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没有选择激进,也是因为何心隐和他张居正有旧怨,他做事便有些顾忌,陛下要是觉得他在党同排异,那就得不偿失了。
次日的清晨,阳光明媚,就如同小皇帝的笑容,朱翊钧来到了文华殿上,例行御门听政。
“免礼免礼,廷议吧。”朱翊钧之所以如此开心,是因为大明工匠们的手艺,远远超过了朱翊钧的想象,只用了一天,一个抛物凹面镜的反射镜面就做好了,比泰西的反射千里镜足足领先了九十三年。
这当然不能和祖冲之、祖暅领先一千多年相提并论,但是已经弥足珍贵了。
张居正首先摸出了一本奏疏说道:“刑部尚书王崇古上奏,要禁毁天下非官式书院,禁聚徒讲学,诸位以为呢?”
王崇古一听居然是这件事,立刻就开口说道:“瞧瞧,瞧瞧,我早就说了,这帮贱儒,你就能不给他们一点颜色,他们会蹬鼻子上脸!看看,看看,被我说准了吧。”
“这些个贱儒们,天天为何心隐奔走,他聚啸公然违背县堂,执私刑杀戮六人,所言所语,皆是摇唇鼓舌,这种东西,送解刳院都是便宜他了,还搭救?”
“毁,新建伯王守仁的脸都被他们给丢光了!”
张居正整理了一下说道:“一共六十四家书院,刑部衙门负责?”
“好说!”王崇古没有任何犹豫的答应了下来。
礼部尚书万士和开口说道:“禁聚徒讲学这件事,应该把王阳明心学注解出来,定出官式来,但凡是不按官式讲,只讲良知,不讲知行合一,都打为异端,不能让他们再这么曲解新建伯的学说了,再这么曲解下去,新建伯在泉下恐难瞑目。”
“那礼部来做?”张居正斟酌了一番,笑着说道:“大宗伯以为是否可行?本来我作为心学门人,该挑起这个担子,奈何国事繁忙,就有劳大宗伯了。”
“好说好说,小事,怎么说我也是读了矛盾说的。”万士和满脸笑意的答应了下来,他就爱听人叫他大宗伯。
“吏部尚书,糊名之法,年内必须推行张榜,这是内阁对吏部的考成。”张居正看向了张翰,交待了一件差事,他不是询问张翰的意见,而是布置廷议早已经通过的政令,不得违逆。
在文渊阁张居正发现了一个很有趣的现象,那就是为何心隐奔走的朝官,考成法之下,多数为下等。
大明考成共九等,上三等,中三等,下三等,上三等升迁,中三等留任,下三等大部分都要罢免和褫夺官身,下下等基本和贪官污吏画等号。
这个名单是高度重合的,所以皇帝交待的把给权豪缙绅们当官的官吏清出朝堂,只需要把考成法严格执行,就可以做到。
“王司寇的奏疏,谁还有异议吗?”张居正开口问道。
谭纶身体前探说道:“王司寇这本奏疏,是因为何心隐案,何心隐案牵连广众,缇骑就六百人独木难支,是不是可以从京营和蓟州三镇遴选一批军兵充任?这些权豪缙绅,可都是豢养了不少家奴的。”
“我看就从夜不收哨的墩台远侯遴选为宜,他们对国朝忠心耿耿,否则也不会深入草原虏营探查敌情了。”
张居正沉默了一下,缇骑人数太少,他看向了赵梦祐问道:“缇帅以为呢?”
