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159节

  朱翊钧看着安东尼奥说道:“朕看到了,就不能失去它,你是一个愚蠢又聪明的商人,同时对大明极为的了解,知道如果提前说出来,会更麻烦。”

  “朕很为难。”

  安东尼奥非常了解大明这个帝国,因为火者亚三和宫廷药剂师曾经长期居住在大明,将大明顶层的思维模式带回了葡萄牙,而居住在濠镜的葡人,又将大明底层的消息,源源不断的送了回去,这些消息片面而零散,但的确是十分精确的消息了。

  大明和葡萄牙接触的时间比和西班牙接触的时间更长。

  正德八年,葡萄牙商人若尔热,开始跟大明接触开始算起,大明和葡萄牙已经实质上通商已经六十二年。

  安东尼奥是愚蠢的,因为他把底牌亮了出来,做买卖亮出底牌来,就是一个大忌讳,同样,安东尼奥是聪明的,因为他本来就在冒险,知道大明皇帝因为礼仪的束缚,当他将这些筹码摆在了皇帝的面前,他不仅不会死,还会得到回应。

  “王子阁下,那就祝我们合作愉快。”朱翊钧最后做出了决定。

  安东尼奥恭敬的跪在地上,俯首帖耳的说道:“感谢陛下的慷慨,谢陛下隆恩。”

  后面一句话,是安东尼奥用着极为生疏的汉话说出来的,朱翊钧代表帝国,答应了安东尼奥想要购买大明武器的请求。

  安东尼奥和黎牙实离开了文华殿,廷臣们都看向了张居正。

  朱翊钧摆了摆手说道:“今日廷议免了,朕和先生聊一聊。”

  “臣等告退。”群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离开了文华殿,在路上所有人都在议论纷纷。

  “先生当国,朕却答应了安东尼奥的请求。”朱翊钧略微有些感慨的说道:“先生不会生气吧。”

  张居正一愣,眉头紧蹙的说道:“陛下的意思是,让臣自己去午门问斩,还是撞柱?”

  不如自己回去吃一斤砒霜?这样死的时候还不会那么的凄惨,至少不会身首异处。

  “先生没有生气吗?”朱翊钧有些惊讶的问道。

  张居正颇为确切的说道:“臣是先帝托孤大臣,是陛下的讲筵老师,但臣也是陛下的臣子,陛下有专管之权,说破天去,臣也不能反对陛下的决策。”

  朱翊钧看着罗幕在秋风中翻卷,略显失神的说道:“新政啊,先生,是新政的大副,朕是新政的船长,那么咱们这条新政的船,是以什么动力在驱动着他不断向前进?”

  “朕以为,是粮食和白银,先生以为呢?”

  “失去了白银,大明的百货就失去了流通的能力,失去了粮食,大明将会失去一切。”

  “诚然现在安东尼奥、红毛番们带着大量的粮食和白银,来到大明贩卖,可无论是主动还是被动,一旦我们失去了红毛番带来的白银,那么新政就会变得无以为继,这种将命运交给别人的感觉,就像是被人用一双手扼住了喉咙一样的无力。”

  “我们现在拥有商品优势,可我们中国的丝织品、麝香、珍珠等运到马六甲之后,绕过好望角,送到泰西,可获利三十倍,我们无所不有,但是航路不在我们手中掌握,只要费利佩二世,轻轻一用力,就让朕无法呼吸。”

  张居正认真斟酌了一番说道:“陛下,过了,略显有些夸张了。”

  费利佩二世要是有跨过重洋捏死大明的本事,那些红毛番商人,就不会整天把该死的英国佬挂在嘴边了,从红毛番的描述中,英国佬住在一个岛上,和倭国差不多大小。

  影帝冯保对小皇帝的演技也不认可。

  “确实有些浮夸。”朱翊钧点头认可了张居正的话,自己的演技,的确略显浮夸了。

  朱翊钧恢复了一下表情,颇为确信的说道:“其实就是安东尼奥能够带来的利益大于风险,所以朕才答应了他。”

  “臣也是这么想的。”张居正颇为确信的说道:“鸡蛋放在一个筐子里,很容易鸡飞蛋打。”

  君臣二人都言利,西班牙人一家独大,并不利于大明的海贸,无时无刻的分化对手,才能确保自己的利益。

  “先生,吏部尚书张翰,举荐了宣大督抚王崇古为刑部尚书。”朱翊钧说起了朝中重大人事任免。

  “臣已经知道了,万尚书找到了臣,说了这件事。”张居正面色古怪的说道:“臣没想到是万尚书找到了臣,他现在和晋党、浙党的关系都不错,和臣的关系似乎也不错?”

