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195节

  这背后代表着清丈、还田、官厂等等财税改制,同样有理由作为镇国神器,被放在文华殿的偏殿之内。

  “郑王世子载堉所著《算学启蒙》、王文素所著《算学宝鉴》、程大位所著《算学统宗》。”冯保来到了第六个橱窗,这里面是度数旁通的具体成果,是大明算学集大成的作品,这里面还放着一本没写完的《万历律历》,这里是度数旁通、算学经典的镇国神器。

  “《大明会典嘉靖续纂会典》、《考成法》、《公私论》。”第七个里面放着三卷书,在朱翊钧看来,考成法是皇帝御百官的缰绳是工具,大明会典是纲领,而公私论是政治活动中的准绳,这里面其实就是政治学,对于国朝而言,非常重要。

  一共七个橱窗,里面是哲学、农学、工学、兵学、财学、算学和政学。

  高拱看着七个橱窗,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疑惑的说道:“那儒学呢?四书五经何在?”

  高拱看完了七个橱窗,发现了问题,大明似乎正在逐渐的抛弃儒学,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信号,涉及到了大明国朝的问题或者说利益分配的总纲,居然被弃之不顾了。

  高拱觉得自己已经很大胆了,要敲掉皇帝的獠牙,司礼监。

  而张居正更加大胆,罔顾人情的推崇循吏,还要抛弃儒学,这根本就是带着小皇帝在造反!

  造儒家的反!

  真的让张居正做成了,大明还是大明吗?

  冯保看了七个橱窗,看着高拱露出了一个似是而非的笑容,正如陛下所言,高拱已经是政治上的死人。

  冯保才不会回答高拱的问题,带着参观就只是参观,他根本不打算答疑,他来到了窗边说道:“这是陛下的两架千里镜,钦天监正在督造一台径为三尺六寸六分,长为三丈六尺五寸四分(12.2米)的大型千里镜,也就是咱们大明磨不出更大的抛物线镜,只能做这么大了。”

  “是为了方便便解开陛下的一些疑惑,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新郑公不必忧虑,都是内帑出的钱,供陛下观星使用。”

  朱翊钧的新玩具,超大型千里镜,来看清楚土星环,现在土星环就像是两个小耳朵一样,根本看不清楚它本来的面目,这就是奇观。

  若说有什么用,短时间内看不出什么,但是说没用,那大明朝每条船上负责指引方向的舟师有话要说。

  这东西研究不明白,是要迷航的。

  冯保带着高拱来到了三棱镜前,解释着白光其实是七色光,而且七色光外仍然有温度,证明七色光之外仍然有光,继续向前,则是几个模型,夹板舰模型、三桅夹板巨舰模型、五桅过洋船模型、水翼飞船模型和画舫模型,画舫也是大明船只之一。

  三桅夹板巨舰,大明一共建了两艘,松江府一艘,吕宋总督府一艘,就彻底停止建造了。

  水翼帆船的模型有许多许多个,各种型号都有,主要用于各种不同任务的需求,而比较适合漂洋过海的则是三体水翼帆船,这玩意儿,甚至能远航到吕宋等大洋之中。

  一架108键的击弦琴,每五天王夭灼都要过来弹奏一番,朱载堉仍然没有放弃,想要用艺术熏陶一下小皇帝,小皇帝则认为弹琴的艺术,不如种地的艺术,总是对乐理厌学。

  毛呢官厂出产的毛料,以及毛料生产的大氅,也在文华殿的偏殿之中,尚衣监设计,磅礴大气,这毛料衣物,不仅仅是皇庄在卖,京师的成衣店也在进行贩售,但是毛料一匹难求,宫里买了很多的毛料,为大明将士们织造去了。

  王崇古急,非常急,他急着扩充产能,那都是白花花的银子!永定毛呢厂无法满足大明朝旺盛的毛料需求。

  冯保一边介绍着文华殿偏殿里的奇技淫巧,一边介绍着这些年的发展历程,朝廷财用仍然非常紧张,朝廷收的税赋多了,但是花钱的地方更多。

  “有司礼监的大明,也不是不能革故鼎新,元辅先生说,宦官是大明监察的一股力量,虽然势力不强,但不可或缺。”冯保带着高拱回到御前时,不冷不淡的说了一句。

  冯保和高拱的矛盾就在这里,高拱认为政怠宦成,宦官就是国家的毒瘤,而冯保作为毒瘤本瘤,当然不同意这种说法。

  宦官是天子家奴,出宫之后,就是代行皇权监察,而高拱要敲掉宦官干政。

  高拱看完了这些,自问了一句,若是他为首辅,他能帮着陛下做到这些吗?答案是否定的。

  高拱是个很执拗的人,这些离经叛道的东西,在高拱看来,应该完全禁绝,皇帝舞刀弄枪与人斗狠,算怎么回事儿?

