜三叩首,直言上谏了,多大点事儿,至于磕头磕的砰砰响,搞得苦大仇深,一副天下将亡的样子。

  不就是看看如何解刳吗?

  朱翊钧不是怕张居正念叨,是这解刳院刚刚起步,要是因为皇帝非要亲自看解刳,解刳院被解散了,朱翊钧是万万不能接受的。

  回宫后,冯保选择性的将宫外的事儿,汇报了一番,小皇帝的话,他选择性的隐去了。

  皇帝陛下给他的旨意是不要让太后担心,作为大珰,首先要做的就是精准体会上意,抓得住重点,这老祖宗才能做的长久。

  那么阳光开朗小皇帝的形象,需要冯保在奏禀中,一点点的去维护,那么一些该省去的内容,就必须要省去,该春秋笔法就遮掩一二,一些该重点描述的东西,就应该着重描述。

  冯保恭敬的说道:“待到那案犯吓得浑身打哆嗦的时候,陛下对着陈实功陈太医说道:使四海八方,均沾岐圣昭德;际天极地,共沐大医膏泽。纳斯民于寿康,召和气于穹壤!”

  “太后千岁,这可是陛下德泽万民的宏愿!”

  “张元辅面色当场就变得复杂了起来,看着陛下,多了几分期盼,群臣们交头接耳,多在议论此句,内外文臣武将皆期盼明主,再振朝纲。”

  “陈太医跪下接旨,承圣命继岐圣门庭,想来日后,必然有一番作为。”

  冯保并不想在皇帝心目中印象更差,他之前有不恭顺的表现,若是印象再差些,怕不是被送到解刳院?那还不如死了算了。

  今天陛下就跟个小阎王一样,用最开朗的笑容,说着最狠的话。

  “嗯,这王章龙着实可恶,草菅人命恶贼也,斩首示众,确实便宜了他,送解刳院却也合适。”李太后是宫女出身,知道百姓疾苦,若是有点办法,哪家爹娘肯狠心把孩子送到宫里去。

  一如宫门似海深,从此高墙绝红尘。

  王章龙在老家杀陈氏一家三口,在山东为响马,入京盗窃还嗜赌成性,送入解刳院,立刻让人可以接受了。

  李太后不想孩子见血,但孩子去了解刳院,到底是让朝臣们见到了皇帝的品性,皇帝不是怯懦之人。

  刺王杀驾又如何?皇帝还是有胆略亲自前往解刳院,皇帝还不是亲自见了那刺杀之人?

  那乱臣贼子王章龙,起初还嘴硬,还不是被皇帝三言两语说的语无伦次,只有求饶的份儿?

  皇威不振,皇威就是在这一点一滴中,积累而来。

  “那句四海八方,际天极地,纳斯民于寿康,召和气于穹壤,出自何处?”李太后有些奇怪的问道,十岁皇儿,能说出这等话来?

  “出自永乐至景泰年间的礼部尚书胡濙所著《卫生与简易方》,太医院院判因解刳院事上奏疏,曾经引用过这句话,陛下今日在文华殿听政,看到了这份奏疏,想来是觉得适用,才记下了。”冯保赶忙说道。

  回宫之后,冯保也奇怪,这话说的极有章法,这是十岁孩子能说出来的?

  他让司礼监的小黄门翻查,查找出处,才发现太医院的奏疏里有这句话,而这封奏疏就在今天的御案之上。

  “乾清宫宫女出宫采买,曾经听闻坊间传闻,十岁皇帝、读六月书,只翻不看、目不识丁。”

  “哼,大抵是那些个讲筵大臣们,到了家里和下人胡说八道才传了出去,他们教的不好,怪皇儿天资不敏,到底是教的差,还是皇儿读的不好?”李太后说起这个就来气。

  乾清宫外出采买宫女回宫,小声讨论这句谶言,被李太后给听了去。

  李太后也不好问个明白,毕竟皇帝读书确实不是很好,问了反而自取其辱,不问是越想越气。

  现在这口气终于顺了。

  冯保立刻怒气冲冲的说道:“什么话!陛下有天慧,指斥乘舆,是大不敬之罪!待臣查明白,非撕烂他们的嘴巴不可!”

  李太后则满是笑意摆手说道:“完全不必,是非公道,由人论说,现在丢脸的,是那些个大臣。”

  现在好了,陛下句句字字都有章法,那之前讲筵学士教不会,张居正一教就会了?

  到底是谁的问题,不言而喻。

  笼罩在李太后心中的阴霾,终于慢慢消散,现在只剩下了一片乌云,她的皇儿在习武,多少显得有些不务正业。

  朱翊钧在十分认真的习武,他需要保护好自己,后世他六岁的侄儿都知道一句话。

  活着才有输出!

  朱希孝对朱翊钧的习武进度非常满意,其他几个陪练的小宦官们,都是被迫的,陪皇帝练武这种事,自然要谨慎认真的对待。

  而皇帝却是主动训练,朱希孝看着小皇帝满头是汗,在内心深处,突然生出了一点点的期望来,大明还能再出一个马上皇帝吗?