  万士和的状态有点诡异,万士和长袖善舞,游走在几大党派之间,似乎和谁都保持着不错的关系,又似乎和谁都不那么的亲近,这种人更像是青楼里的头牌,和那些个风流才子们,人人都关系融洽。

  万士和怎么从老古板,变成了这种人?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现在就是这个样子。

  朝中也有必要有这么一个不是很要脸面的人存在,万士和总是出现在各种他不应该出现的场合里,而且极为合理。

  “哦?是吗?”朱翊钧露出了一个阳光灿烂的笑容,看着张居正说道:“先生似乎不是很在意王崇古回朝。”

  张居正颇为肯定的说道:“吏部举荐,臣并不能质疑,彼时和此时已然不同,他继续待在宣大,根基会更加深厚,而且会对大明的六册一账的政令形成阻挠。”

  王崇古之前回京,京营不振,王崇古可以威胁到陛下的主上威福之权,但是现在,王崇古已经做不到了。

  王崇古的日子过得很舒适,在宣府用花天酒地去形容都不为过,惬意无比,然后一纸调令从京师送到了宣府,王崇古人都傻了。

  回京干什么?回京面对那个吃人不吐骨头,阴险狡诈、根本就斗不过的张居正吗?

  他在宣大既能赚钱,又能享受生活,为所欲为,回京师,一层又一层的枷锁套在他身上,在张居正的地盘上,拿什么跟张居正斗?

  “愚蠢!愚不可及,你们在办蠢事之前,能不能长点心眼,哪怕是跟我说一声啊!”王崇古回到京师后,张四维、张翰、万士和把王崇古接到了张四维的家宅之中,王崇古直接破口大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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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章 羊毛与呢绒

  2023-06-18

  王崇古不能不回朝,不回来就是造反,大明在辽东刚刚拿下了大胜,小皇帝的恩赏极为丰厚,虽然朝廷很穷,但还是尽了全力,拿出了该有的赏赐,而李成梁成为了宁远伯,直接把辽东贩卖甲胄的事儿给抬上了秤,总督杨兆、副总兵赵完责直接被坐罪论斩,而管粮郎中王念因为罪责不深,也落得个罢官的下场。

  王崇古不敢不回来,他连辞恩的奏疏都不能上,只能回来。

  “杨博离开我离开,没有杨博,就凭你们斗得过张居正?”王崇古对张四维等一众的实力,那是很有数的,连之前的张居正都斗不过,别说强化了两次的张居正了。

  张四维颇为确信的说道:“舅舅回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好个屁!”王崇古愤怒的说道:“我在宣府就挺好的!”

  “你知道我费了多大的劲儿,才把宣大的长城鼎建的窟窿给堵上,才把那十九万的民夫安顿好?我建了那么多的种田,建了那么多的地窖,恢复了那么多荒田、垦了那么多的田出来,宣大一片勃勃生机,欣欣向荣,你知道把我搞回来之前,我在做什么吗?”

  “兴!修!水!利!”

  “我在宣大,朝廷根本动不了我,对外,我有俺答封贡的差遣;对内,我安置流离失所的百姓,垦种荒田让他们安居乐业,朝廷凭什么动我?朝廷要垦田推广番薯救荒,我垦田推广,朝廷要边方发实物为军饷,我发实物,朝廷要稽税我交税,不就是六册一账的账本吗?朝廷要也不是不能做。”

  “朝廷总要有人做事吧,我就做的挺好啊,换个人做不好,皇帝、元辅怎么推行新政?”

  “伱们把我搞回来做什么?我能做什么?京师是张居正的地头!我能把大司马争取回我们的晋党?还是我能把大将军换成马芳?还是我能让大司徒跟我们晋党一条心?”

