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万士和说的那样,漕粮不再河运,而是海运,不代表着京杭运河这条大明的大动脉停止了跳动,相反,它会变的更加繁荣。
漕粮的运送入京,会十分耽误河运的运力,漕粮过道,商舶通通避让,一年就要搞两次,这对,严重影响了大明运河两岸的生产和生活。
海运,就是大明朝的一次尝试,这一次是张居正当国,哪怕是船全翻了,也要继续改良船只,继续进行下去。
至于聚徒讲学这件事,张居正认为,借着所谓言路通畅,天下大治的名义,放任那些摇唇鼓舌之徒,放任奸猾之辈,肆意诋毁朝廷,而不加约束,终究会自食恶果。
圣贤以经术垂训,国家以经术作人。
不用朝廷官式讲学,群聚徒党,及号招他方游食无行之徒,空谭废业,一定会开请托之路,姑息之弊必然蔚然成风,各地的提学官,要听吏部、都察院考察奏黜;各地按察司、巡按御史也要劾奏;游士人等,聚徒讲学,许各抚、按衙门访拿解发。
这已经是非常严厉的政策了,整饬学政,张居正是非常认真的在办这件事。
“金银钱,先生说要在年底之前,这眼看着就年底了,是否已经造好了?”朱翊钧问起了金银币的制作。
得到了大明金银皇家工艺的加持,宝源局的御制银币正在如火如荼的改良着工艺。
大明皇家工艺,可以将金丝拉到一厘(0.314毫米)的精度,而且是分毫不差,朱翊钧戴的金丝翼善冠就是这种工艺,皇宫的工艺是轧拉,而宝源局的工艺是铸造,铸造出来的银钱,实在是太多孔洞了,是无法满足大明朝的钱币需求的。
李成梁下了朝,第二天就出现在了会同馆驿,开始代表了辽东跟布延开始谈判。
土蛮汗仍然存在一种幻想,那就是辽东的李成梁部,和他们土蛮的属性是一致的,都是山大王,是可以沟通的,是可以和大明西北方向一样,晋党和俺答汗沆瀣一气,而辽东和土蛮蛇鼠一窝,大家好说好商量,一起坑朝廷的钱。
这也是朝廷的看法,朝廷对辽东的局势,处置时,都是非常谨慎。
土蛮、朝廷都认为李成梁具备了藩镇化的基础,但是从来没问过李成梁的想法,问辽东军兵百姓的想法,辽东是大明的辽东,万历三年十二月的时候,这是一个事实,李成梁只是大家都认可的能带着辽东军兵打胜仗,保护辽东百姓耕地的大明将军。
李成梁是大明将军,但凡是有办法,李成梁是绝对不会造反的,甚至是养寇自重,在大明,武将造反太抽象,太不现实了。
布延满含笑意的见到了来谈判的李成梁,李成梁右肘后摆,急走向前,连招呼都没打一个,身体重心稍微下移了些,拳肘肩腰一起动,一记炮拳,直接砸在了布延的脸上。
“嘭!”
这一拳势大力沉,若非李成梁现在已经五十岁了,就这一拳,就能把布延直接打死,他是个膀大腰圆的武将。
布延脸上的笑容都没消失,变得错愕,而后直挺挺的倒在了地上,他躺在地上,脑袋嗡嗡的尖啸着眼前一片漆黑,漆黑立刻变成了一种虚无缥缈的白和金色交汇,躺在地上的布延,无论如何都没想到自己会挨着这一拳,理由是什么?
两个亲兵拿起了一张长条凳,凳腿卡住了布延的脖子和一条腿,这两个亲兵摁住了唯一能活动的脚,大声的说道:“大帅请坐。”
李成梁大马金刀的坐在了长条凳上,踩住了布延的手。
布延的怯薛护卫猛地拔出了手中的弯刀,底气不足的看着李成梁,而李成梁的亲兵拔出了腰刀,双方的气氛一下子剑拔弩张了起来,一言不合就要大打出手。
李成梁坚决执行陛下的命令,陛下说要打一顿就打一顿。
“听说你爹要跟大明约为叔侄之国?”李成梁看着布延,语气格外的阴森,他拿出了一把匕首,在布延的脸上划动着,放在了布延的脖子上说道:“说话。”
布延根本不敢动!