  这个奢望一出,朱希孝立刻将其打散,陛下习武,不过是为了面对刺客之时,有逃脱的能力罢了,天生贵人,何须如此辛劳?过不了多久,太后就得下懿旨,罢了这皇帝习武之事。

  朱翊钧哪里知道朱希孝那些心思,他是累的满头是汗,但是这第三日习武,走路终于不再一瘸一拐。

  年轻真好。

  他站直了身子,起身见礼,算是结束了今日的课业。

  讲筵学士讲筵,张居正讲筵,朱翊钧都要微微欠身以示尊师重道,武道老师就不是老师了?

  朱希孝赶忙回礼,想要夸赞几句,奈何实在是读书少,不能出口成章,文臣拍起马屁都是押韵的章句,而且能说个三天三夜,不带重样的,这方面,武勋们的确比不了。

  “娘亲。”朱翊钧露出了他的招牌笑容。

  阳光开朗小皇帝,这笑容加上微胖的笑脸,很有欺骗性。

  “皇儿今天极好,若是这武艺学累了,就停了吧,眼下朝中局势终于安稳了一些。”李太后有些心疼孩子吃的苦,又劝皇帝放弃武艺。

  朱翊钧则摇头说道:“《论语·泰伯章》有云: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

  “元辅解曰:弘毅,弘大刚毅,才能胜任重任,走得更远,笃行至远。”

  “北宋范仲淹曾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心怀天下有大志,叫做弘,心中只有私利,则狭隘。”

  “做一件事目标明确而坚持,每一件事必须有始有终,叫做毅,做事无定性则馁弱,事事只做一半,会丧失面对困难的勇气,变得胆怯。”

  李太后听闻之后,沉默了片刻说道:“元辅大才也,大才也,今日方知弘毅是如此解法。”

  她也是第一次知道弘毅这两个字,原来是这样解读的,张居正解的鞭辟入里,不仅在教圣人训,还在讲做人,而且像是在教皇帝如何分辨忠奸。

  “皇儿是如何解的?”李太后颇为期待的问道。

  朱翊钧笑着说道:“孩儿问元辅:弘而不毅何解?元辅答曰:无规矩而难立,眼高手低,便做不成任何的事儿,若居庙堂之高,则为高谈阔论之徒,清谈之辈,误国也。”

  “孩儿再问元辅:毅而不弘何解?元辅答曰:隘陋私无居之,只为一己之私,若是居于庙堂之高,为国贼,若治人者,皆满心私利还能矢志不移,则国大危。”

  “孩儿又问元辅:亿兆供养朕一人,是否任重?元辅答曰:重若泰山。”

  “孩儿再问元辅:大明国势江河日下,是否道远?元辅答曰:道长且阻。”

  “孩儿解此句:天下亿兆黎民供养朕一人,其任重若泰山,当心怀天下;大明边防不宁兵凶战危,其道长且阻,当执守坚定。”

  “谓曰:亿兆供养,任重于山,一息尚存,此志不懈,不弘不毅,馁弱懦夫耳。”

  “元辅先生沉默良久,方才说道:陛下见微以知萌,见端以知末,臣见旭日初升,大耀东方,敢不没身而后已,一息尚存,此志不懈!”

  朱翊钧颇为确切的说道:“孩儿谨记于心,习武并不是很累,且别有一番乐趣。”

  “孩儿不想无始无终,不弘不毅,为懦夫耳。”

  李太后只感觉自己心疼儿子习武辛苦就像是在犯罪,自己不让他太过劳累,反倒是让大明的皇帝变成了懦夫似的,这没由来的便产生了一种负罪感。

  “皇儿不嫌累,就学吧,学吧。”李太后打定了主意,日后不再劝了,这搞得自己像是成了祸国殃民的妖妇,耽误了大明皇帝成大才。

  “今天还学了什么?”李太后继续考校着功课,朱翊钧又按经典、张居正注解、他自己的理解和张居正的评价这样的叙事结构,讲解了一遍今日课业。

  朱翊钧越讲越觉得奇怪,李太后只是听,却很少评价,她到底是在考校功课,还是在学习?

  小皇帝也没有深究其中的差别,权当复习功课,省的月考的时候,没考过,贻笑大方,不务正业归不务正业,该过的考试还是得过。

  李太后不到而立之年,读过书但只读过女戒,她的确在学习,学习如何明辨是非,如何辨别忠奸,至少在小皇帝亲政之前,大明不能在她手里变得稀里糊涂,千疮百孔。

  这是她身为母亲的责任,也是身为太后的职责。

  李太后听着孩子侃侃而谈,是极其欣慰的,到了用晚膳的时候,李太后特意命乾清宫太监张宏,加了两道菜。

  朱翊钧夹着了一道菜,面色凝重的问道:“这是何物?”

第十九章 皇帝要亲自种地去?