  “六册一账,就是大司徒干出来的事儿!”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王崇古一甩袖子,气不打一处来,就没见过这么坑舅舅的。

  他在宣府好好的,只要做到了朝廷政令,他不仅不会亏钱,还会赚钱,就那十九万民夫,每一锹都在给王崇古赚钱,宣大百姓们给他王崇古赚钱的同时,都得真心实意的、感恩戴德的叫他一声王大善人!

  张四维依旧有些不服气的说道:“现在不是吴兑领了宣大督抚的差事吗?他是我们的人啊,宣大的事儿还能坏掉?”

  王崇古看了张四维一眼,确切的说道:“能,算了,我跟你说不着,我要去全晋会馆。”

  “为什么要去全晋会馆啊?”张四维有些呆滞,当初杨博走的时候,王崇古同意葛守礼当党魁,现在杨博都已经入土为安了,王崇古还要给杨博这个面子?

  “因为葛守礼才是党魁!党魁!”王崇古一甩袖子直接离开,张四维的脑子里装的是什么?张居正摆明了在分化晋党,让晋党内斗,斗的越凶,张居正越高兴,结果张四维在京师,还老是跟葛守礼闹别扭,闹来闹去,都让张居正看了笑话去。

  “我同司寇同去。”万士和站起身来,跟着王崇古向全晋会馆走去。

  全晋会馆人来人往,已经和过去大不一样,这里不仅仅只有晋人,还有陕西、河南、四川等地的学子,在吟诗作对、褒贬时政,氛围极为热络。

  他们讨论的是阳明心学和矛盾说孰优孰劣,讨论着朝廷的开海政策会有怎样的影响,讨论着辽东大捷会让辽东局面出现何种变化,甚至讨论着殷正茂在吕宋对分化倭寇的决定性影响。

  当然还有些学子对于大明算学的推广,提出了尖锐的批评,什么数典忘祖的词都出来了!可天元术这种神秘的东西,他们居然真的能看懂了。

  余孟麟的那几道题,甚至被贴在了门板上,被人津津乐道了好久。

  最近儒学士们为了反对《算学启蒙》的推广,展开了一整轮的活动,其中就抓着《算学启蒙》中关于亿的定义不断上章。

  在《算学宝鉴·大数名》中就讨论过这个问题:儒家谓十万曰亿,十亿为兆,诸家算集皆曰万万为亿,万万亿为兆,未详如是,贯今之军储项目,其十万而不曰亿,仍曰十万,十万为亿,则百万为兆矣?不得擅便,从算家云尔。

  儒学士们想定义亿,将十万定为亿,十万就是十万,怎么就是亿了?

  斗争的结果就是儒学士惨败。

  皇帝陛下直接下旨说,法无禁止,方便为宜,万万为亿,十万为亿,皆可自用。

  然后这帮儒学士们发现亿真的不好用,因为十万、百万、千万要改成亿、兆、京,上个奏疏:蓟辽一亿大军,大司马看了直呼不可能!

  孙权领十万大军攻打合肥,被张辽八百人连续骑脸了两次,那孙十万岂不是要改名孙一亿?

  儒学士们崇古崇到魔怔人,但是现实就是要改亿的定义,就要先把大明所有的史书都给改了。

  儒学士崇尚的就是先王之法,是一种先秦时候就已经弃之不用的十等三用法中的下数之法,历代皆行中数法,儒学士叫的再响亮,他们自己都不用,那不是胡闹吗?

  全晋会馆和过去冷冷清清的模样,已然完全不同。

  “王司寇回来了?快快请进。”葛守礼对王崇古回朝也表示出了欢迎,大家现在主张不同,也不完全是分道扬镳,毕竟都是晋党,该有的客气还是有的。

  “这不一回来就拜山头来了?葛公厉害啊,这全晋会馆有声有色,已然是今非昔比了!”王崇古对葛守礼极其佩服,这个人不聪明,但葛守礼有自知之明,不懂的不改变,懂的真的去做,比那些个腐儒贱儒要强了数倍。

  葛守礼带着王崇古就坐,才开口说道:“王公回京,我这里有一份薄礼,不成敬意。”

  “葛公客气,客气了,我怎么能收呢?”王崇古只觉得葛守礼一个穷酸书生,还能拿出什么礼物来。

  葛守礼摸出了一本簿册递给了王崇古,笑着说道:“王公看完再说要不要。”

  “这…”王崇古扫了一眼这个簿册,立刻意识到这玩意儿,到了他手里,可以发大财,而且不是一般的大财!