他的视界恢复清晰的时候,就看到了一头猛兽在自己身上,那把刀的冰凉感,让他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布延知道,只要自己回答的不对,李成梁一定会杀了他。
李成梁有这个胆子。
“没有,大宁卫打了败仗,不这么说,速把亥就该杀到金顶大帐了,所以才只能这么说,万万没有。”布延看着李成梁那张脸,惊恐无比的回答道。
布延说的是实话,土蛮汗这么说,也是为了内部稳定,还叔侄之国,俺答汗耀武扬威,跟大明打了十几年,最后捞了个王爵就美滋滋了,还叔侄之国,土蛮汗不知道自己有多少兵马吗?
如同谭纶猜测的那样,土蛮汗的部族之间的矛盾,比大明朝廷和地方之间的矛盾要剧烈的多,土蛮汗不这么说,土蛮诸部分崩离析就是迟早的事儿。
“记住一句话,君辱臣死,你们羞辱天子,就是在羞辱整个大明,日后放狠话再拿陛下说事,我就亲自领兵,捣了你们的老巢。”李成梁对于放狠话能够理解,但是再拿天子说事儿,李成梁决计不会打一顿结束。
大明已经五十多年没有出过一个尊重武夫的皇帝,上一个比较尊重武夫的还是武宗皇帝。
虽然和张居正的教育有很大的关系,可是陛下对武夫的尊重不一定完全是张居正的教育,比如缇帅朱希孝、戚帅教皇帝武术,皇帝将武夫视为老师,也是要欠身行礼;而且陛下每天吃一个硬邦邦的光饼;永定毛呢厂的毛料优先供给军用等等,这种尊重,让李成梁有些迷茫。
皇帝啃光饼,李成梁觉得自己没见过世面,这场面,他真的没见过。
所以,放狠话再放到皇帝这儿,那就不能怪他李成梁不客气了。
“知道了,知道了!”布延忙不迭的点头回答,李成梁以前不这样,对土蛮汗的使者虽然算不上礼遇有加,但还算客气。
但现在这见面,连一句话都没说,直接开打。
李成梁这才站起来,不屑的说道:“告诉伱们,没有陛下的敕命,辽东不会往土蛮汗贩运货物,一根毛都出不了长城,我李成梁说的!”
“你要谈就跟朝廷好好谈,不谈就战场上打过,打又打不过,嘴又硬的很,叽叽歪歪的跟大明的文臣一样。”
布延躺在地上,怀疑人生,他是草原人,不是文人墨客,泄泄沓沓絮絮叨叨的胡言乱语。
李成梁真的把布延打了一顿,这是一种政治表态,他送了皇帝那么些礼物,主要就是询问,皇帝啊,咱老李在辽东是跟土蛮北虏、建奴们打的你死我活,还是虚与委蛇,你好我好一家亲?你皇帝给个准话。
皇帝很明确的表态了,土地朝廷要,铁矿朝廷要,皮草朝廷也要,全都要。
“大明能不能退出大宁卫?”布延试探性的问道。
李成梁又举起了拳头,嗤笑一声说道:“我要是土蛮汗,现在就过大鲜卑山的山口,我宁愿跟俺答汗打,也不跟戚继光为敌,也不看看那是谁。”
“吃进肚子里的哪有吐出来的道理。”
“我算是看出来了,土蛮压根就不想谈,没事,接着打就是了。”
李成梁看了一圈,转身离去,他不是来和谈的,他就是来打人的,打人就是表态,他打完就走,没有任何的留恋。
是夜李成梁收到了一份请帖,来自张居正的,但是张居正邀请李成梁不是去全楚会馆,而是到了全楚会馆旁边的一家宴宾楼燕兴楼,燕兴楼是皇庄的买卖,冯保打理。
李成梁点检了一千两黄金,还不是白银,来到了燕兴楼,这一千两黄金分成了两口箱子装着。
“元辅先生,这位是?”李成梁看着面净无须的人,有些疑惑,这像是宫里的人。
张居正笑着说道:“冯保的义子徐爵,燕兴楼他打理的。”
李成梁心里松了口气,自己准备的一千两黄金,得亏分了两口箱子,否则还不够用呢。
“抬上来,元辅和冯大伴,一人一口箱子,酬谢元辅为武夫张目奔走。”李成梁诚意十足,一出手就是黄金,若非徐爵在场,这一千两都是张居正的。
李成梁认为,这个宁远伯和世券,都是张居正的决定,因为眼下陛下未曾亲政,那做出决策的必然是元辅,既然给爵位给世券,那就不能没有任何表示,不表示一下,日后谁还给武夫说话?