  明朝皇帝按照制度而言,要从光禄寺穿菜,但是到了嘉靖年间时,已经变成了由内庖厨负责,因为嘉靖皇帝不信任外廷大臣。

  乾清宫的小膳房,由宦官督办,这可是一份亲近皇帝的差事,通常由司礼监掌印太监、东厂太监和乾清宫太监负责。

  冯保刚刚做错了事,这乾清宫里的小膳房差事,就归了张宏。

  张宏听到皇帝问菜是何物,赶忙说道:“回陛下的话,是月港送来的贡物,说是海外食用之物,若是陛下不喜欢,臣以后就不做了。”

  “食不言,寝不语。”李太后对小皇帝不符合礼仪,吃饭时候说法,略显生气的训诫道。

  朱翊钧转头紧紧的盯着看着张宏,眼神里带着些许凶戾,即便是念王章龙那些案子,陛下的笑容依旧是阳光开朗,但此刻的陛下,似乎张宏有一个回答不对,就会被扔到解刳院里千刀万剐一样。

  皇帝的语气带着强烈的期盼和颤抖的问道:“还有剩下的吗?”

  “有,还有很多。”张宏有些气弱的回答道,太后已经训诫,可是陛下在问话,张宏也很为难,他不想进解刳院,相比较之下,太后只会把他发往廊下家。

  一听说还有,朱翊钧立刻放松了起来。

  “皇儿。”李太后的语气加重了几分,带着严厉。

  朱翊钧对着张宏说道:“拿来让朕看看。”

  “皇帝!”李太后终于生气了,吃饭就好好吃饭,看什么贡物!

  “孩儿就是好奇看看。”朱翊钧露出了阳光开朗的笑容,笑着说道。

  可是再想到皇帝最近表现极好,也就按下了训诫的想法,孩子瞧个稀罕,哪个小孩子没点好奇心?

  这是乾清宫,又不是在文华殿,也不是在外廷大臣面前,约束太严,反而对皇帝成长不利。

  之前李太后约束极为严苛,原因极为简单,冯保从中下套只是一小方面,最重要的是小皇帝读书六个月,始终得不到外臣的认可,才让李太后如此的急切。

  李太后最害怕的是自己的孩子无法顺利接掌大明,她最大的期许,就是朱翊钧能够稳稳当当的亲政。

  首辅张居正对小皇帝极为认可,便可以适当的放松了。

  三四个浑圆的黄色块茎,出现在了朱翊钧的面前,每一个大约只有朱翊钧拳头大小,上面还有点点黑斑,并未长芽,更未发青,给皇帝吃的东西那变质一点都不能入小膳房,这几个都是挑选之后剩下的,本来就是给陛下吃个稀罕。

  “此物味道有些像荸荠,叫什么名字?”李太后看着张宏问道。

  张宏赶忙回答道:“番人叫他马铃薯,因为长得像马铃,闽人称其为土豆,就是土里种的豆子,陛下若是不喜,臣这就把这菜送到菜户营里。”

  “你知此物收成几何?”朱翊钧那颗激动的心,在看到了这个黄不拉几的土疙瘩时,慢慢的平静了下来。

  不就是土豆吗?又不是没见过。

  “是都饷馆馆主、海防同知罗拱辰献上来的,说是南洋种植一亩能产二三十石,朝中大臣大多数不信,去年就送来了,京师这边还没种过,倒是听闻在月港有人种。”张宏其实不太相信,这土疙瘩一年能产二十多石,一石一百二十斤,这一亩地能产两千多斤,这谁信?

  张宏想了想补充了一句:“一起送来的还有番薯,是吕宋的商舶带来的,还没来得及做。”

  “很好,不要做了。”朱翊钧看着李太后询问道:“都饷馆?”

  李太后看着小皇帝疑惑的眼神,颇为欣慰的说道:“嘉靖三十年,福建闹起了倭寇,在月港设立了靖海馆,后来,海盗谢老、张维等二十四将被平定。”

  “嘉靖四十二年,现在的兵部尚书谭纶,之前在福建做巡抚,把月港靖海馆改为了海防馆,去年海防馆从澄海县城,移到了港口,海防馆改名为了都饷馆。”

  “都饷馆,督舶饷,就是抽分收税的,每百抽六,折银,押送京师。”

  李太后说起来头头是道,这土豆片味道都好了一些,之前孩子读书不好,对这些朝政也不是很感兴趣,李太后跟小皇帝说,小皇帝多事不耐烦,今天主动问起来了。

  朱翊钧听明白都饷馆到底是什么,其实就是海关,负责收税。

  李太后继续说道:“罗拱辰是个读书人,考了举人没考中进士。”

  “东南闹起倭寇时,海疆数千里告急,狼烟遍地,朝野内外震动,罗拱辰便组织军民反抗,能以孤军当劲敌,后来倭寇侵松江府,罗拱辰率众,星夜驰援松江府,从浙江按察司佥事,升为了海防同知。”

  罗拱辰是读书人,却在抗倭一事中,屡建军功,当时倭寇闹得凶,这罗拱辰一介书生仗剑平倭,名声大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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