  “这这这不能要,这拿走了,陛下怕是明天要平叛了,不行不行。”王崇古嘴上说的不行,可是手还是紧紧的攥着,随后依依不舍的放下,把簿册推给了葛守礼。

  这东西拿了,真的要杀头了,张居正就这么恨不得他死吗?一回京就给了他个九族尽灭大礼包。

  葛守礼又把奏疏推了回去说道:“朝廷要五成,陛下要三成,剩下两成是咱们晋党的,咱们晋党这两成,一成王公自己的,一成是在全晋会馆名下。”

  王崇古这才知道不是诛九族的大礼包,而是朝廷给出的一份厚礼!

  王崇古拿着那本簿册说道:“葛公,兹事体大,这可是身家性命之事,可不能胡说。”

  “明日王公廷议,到时候有元辅书押,陛下大印,哪能由我胡说?”葛守礼摇头说道。

  “皇恩浩荡!”王崇古紧紧的握住了手中的簿册,心中也是五味成杂,他走之前,说先帝独断之明,辅弼折冲之略,就是在摆资格,他回去之后,也是尽力做好自己的事儿。

  结果回京,朝廷就拿出了一件大事让他督办。

  羊毛官厂。

  近一千年前,绿衣大食渡过了直布罗陀海峡,登陆泰西大陆,占据了整个安达卢西亚地区之后,更进一步占领了法兰西一些领地,现在的西班牙王室,起源于卡斯蒂利亚高原,卡斯蒂利亚高原是典型的地中海气候,在那片高原上,只能放羊为生。

  安达卢西亚地区是瓜达尔基维尔河冲刷出来的平原,绿衣大食们根本不怕上山的西班牙人冲下来,因为他们掌握了平原,掌握了粮食,在漫长的再征服运动中,绿衣大食发现被他们戏称为羊背上的公国,战力越来越强悍。

  卡斯蒂利亚高原上出产质量上乘的羊毛,通过阿拉贡公国,出口到泰西所有国家,这为他们带来了大量的收入,让再征服运动有了资金,绿衣大食最终败给了羊毛。

  梅斯塔协会,这个由牧羊人组成协会,出产的羊毛,是再征服运动中,卡斯蒂利亚公国的第一大出口商品,同样,该协会,在西班牙王国拥有极大的势力。

  而王崇古手中,则是一整份的羊毛生产流程。

  一种羊毛推,是一种专门为剪羊毛打造的双层推,上下重叠的两排带刃的齿,使用时上面的一排齿儿左右移动,剪下羊毛,而且专门为推子准备的木箱,不用的时候,需要涂油防止生锈;羊毛刷板,可以将羊毛梳理干净,初步清理羊毛上的脏污。

  收集牲畜的尿液,尿液发酵,加热后用于为羊毛进行洗涤,去除羊毛特有的油脂膻腥味。

  一羊三铰,每年开春剪毛、五月到六月天气转入夏天剪一次、八月初再剪一次,每次剪毛后把羊赶到水中洗干净,在白露之前,漠北八月不剪。

  剩下的纺纱纺织自然不必说,大明尤其擅长这个。

  羊毛生硬,而且有一股去不掉的膻腥味儿,羊毛上有羊毛脂、羊汗、粘黏的粪便、砂土、草籽等等脏污,这都是羊毛只能织成毛毡,而很少用到面料上的原因,而皇帝陛下的这个法门,完美解决这些问题。

  “这是舶来的技术吗?”王崇古看完了簿册,有些好奇的问道。

  毕竟提到了红毛番的发家史,王崇古久不在京师,并不清楚大明和红毛番的关系,难不成关系已经好到了这种地步吗?

  红毛番连发家的秘方,都透露给了大明。

  万士和颇为感慨的说道:“不是,你看到的这些,都是陛下在旧书里挖出来的,宝岐司营造,羊毛铰推和羊毛刷板,以及羊毛铰剪时间,都是南北朝的《齐民要术》记载,而尿液发酵冲洗除膻腥以及十四种毛毡、毛料染色料,都是在《大元毡罽工物记》找到的。”

  “胡元将作院下辖随路诸色民匠都总管府,为了御用毛毡专门研究出来的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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