  张居正是个循吏,谁能办成事就用谁,什么有用就研究什么,这就是典型的循吏,高拱不是循吏,他会疑惑儒学为何不在七个橱窗之内。

  “新郑公以为先生新政如何?”朱翊钧看着高拱开口问道。

  高拱俯首说道:“臣以为,国朝兴衰丧治,唯在贵当与责实,何为贵当?贵在适宜允当,不应该愚昧崇古,不讲世势,这是不对的。何为责实?求实,符合实际,不应该虚伪和虚妄。”

  “能必贵当、计必贵当、利必贵当、法必贵当;言必责实、行必责实、功必责实、罪必责实;此四当四实,唯有如此,国是定,人心一,则上下之间,崇本尚质,急当下之急务而不为无益之事。”

  “江陵公做的极好。”

  高拱把张居正叫做荆人,这是一种蔑称,葛守礼就拿这话堵过张居正,现在高拱当着张居正的面儿,叫张居正江陵公,因为张居正做的的确很好。

  哪怕是换成伊尹来做,不过如此。

  “臣有除八弊疏,恳请陛下御览。”高拱从袖子里摸出了一本奏疏,这本奏疏已经卷了边,显然是已经写好很久很久了,而且时常翻阅,朱翊钧示意张宏呈上,认真的看完了除八弊疏。

  这本奏疏的全名为《挽颓习以崇圣治疏》,朱翊钧逐字逐句的看完了高拱的奏疏,合上让张宏交给了张居正,开口说道:“高先生,远胜徐阶严嵩之流,乃国事干臣也。”

  “朕疑惑为何高先生在嘉靖年间已经写成此疏,却从未上奏言此事?”朱翊钧从来没看过这本奏疏,张居正也没看过,显然这是高拱自己写好,但是从未拿出来的改革纲领。

  这本奏疏讲的是吏治,除积弊,总纲为反腐,在高拱当国的二十九个月时间里,高拱一共惩贪六十四起,惩处贪官污吏一百六十四人,他当国惩贪反腐,功效极佳。

  但是高拱从来没有把这本奏疏拿出来过。

  朱翊钧发现自己确实跟张居正说的那样,对高拱的认知是有些偏见的。

  “彼时严嵩徐阶当国,二人皆为贪墨巨蠹之辈,臣这本奏疏,便不能上奏了。”高拱回想起了当初,奏疏早就写成,但是彼时大势根本不允许这样的奏疏出现在朝堂之上,否则高拱立刻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所以高拱选择了留在自己的手里。

  “陛下臣不认同。”张居正看完了奏疏,将奏疏还给了张宏,摇头说道:“新郑公奏疏臣从未看到,但是新郑公的作为,臣看到了,他惩贪反腐,可是陛下,臣仍然以为,贿政造成的姑息为国之大弊,不除姑息,何谈惩贪?”

  张居正和高拱在政治上最大的分歧,就是是否反贪,张居正认为先除姑息,再除贿政;而高拱认为贿政是姑息之基,除贿政就是除姑息。

  高拱是个清廉的官员,若是贪赃,冯保早就追杀到新郑去了,还能让高拱活到现在?

  高拱当国办得最大的事儿,就是惩贪。

  高拱有姑息,他姑息了晋党,默认了杨博在吏部尚书的位置上包庇自己的党人,山西籍无一罢黜。

  而张居正用考成法破姑息,官员升任罢黜,皆由考成而非人情,糊名草榜,底册填榜,除了姑息再除贿政,否则姑息大弊之下,惩贪根本就是无根之萍,不可能有效果。

  “放到第七橱窗内,为政学。”朱翊钧让张宏把这本奏疏拿去了政学橱窗之内,认可了高拱的谏言。

  朱翊钧看着高拱说道:“朕以为先生说得对,惩贪反腐是一定要做的,但是破姑息大弊在前为宜,朕把高先生的奏疏收入第七橱窗,等考成法大成,则惩贪反腐,除贿政之弊。”

  朱翊钧仍然支持张居正的做法,先破姑息,同乡、同师、同榜、姻亲等等复杂关系制造出了一张互相包庇、互相袒护的大网,若是不能把姑息之弊破除,又如何反腐呢?