张居正笑着说道:“我不能要,尔主以百战得功名,我受其金,是得罪高皇帝也。”
张居正说的是得罪高皇帝,而不是当今陛下,武功封爵是当年太祖高皇帝定下的规矩,他要是以元辅的身份收了李成梁的金银,那他就是羞辱高皇帝制定的武勋恩赏的规矩了。
“咱家也不能要。”徐爵摇头说道:“收了这口箱子,回宫就得被老祖宗沉井,老祖宗二祖宗撕扯的厉害。”
李成梁迷茫,金灿灿的黄金也没人要了?这世道怎么变成了这样?
尔主以百战得功名,我受其金,是得罪高皇帝也。出自《明史纪事本末补遗》。这是张居正拒绝李成梁贿赂的原话,张居正也不是什么钱都收的。求月票,嗷呜!!!!!!!
第174章 一句话杀死比赛
2023-07-05
“宁远伯,今日请李帅过来,是有些疑问,需要李帅解答一二。”张居正示意李成梁就坐,挥了挥手让游七去看看是否隔墙有耳。
徐爵不会离去,他就是个见证人,今天不是首辅和边将合谋,而是在皇帝的爪牙宦官的监督下,进行的朝廷和地方的对话。
大明对辽东处置一向谨慎,衙门太过于严肃,全楚会馆又太过于私密,有勾结串联之嫌疑。
张居正始终觉得,宦官是一股重要的监察力量,真的把司礼监打倒了,今天这局根本攒不起来,大家都只能彼此提防,连个说话的地方都没有。
张居正询问李成梁辽东若干事儿,要么就是衙门庄严肃穆之地,那就有些审问的意思,要么就是全楚会馆,那就是勾结边将。
无论怎么做,对张居正和李成梁而言,都是进退失据,不如不做,而徐爵在侧,天子家奴看着,对谁都好。
所以张居正反对敲掉司礼监,这也是张居正跟高拱的政见不同之处。
“元辅但讲无妨。”李成梁当然不是来喝花酒的,听闻张居正说起了正事,也是正襟危坐,非正式场合的会谈,有的时候比正式场合的会谈更加重要,决定了很多大事的走向。
“吉林附近真的黑土,而且是蔓延百万顷的黑土?”张居正首先问出了自己最为关切的问题,这是他不了解的,他已经查阅了永乐、宣德年间的文牍,并没有见到太多的记载。
张居正当然清楚黑土的价值了,所以他必须要确定。
“只多不少,百万顷,那还是我少说了。”李成梁十分郑重的说道:“若有虚言,乃欺君之罪,我既然已经是大明武勋,自然不能谎报军情,谎报坐罪问斩,有夜不收墩台远侯塘报为证,而且,我也亲自去看过了。”
“根据辽东夜不收的回禀,黑土绵延不绝,根本就看不到头,探明的不过百万顷,虽然有些沼泽,但是在土地面前,沼泽这个对大明而言,不是什么问题吧。”
张居正听闻稍微愣了下,惊讶的说道:“沼泽?”
“是的有很多的沼泽地。”李成梁十分肯定的点头,对于缺少耕地的大明而言,那些沼泽地根本就不算是个事儿,再往前数,湖广、江西、南衙部分更是大泽之地,现在也不是良田百万顷?
张居正眉头舒展开来说道:“那证明雨水是比较充足的,三尺厚的腐殖层,超过了一尺二寸的雨水,膏腴之地啊。”
但凡草原能开荒种地,还能有北虏这种东西?