“我没有意见。”赵梦祐笑着说道:“扩大缇骑人数,这还是大明开辟以来的第一遭,日后我岂不是要和纪纲齐名了?诸公杀我的时候,可不能说我多蓄亡命之徒,这可是诸位明公们的提议。”
缇骑扩编,大明开辟以来的头一遭,赵梦祐之所以这么说,就是在儒生的世界观里,深入虏营的夜不收哨的墩台远侯,是亡命之徒。
纪纲的死,是他瞒着成祖皇帝办白纸案,没有敕谕,没有驾贴自己抓人,最后被成祖皇帝处置,而纪纲有一项罪名是多蓄亡命,就是私自扩大的缇骑的人数,所以赵梦祐才说明公杀他的时候,多蓄亡命这个罪名绝对不能扣在他的脑门上。
是廷议通过的。
张居正再次下笔,将自己的处置意见写在了浮票上,呈送御前。
朱翊钧拿起了万历之宝的印绶,认真看了一遍,下印,而后开口说道:“不如先生兼掌吏部吧。”
小皇帝再一次表现出了对张翰的不满,听张居正这意思,张翰还想等到何心隐案有了结果,再推行糊名之法,这不是公然违抗明旨是什么?
“陛下,臣以为不妥。”张居正俯首说道:“国事最忌讳政出多门,臣当国再掌铨部,恐有倾覆之危。”
张居正的权力足够大了,再大点,他就无法控制住手下的张党会做出什么事儿了,就这个元辅刚刚好。
朱翊钧看了张翰一眼,这个狼子野心之徒,甚至连万士和都不如,他满是温和的说道:“那就依先生所言。”
“谢陛下隆恩。”张居正再俯首谢恩。
“京营开拔,前往辽东,共击土蛮诸部,陛下批阅:戚帅辛苦。”张居正翻出了一本奏疏,这是戚继光的奏疏,现在京营总兵奏疏不过兵部,直接送到皇帝手中,所以张居正拿到了这本奏疏,上面有皇帝的明确旨意。
戚帅辛苦。
“京营开拔,历来是兵部尚书总督军务,陛下仁善,以臣身体不适,让左侍郎梁梦龙代往,臣能去看看吗?不总督军务,不打仗,就是去看看。”谭纶一听有仗要打,就吵嚷着要去凑热闹。
朱翊钧看着谭纶,面色凝重的说道:“大司马的话,大司马自己信吗?大司马是国朝的兵部尚书,身体干系大明元气社稷,岂可儿戏。”
谭纶小声说道:“吴百朋、梁梦龙、刘应节都挺好的,又不是非臣不可。”
朱翊钧无奈,一摆手说道:“不准,此事不再议。”
“臣遵旨。”谭纶只能叹气领命,这辈子怕是没仗可以打了,他是真的想去,哪怕是看看也好,但是皇帝就是不让。
“户部军需可有问题?”张居正看向了王国光,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王国光看着戚继光说道:“今岁户部与兵部合力督造,正厢、偏厢战车一千五百架,已如数交付京营,期许将军能够凯旋,耀我国威!”
历来打仗,户部最是反对,但是户部根本不反对,还给戚继光督造了一千五百架战车,正厢、偏厢是两种战车规格,一个是重车,一个是轻车。
以正厢重车为例,每车装备大佛郎机2架,每架配备9个子铳,全营佛郎机256架;
鸟铳手配备鸟铳1杆,全营有鸟铳512杆;火箭手每人配火箭60枝,全营共火箭15360枝,这是一个步营的火力。
按照戚继光原来的规划,大明的步车骑营,每辆重车大佛郎机一座,中佛郎机二座,鸟铳二杆,地连珠二杆,涌珠大炮二杆,夹靶快枪十杆,火力更强,但是随着实践发现,火力看似强了,但是灵活性却降低了,而且…朝廷也没那多钱给他配这么豪华的战车,所以作罢。
主要还是穷。
京营总计就三个步兵营,这是精兵中的锐卒。
“别的不敢说,打仗,还是有些本事的。”戚继光露出一个笑容说道。
“大宗伯,打仗这件事,什么意见?”张居正看向了万士和问道。
万士和略显无奈的说道:“柔远人乃天下九维之一,但是柔过了,不管用,只能说蛮夷狼面兽心,畏威不怀德了。”
万士和倒是想讲柔远人,他想柔远人,远人不配合他,他难不成膝行到北虏俺答汗,土蛮察罕汗面前,跪在地上,说:求求你,让我柔一下?