  高拱脾气很倔,他承认张居正干得不错,但是他绝不承认自己不对,他还是觉得自己想的是对的,先惩贪杜贿政,姑息自破,这种政见之间的分歧,最终让高拱和张居正分道扬镳。

  这种争端在隆庆六年一月时候,最为激烈,福建巡按御史杜化中,弹劾蓟州三镇总兵戚继光贪腐,贿赂兵部左侍郎谷中虚。

  戚继光、福建参将王如龙、游击将军金科、福建都司佥书朱珏等文武,都在弹劾的名单之上。

  斗争的最后结果是:兵部左侍郎谷中虚、福建何宽回籍听勘,福建按察使莫如善致仕,按察司转委运史李廷观冠带闲住,推官李一中降用。

  但是武将屁事没有,因为张居正包庇了姑息了武将。

  戚继光在蓟州这个位置非常重要,嘉靖二十九年和隆庆元年的入寇,都和这里有关。

  高拱重清流,张居正重循吏。

  朱翊钧比张居正更重循吏,大明都烂成这个模样,谁能做事就用谁,殷正茂贪怎么了?拆人家门怎么了?搬人床榻怎么了?不把倭患匪寇平定,权豪别说家门床榻了,连人都得死。

  如果是隆庆六年,让朱翊钧选择,他还是选张居正,不选高拱。

  “臣愚钝,仍不觉自己有错。”高拱对自己的想法非常坚持。

  朱翊钧摆了摆手说道:“高先生今日就回新郑吧。”

  “臣告退。”高拱见小皇帝已经完全被张居正所蒙蔽,选择俯首告退。

  张居正也一同离开,算是送送自己的当年的同道中人,他们二人在嘉靖、隆庆初年也是志同道合,同志同行同乐的朋友,只不过越走越远。

  “江陵公把陛下教的很好。”高拱走出了文华殿和张居正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张居正教导有方。

  高拱其实一点都不看好万历皇帝,三岁看小,七岁看老,万历皇帝不弘不毅,尤其是做事没有定性,品格堪称顽劣,所以高拱一直想敲掉司礼监,僭越皇权,让天下向治。

  但是今天看小皇帝这架势,哪有一点当初的影子?

  这显然,都是张居正的教导有方。

  “我把新郑公叫回京师,本来是打算重启元年正月的刺王杀驾案的,陛下不准,这才罢休。”张居正也没藏着掖着,直接了当的表明了自己的目的,就是借着高拱生事儿,追查晋党,肃清流毒,但是皇帝依旧不肯,选择完全相信戚继光,就如同戚继光相信皇帝那样的相信。

  朱翊钧坚信戚继光会一直胜利下去,而后将土蛮汗彻底赶出辽东,让土蛮汗和俺答汗内讧,那时候,就是才是肃清流毒之日,是最好的时机。

  高拱眼睛瞪大的甩了甩袖子说道:“张居正你真是坏事做尽啊!我都被赶回家中了,你还要拿我生事儿!伱也太歹毒了吧!”

  张居正笑着说道:“新郑公谬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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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一章 新郑公来去匆匆,宁远伯入京面圣

  高拱践行的道理就是不受规则约束的权力,对天下是最大的灾难,就是皇权必须要限制,而张居正的新政其实可以概括为尊主权、课吏职、信赏罚、一号令。

  这又是高拱和张居正的矛盾之处,高拱想要限制大明皇权的无限权力,而张居正要尊重主权的威严。

  高拱和张居正在这一个大方向上,有一个共同的认知,那就是要给皇帝套一个枷锁,张居正也有陈五事疏上奏,要求皇帝御门听政、奏疏应批尽批、皇帝召辅臣、国事需廷议、京官要考核。

  张居正认为作为皇帝要履行自己的义务,而高拱干脆让皇帝成为泥塑的神像,这就是两个人对于不受规则约束的权力的分歧。

  高拱仍然不认为自己有错,眼下小皇帝可能是畏惧张居正,才表现的如此励精图治,表现的如此英明神武。

  “江陵公继续这么执拗下去,苛责天下百官、清丈得罪权豪、六册一账得罪肉食者,强兵得罪远人,你死了之后,沸反盈天,小皇帝为了平息众怒,肯定会把你的所有政令都毁掉,否则这皇位怎么可能坐得稳呢?”高拱说话不是一般的大胆,当着宦官的面,说这等话。

