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212节

  “陛下,有些委屈,陛下受不得!”张居正再次阐述了自己的执政方针,尊主权,尊主上威福之权。

  大家都是人,这些个委屈,这些个失望,积累多了,就会变成绝望,再英明的人,这种委屈受多了,什么雄心壮志,都会变得馁弱。

  大明是帝制的制度设计,皇帝一旦失灵,那天下之事必然糜烂不堪。

  有些委屈,不能受!该血流成河的时候,就要血流成河,比如这次皇宫被焚毁!必须追查到底。

  张居正把戚继光调回来,就是怕戚继光在大宁卫的战事不顺,耽误了追查皇宫大案。

  而朱翊钧始终坚信戚继光可以从一个胜利走向另外一个胜利。

  张居正是臣子,有他的臣子之道,朱翊钧是君王,有他的君王之道。

  这种政见上的分歧,并不会君臣失和。

  “先生,朕知道了。”朱翊钧答应了张居正,一查到底夷三族,这是金口玉言。

  “曾爱卿,若是唐明皇勤勉如初,安禄山、史思明,他们敢反吗?能反吗?”朱翊钧看着曾同亨把自己为何问勤政楼宴乐的答案告诉了曾同亨,谜底就在谜面上。

  决定宁远伯会不会是安禄山的,不是宁远伯、不是辽东,而在朝廷。

  “臣谨遵陛下教诲。”曾同亨再次长揖,他听懂了,这是陛下第一次当着朝臣的面谈辽东问题,也是明确表达了朝廷对辽东藩镇之虞的担忧,同样,也给出了问题的初步答案,辽东只是地方,辽东是否藩镇,不在辽东而在朝廷。

  海瑞站出来俯首说道:“陛下臣有本启奏,臣弹劾巡按南直隶监察御史晏仕翘,以力护奸人侵欺盐银至二十万一千零八十七两,理应罢免。”

  “呈上来。”朱翊钧看到了海瑞的奏疏。

  这本奏疏里,一共罗列了以晏仕翘为首,共计27名盐政官吏的贪腐行径,这也是大明第一本关于以贿政的弹劾奏疏,都察院专门稽查官员,这案子是应天巡抚宋阳山、松江巡抚汪道昆、浙江巡抚谢鹏举,一起办的案子。

  历历有据。

  “先生以为如何?”朱翊钧看向了张居正,张居正主张先杜绝姑息之弊,再杀贪腐之风,现在到了杀贪腐之风的时候了吗?

  “陛下,姑息之流毒虽未净,但这杀贪腐贿政之风可并举。”张居正其实和海瑞沟通过了,他认为,在部分地区,已经可以开始反贿政了。

  “如此,悉数革罢,削官身回籍闲住,不得签书公事。”朱翊钧朱批了海瑞的奏疏,递给了张宏说道:“下吏部督办,万太宰,这件事为难吗?”

  万士和接过了奏疏,俯首说道:“不为难。”

  他并没有觉得有为难之处,这份名单里有晋党、有浙党,同样也有张党,大家都是雨露均沾,也没有什么厚此薄彼,若是有人觉得他不行,尽管弹劾,他立刻让贤。

  本来就是被架上来的,不配合就立刻致仕回家去。

  “有事出班早奏,无事卷帘退朝。”冯保向前踏出一步,等了片刻无人启奏,冯保看向了陛下见陛下首肯,才再甩拂尘说道:“退朝。”

  冯保宣布万历四年五月初三的大朝会正式结束。

  “臣等恭送陛下。”群臣见礼。

  朱翊钧带着一长串的尾巴从木制悬梯下了地基,直接向着文华殿而去。

  群臣们看的眼皮直跳!以往陛下都是去后殿离开,这直接从地基上离开了。

  这露天朝会,必将成为大明朝会上浓墨重彩的一笔,这是大明朝的耻辱。

  陛下在羞辱自己吗?不!

  陛下在羞辱所有的大明臣工,陛下一个十四岁的孩子,能怎么办?有人放火烧宫,还被宫里的番子查出来是人为,而不是天灾来!

  能把皇帝逼到在只有地基的皇极殿上朝,这就是大明的臣子之道!

  所有人不约而同的想到了一个人,忠君体国的侯于赵,不是他上那道奏疏,请皇帝出来见朝臣,哪有这么多羞辱的事发生!

  “大司寇留步。”葛守礼叫住了王崇古,凑近了几步说道:“大司寇啊,这皇极殿,可不是丢的陛下的脸,陛下还未亲政,这丢的是我们大明臣工的脸啊,后世论起这荒唐事来,我等在九泉之下,怕是难以瞑目啊。”

  “这皇宫修三大殿、乾清宫和坤宁宫之事,务必要快,陛下大婚之前,一定一定一定要完成。”

  “否则,到时候,陛下怕是要在地基上大婚,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个在地基上大婚的皇帝了。”

  “不会吧,陛下在文华殿也能大婚啊。”王崇古惊骇的说道。

  “你猜陛下会不会这么做?”葛守礼无不担忧的说道:“这是耻辱啊。”

  王崇古稍加思量,立刻察觉到了事情不对,陛下一定能干得出来!