“我的第二个疑惑就是,李帅,你站在辽东总兵的立场上,你认为应不应该收复大宁卫。”张居正询问着第二个问题,大宁卫到底应不应该。
“土蛮入寇就三条路,第一条进攻平虏堡,第二条,进攻广宁卫,第三条进攻喜峰口。大军占据大宁卫,除非拿下大宁卫否则土蛮一个地方都别想入寇。”李成梁用茶水沾着说道:“走平虏堡入寇,大宁卫可击其后方。”
“就是头傻狍子,也知道不能把后背露给敌人,只要土蛮汗从平虏堡入寇,就是腹背受敌。”
“而大宁卫的守备,如果按照戚继光的守备方略,悉心经营,土蛮汗就是长出翅膀来,都攻不下来。”
“戚继光就是天生帅才。”
“对于辽东而言,大宁卫在,大利东北。”
李成梁没糊弄土蛮汗长子布延,他不愿意跟戚继光为敌,戚继光这个人,真的太可怕,很难想象,一个人几十年如一日的不肯半分骄纵,屡战屡胜也就罢了,现在有了皇权支持的戚继光,依旧没有半分的骄纵。
这特么还是个人?
幸好,此时,戚继光是友军。
退一万步讲,就算他李成梁是个不忠不孝的逆臣贼子,戚继光领着京营,李成梁实在是不想和戚继光变成对手,也不是李成梁露怯,实在是戚继光占着大义的名分,以朝廷打地方,那是一打一个准儿。
“如此。”张居正点了点头,大宁卫作为一个军镇,意义重大。
“而且我最担心的一个问题,就是土蛮和建奴同流合污。”李成梁第一次谈到了建奴和土蛮之间的联合。
“建奴和土蛮汗也是打来打去,但是他们也有姻亲,这是需要时时刻刻提防的,否则大明怕是要吃大亏。”
建奴和土蛮汗是否会在斗争和矛盾之中,逐渐成为一个整体,形成一个合力?
在李成梁看来是迟早的事儿。
而占据了整个大鲜卑山以东的建奴、土蛮诸部合流成一个合力,那就会成为大明的心腹之患。
一旦蓟州失守,胡虏从喜峰口入寇,那就会成为一种常态,京畿会因为频繁的入寇,在铁蹄的蹂躏下会日益的衰败,进而引发一个更加恐怖的问题,那就是粮食。
百姓都跑了,京畿没人耕种了,本来粮食就不能自足,高度依赖南衙供给的北衙,粮食供应出了问题,大明会有倾覆之危。
这是李成梁在辽东唯一能想到大明倾覆危机。
“而大宁卫就是一根钉子,就像一个缰绳和套索一样,一旦北虏东夷有合流的趋势,无论是利用土蛮和建奴的矛盾,还是勒令土蛮不得和建奴合为一处,大宁卫就是手段,没有大宁卫,大明就没有手段。”
“当然,如果能把土蛮汗彻底赶出辽东,那就可以彻底分化北虏和东夷了,数十年内,东北无虞。”李成梁陈述着自己安定边方的种种思考,李成梁拥有极高的军事天赋。
“李帅也读矛盾说?”张居正听闻,总觉得味儿不对,这味儿太熟悉,以致于让张居正有点像照镜子感觉,他也是这么想的!里挑外撅这种事,到底是张居正起的头,还是小皇帝起的头?张居正认真思索之后,发现是自己对付晋党,在杨博致仕时候起的头。
葛守礼任党魁,分化晋党,张居正就是那会儿起的里挑外撅的头儿,被陛下全都学去了,颇有一种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感觉。
李成梁点头说道:“我也是个生员,就是考举人没考中,相比较考举人,我还是在军事上有那么一些天赋,所以矛盾说,我也读了,而且是宫刻版的,先生教得好啊。”
李成梁认为里挑外撅这种把戏,非常合适东北局势,而且要利用和深化北虏和东夷之间的矛盾,绝对不能让他们成为一个整体,否则大明危矣。
李成梁接着说道:“大宁卫除了军事意义之外,其实也能放羊,大明缺少羊毛,大明也缺少膨润土,这不是解了燃眉之急?”
张居正极为认同的点头说道:“算算日子,过几日,就是第一批膨润土入京的时间了。”
“我第三件事,则是询问辽东防务。”张居正喝了口茶颇为平静的问道:“彻底打下黑土地,需要多少人?”
“五十万,征战三年的粮草。”李成梁伸出一只手,十分确信的说道:“如果朝廷有五十万军兵攻打三年的能力,就可以彻底占领辽东以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