  但是相比较高拱那句十岁人主,如何治天下,却又显得不是那么大胆了。

  高拱的胆子本来就很大,他仍然不认为小皇帝是英明的,只是因为张居正在侧,不敢不英明罢了。

  “是呀,的确如此,但是这些事儿,总要有人去做不是?”张居正十分平静,杨博多次跟他说过类似的话,身后名和身后事,人亡政息的无用功。

  张居正知道有一样,小皇帝肯定不会人亡政息,这小皇帝很是贪财,总不能再把清丈出来的田亩,从七八百万顷,变成孝宗时候的四百万顷吧,就清丈这个政治遗产,贪财的小皇帝能保留下来,那就至少能给大明续几十年了。

  “愚不可及。”高拱看张居正如此不在意,看似是嘲弄,但是脸上的神情,却多少带点敬佩,高拱曾经当国,知道做这些事儿的不容易,不是有勇气就够了,还要有能力。

  “说的你好到哪里去,不是我保伱,你早就死了两次了。”张居正揶揄了一声。

  这两次第一次是高拱去国,高拱不想走,伏地不起,请求圣母收回成命,而张居正赶到将其扶起,送他离开(定陵注略)。第二次则是王景龙刺王杀驾案,张四维搞的大戏,若非张居正出面跟皇帝说,误伤善类,高拱怕是要不得安宁。

  高拱的脾气真的很差劲,但这不影响高拱和张居正的友谊,他们是很好的朋友,但都磨好了屠刀,对对方要害处下手。

  公是公,私是私,两个人分得很明白,关系好归好,但是该动手的时候,绝对不要手软。

  “也是怪哉,太宰看人很准,我看人也不错,我们二人都不认为陛下会是英主,心无定性虚应诸事,读书也不好好读。”高拱进京之后,并不惊讶于张居正的辉煌成果,张居正本就有这个本事。

  高拱惊讶于小皇帝的可怕毅力,读书读的不错的情况下,还倒腾出了那么多不务正业的爱好来,关键是,都还挺有用。

  隆庆四年正月十日,礼部、礼科请当时六岁的太子朱翊钧出阁讲学,隆庆皇帝批复说:年十龄来奏。

  次日张居正、高拱联名上奏再请,隆庆皇帝仍言:太早。

  高拱放弃了上奏,张居正在正月十二日再上奏,絮絮叨叨的把隆庆皇帝唠叨烦了,这才准了。

  隆庆四年、五年、六年,现在小皇帝,那时候的太子,读书就是四个字,稀里糊涂。

  生而知之,学而知之,困而知之,生下来知道的有限,学才能知道,困惑才能闻达,可万历皇帝并没有表现出一个人君该有的品质来,天生贵人大抵都很懒散,放到万历皇帝身上尤其如此。

  以当时高拱和杨博看来,国本不德,恐有危祸。

  但是这次高拱入京,察觉到了异常,这张居正难道有点石成金的法术不成,把一块顽石给雕琢成了璞玉!

  “起居注抄一份给你,就知道我多难了,国事本就繁多,陛下还尽出难题,可真的是百般辛苦啊。”张居正说这话的时候,突出了一个得意洋洋,辛苦?哪有什么辛苦,分明就是在炫耀。

  他那一大堆不成才的弟子里,皇帝这个关门弟子,这个最关键的弟子,学业最好,但就是学的太好了,没那么多疑惑就好了。

  “刺王杀驾案,怕是真的让陛下知道了咱大明朝的可怕,礼崩乐坏,国将不国,陛下万金之尊,身居九重,居然被刺客带长短刀面刺皇帝,这一下子就勤奋了起来。”张居正说到这里也极为感慨,一时间也不知道是感谢王景龙好,还是骂王景龙大逆不道的好。

  就非常矛盾,一方面王景龙的出现惊醒了小皇帝,一方面王景龙刺王杀驾,在礼教森严的大明朝,确实该死。

  高拱、杨博、王锡爵、张居正,都承认一个基本事实,万历皇帝真的很聪明,但不学那是真的不学。

  张居正略显有些不忍的说道:“陛下有大毅力啊,习武先后师从缇帅朱希孝,将军戚继光,夏练三伏冬练三九,一如既往度春秋,错非大事受伤,绝不休息,比读书还勤勉,现在已经能称得上弓马娴熟了,能开六十二斤弓,十矢十中,能骑大马奔驰而射箭,虽然骑射仍然不准,但骑射本就不准。”

  “陛下过了年才十四岁,戚帅十三四岁的时候,也才能开七十斤的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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