耀武扬威,就是震慑天下群小,朝廷依旧拥有绝对的暴力机器,而且拥有合法使用暴力的权力。
不懂就问葛守礼有些疑惑的说道:“咱们这么苛责,权豪要是组建步营,公然谋反,朝廷如何应对?”
海瑞笑着说道:“葛总宪想多了。”
“哦?为何我想多了?”葛守礼追问道。
为博誉于一时,宁抗朝廷之明诏,而不敢挂流俗之谤议;宁坏公家之法纪,而不敢违私门之请托。这是张居正的原话。求月票,嗷呜!!!!
第152章 重新定义清流
2023-06-27
“贵。”海瑞言简意赅的说道,他没有讨论历来造反的只有活不下去的百姓,更没有讨论权豪们之间的普遍矛盾,而是基于践履之实,谈到了一个问题,养步兵营真的很贵。
“贵?”葛守礼有些明白了,点头说道。
海瑞继续说道:“这个昂贵是多方面的,人贵,练兵贵、军备贵、维系一个步营更贵,葛总宪若是注意到了京营的六册一账,就会发现,养一个步营,需要的的银两那不是一个权豪,十个权豪之家掏空自己能够解决的了。”
步营的昂贵是多方面的,三年以来,一个步营三千人,从军饷、到军备、再到训练,再到维持京营的消耗是极其惊人的。
迁安伯本身还足够的清廉,即便如此,朝廷养京营这三个步营,蓟州永平山海关这三十个步营,已经倾尽了全力。
精锐真的很贵。
“最贵的是什么?”朱翊钧看着葛守礼和海瑞说道:“最贵的是维系这支军队的朝廷,是人心所向的人心。”
大家都是明公,小皇帝的话,大家都能听明白。
步营是物理意义上的昂贵,没有真金白银砸下去,还想养步营?
而步营在政治意义上更加昂贵,组建步营需要遴选悍不畏死的军卒,需要军器局打造长短兵、弓弩、甲胄、火器等等军备,需要户部百般周转的找到足够的粮草和军饷,需要有效的制度来完成军队建设,需要兵部、元辅的政治支持,需要皇帝的信任。
步营的昂贵在它本身,也在朝廷,更在天下的人心向背。
葛守礼俯首说道:“臣明白了,谨遵陛下教诲。”
张居正面色凝重的说道:“葛总宪问得好,虽然他们无法组建步营,但是根据何心隐的交待,沆瀣一气蛇鼠一窝的人,想要获得军力,以致抗衡朝廷。”
“妖人曾光者,不知所从来,能为大言惑众,聚徒讲学,道家衢天瑞,太湖郑士韬,靖江雷得鸣、刘洪,南昌张一德,高安传珠一,武岗欧阳蒙,靖州刘宗文、吉安罗巽等,惯游湖广贵州四川等地土司中,教以兵法图大事,撰造《大乾启运录》等妖书,以太乾太极皇帝之宝为号,劝水西、永顺、保靖、酉阳等土司纠合倡乱。”
“而何心隐,只不过是一窝老鼠中的那一个罢了。”
“很明显,不是不想,而是没做到,若非这次逮的快,挖得早,很难说他们能闹出怎样的乱子来。”
廷臣们议论纷纷,这鼓噪贵州等地土司纠合倡乱,葛守礼的担心不无道理,权豪想要握住刀子,只是太贵买不起,握不住罢了。
这不,退而求其次,和新安世袭的土司,勾搭到了一起。
“怕到时候群臣又要喋喋不休,说元辅借机打压异己,重循吏打压清流清议了。”葛守礼看完了奏疏摇头说道,他可是都察院总宪,最近的风力舆论何等的狂热,恨不得天翻地覆一样,倒张居正的声浪一波高过了一波。
嘉靖二十一年起,至万历初,一些文人在著书立说、聚徒讲学的时候,热心抨击朝政,称为清议。
清议:督俗、明是非、宣教者的公正的议论。
海瑞嗤笑了一声说道:“清议,他们是清流吗?也好意思说自己是清流?”