  皇宫鼎建大工,绝对不能拖延,一定要如期完成,否则到时候,天朝上国、地基大婚,这八个字,怕是连黎牙实都要笑死,这可是真正的友邦惊诧了!

  有的时候看史料,看到张居正对万历皇帝说的那些话,都有种难以言状的感觉,他万历皇帝,怎么能把张居正所有的话,忘得那么干净啊,怎么忍心将夙愿,付与东流?求月票,嗷呜!!!!!!!

  

第一百八十四章 可持续性的丢人

  大明外廷开始查贿政之弊的同一时间,内廷也开始查贿政之弊。

  查太监贪腐这件事,非常的魔幻。

  魔幻到朱翊钧看着面前冯保这本奏疏,都有点以为自己看错了,就像是娼妓有很多个相好的,太监贪腐自古就非常理所应当。

  朱翊钧跟冯保讲,大明这条船是从顶上开始漏的,主要是皇宫庶务之事,对于宦官贪腐,朱翊钧持有保留意见,保留就是不反对,不反对就是你不要太过分,我就当不知道的一种态度。

  冯保很清楚皇帝这种态度,可问题是张宏虎视眈眈的要撅了他这个老祖宗,贿政、姑息宫里更加严重。

  冯保不得不对太监贪腐的事进行追查了,因为已经影响到内廷的正常运转了。

  南京内官监奉御靳成等一众南京太监们,共计贪墨南京皇宫修缮银子三十二万四千余两,论斩。

  苏州、杭州织造太监陈宝等一众织造太监,共计贪墨苏杭制造丝绸3.5万余匹,其中包含了御用缎匹近三千匹,论斩。

  靳成是冯保的人,陈宝是张宏的人,同时论斩,他们论斩不是因为贪了多少银子,而是把手摸向了不该伸的地方。

  首先是南京皇宫修缮,皇帝的确不去南衙住,但这个钱不能拿,尤其是眼下北衙皇宫中轴线被烧的一干二净的时候,而御用缎匹居然敢贪三千匹,缎匹这种皇室专用的丝绸,一年入京才五千匹!

  “张大伴,你不反对下吗?这也有你的人。”朱翊钧看着手中冯保的奏疏,询问张宏的意见。

  “不打勤不打懒,就打那个不长眼,国帑内帑空虚,不想着陛下主上,只想着自己,这就是该死。”张宏并不反对冯保杀贪腐之风的打算,内廷真的要杀这股贿政之风,物理意义上的杀,直接论斩。

  张宏认为这两拨人都该死,宦官无论是老祖宗还是二祖宗的人,那首先都是陛下的人,这手伸向了不该伸的地方,就该死。

  朱翊钧捉摸了下,一边批阅一边说道:“那就鸩杀了,留个全尸吧。”

  这是朱翊钧最大的仁慈了。

  宫里的撕咬比外廷来的更加直接和血淋淋,按照宫规,这些个宦官,都要千刀万剐的,朱翊钧还是给了最后的体面。

  而继任苏州杭州的织造太监名字叫孙隆。

  朱翊钧处置奏疏的地方在文华殿,本来应该在乾清宫的,但是乾清宫被点了,朱翊钧说送慈宁宫批阅,张居正不同意,不同意的理由非常奇怪,张居正说不方便,因为要传递公文,要走工地,容易丢失。

  后来朱翊钧才发现,张居正真正的理由不是不方便,而是他是真的不相信任何人。

  这次宫中大火,张居正怀疑李太后是幕后指使之一,目的就是继续独揽朝纲。

  大火发生在李太后移宫慈宁宫之后,大火发生后,朱翊钧搬到了慈宁宫暂住,移宫之前李太后在乾清宫掌批阅奏疏之权,为了不让权力从手中流失,勾结宫外发动了大火烧宫,是情理之中。

  而且武清伯李伟和族党尤其是张四维有生意往来。

  张居正表达的非常隐晦,他讲史,讲宋仁宗和刘娥刘太后的权斗,讲世宗皇帝和张太后的斗法,讲汉初吕后,将唐初则天皇后,讲景泰帝儿子朱见济的离奇死亡,讲景泰帝无子,讲夺门之变。

  景泰帝儿子的太子朱见济的死,即便是在国史实录中,也只有一个薨字,不说病死,不说暴疾,只有薨一字,让人浮想联翩。

  权力会让人变得面目丑陋,权力让人欲罢不能,权力就是人心至毒,张居正是怕大明顶层撕裂闹出乱子来。

  朱翊钧一句话把张居正给秒了,他告诉张居正:万历二年三月起,因为武清伯李伟请四千银修家宅,闹出了勋戚们上奏请修家宅的乱子后,送往乾清宫奏疏,圣母就已经不看奏疏了,皆是朕亲手朱批。

  李太后的放权,远比朝臣们认为的要早的多,武清伯李伟闹出了点小乱子之后,李太后就不看奏疏了,反正小皇帝看得懂,处置得当,李太后费这个劲儿作甚?