“一个个拿着权豪的钱,为权豪奔走呼喊,何心隐怎么说?圣贤大于士,士大于商贾,商贾大于农工,国之四柱石,却被他排了个序列,他是为了新秩序吗?不过是拿着权豪缙绅、巨商富贾的钱,为他们奔走罢了。”
“清议,若是要认为自己是清议,就必须是清流,要是清流就必须要清廉,唯有做到了清廉,才能清流,他的议论才能是清议,否则都是浊议。”
“不如这样,又不是不让他们议,要想议也可以,就以我海瑞在海南的生活为参详。”
“清廉,要住土房、要出入短褐、要孤身一人不能前呼后拥、不得出入娼馆、不得饮酒、更不得宴请宾客,就像是那苦行僧一样的清廉,这才是清流,清流才能清议,这没问题吧。”
“何心隐这些泰州学派,不是标榜自己为小民说话,门人上自师保公卿、下逮士庶樵陶农吏,有教无类,教化万方吗?他们总不能绫罗绸缎,出入轿撵,豪车美人相伴左右,去找一户五口之家只有两条裤子的小民,说:你有什么苦难,我为你伸张。”
“划拉个标准出来,就以我在琼州出入的标准,若是能做到就是清议,若是人前一套,背后一套,表面清苦背地里花天酒地,但凡是抓到就以妖书谶纬杀头。”
“清流的名声都被他们败坏光了。”
朝中的清流的中流砥柱海瑞海刚峰,发动了对清流的重新定义,要标榜自己是清流,要清议朝政,就要清廉,不能豪奢,做不到就不要标榜清流。
葛守礼沉默了片刻说道:“海总宪的标准,有些太高了。”
“浊流就是浊流,非要说自己是清议,就按这个标准来。”万士和对海瑞的标准高度赞同,万士和就从来不标榜自己是清流,他就不清廉,更没有志向高洁,他就是个骑墙的两面派。
张居正、谭纶、王国光等人,都直接定义自己为循吏,循吏以做事为主,做成事就是良臣,做不成就是庸人,滚蛋回家卖红薯。
而王崇古干脆就是认为自己是个浊流,他就是想发财罢了,只要能发财,他连自己的亲外甥都能以合适的价格售卖。
这就是朝堂的众生相,可是标榜自己清流,却不清廉,这不是当了表子还要立牌坊?
天下的好事,还能都让他们给占了去?就因为他们能说会道?哪有这等美事?
张居正思索了半天说道:“那就依海总宪所言,清廉者清议,为清流,贪墨者浊议,为浊流。诸位以为呢?”
张翰想了想说道:“那要是出身富贵呢?家里富贵,也要清贫吗?人本就有豪奢,志向高洁,不肯同流合污,就不是清流了吗?”
“以海总宪为参详,要求是不是太高了些?”
张翰说完,廷臣们都看向了张翰,都没人搭理他,甚至没人回答他。
朱翊钧看到这一幕,就觉得格外有趣,葛守礼也说海瑞的标准太高,大家都没觉得有问题,张翰一开口,大家都不理会他,其实很简单,葛守礼是真的觉得高,以海瑞为标准也真的高,葛守礼在就事论事。
而张翰此话,到底是何居心,就不得而知了,张翰在给谁当官?给陛下当官?给朝廷当官?给大明当官?给他自己当官?
恐怕是在给权豪们当官。
朱翊钧开口说道:“海总宪的标准的确有些高了,世间几人能做到?要为小民张目,总不能不会种地吧,若是连种地都不会,连五谷都不分,下逮士庶樵陶农吏,不过是虚妄也,就以这个为标准吧,是否会种地。”
“先生以为呢?”
“陛下圣明。”张居正想了想,也确实如此,种地这个标准,恰到好处。
陛下都会种地,你说伱不会种地,还说自己为小民奔走,连小民最为关切的肚子问题,都不了解,这就是虚伪之人,绝非清流。
浊流就是浊流,装什么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