  最近宫里的银子多了,皇帝逢年过节就恩赏武清伯李伟,多的时候五百一千两,少的时候,也有一百、两百,一年得有一万两左右。

  张居正被小皇帝秒了之后,呆滞了半天才说道:圣母德配坤元,含万汇而发育;陛下道隆乾运,跻四海于升平。

  张居正会产生这种误会是很正常的。

  按照一般惯例而言,这天子太后,处于世间权力巅峰的矛盾,是对立而统一的,自古以来都会产生冲突,而且十分剧烈,就这么轻描淡写的归政了?

  就是这么轻描淡写的归政了。

  朱翊钧还是答应了在文华殿处置奏疏,张居正不信人心,只看事情的结果。

  大火烧了这半个多月的时间,李太后的关注点完全在清宫上,压根就没想过奏疏的事儿…

  最终张居正才确信了,李太后真的对权力不热衷。

  “宁远伯出平虏堡进兵一百三十里,杀贼三百二十级,逼退进犯青龙堡土蛮诸部后,返回关内。”朱翊钧拿出了一本奏疏,这是张学颜和侯于赵,为李成梁请功的奏疏。

  这就是大宁卫存在的好处,去年土蛮喀尔喀五部速把亥进攻辽东,大宁卫进兵攻敌必救,速把亥退兵;今年春天,土蛮进犯大宁卫,辽东从平虏堡出兵,攻敌必救,土蛮只好退兵。

  这就是攻守相望的掎角之势。

  土蛮汗是有福分的,被大明两个新晋武勋,南戚北李这么轮番伺候,土蛮汗这多大的福气?

  朱翊钧在职官书屏前研究了下,朱批了这本奏疏。

  大宁卫的军事价值、经济价值、政治价值是毋庸置疑的,朱翊钧宁愿让张四维这种贱货多蹦跶两天,也要站稳大宁卫。

  朱翊钧专门点了五瓶国窖地瓜烧,给李成梁送去,算是庆赏,也是感谢,战争没有发生在辽东辖区,李成梁可以不动弹,但是李成梁动了,还逼的土蛮汗不敢擅动,这样,大家都有了体面,这是好事。

  担心辽东彻底藩镇化的,甚至包括宁远伯。

  朱翊钧拿起了另外一本奏疏。“巡按云南御史郭廷梧言,国初京师有宝源局,各省有货泉局,自嘉靖年间,省局停废、民用告匮,况滇中产铜不行鼓铸,反而以重价远购海外,肥外损己孰利孰害?”

  云南巡按御史这段话很有意思,说的是大明朝的钱法,京师宝源局,地方货泉局负责发币,后来都停了,百姓没钱可以用了,朝廷不用滇铜,却大价钱在海外购买,是不是肥水流了外人田?是不是宁与友邦,不予家奴?

  一本奏疏既说明了大明钱法的制度设计,又说了钱法败坏的时间和原因,而后鼓噪铸钱,也批评了朝廷外面买铜都不在家里开发。

  现在是云南想要把铸钱的事儿留在云南,而朝廷现在有银子,想要在三大矶之一城陵矶,也就是岳阳江港铸钱,投入五年时间,所有铸钱收益疏浚长江水道,加强云南和腹地的沟通。

  云南当然想把铸钱的行当留在云南,做好了就是支柱产业,切身利益,就像西北想要把毛呢官厂放在西北,而不是京畿二十里的永定河畔。

  云南巡按御史为了把铸钱行当留在云南的意志极为坚决,一改往日云南边陲极远,不参与朝中党争的做派,直接上奏弹劾张居正为家乡谋利,张居正是楚党党魁,是湖广人,他把铸钱的地方设在岳阳,就是给家乡谋福!

  而朝廷的想法,是践履之实,云南铸钱一定会形成铜钱在云南的堰塞,历史已经证明过了。

  朱翊钧朱批了这本奏疏,仍在岳阳铸钱。

  但是也答应了五年之后,云南地方可鼓铸铜钱,和腹地铸钱进行竞争。

  哪有那么多两难自解之事,大家都难,都勉为其难便是。

  岳阳铸钱有先发优势,云南铸钱有产地优势,最后谁铸钱多,谁铸钱好,谁就当魁首。

  斗蛐蛐这种事,属于大明皇帝的被动技能,宣宗皇帝就很喜欢斗蛐蛐。

  刑科给事中郝维乔上奏反对稽税房稽税,谓致治莫先于亲民,亲民莫切于均徭银差,稽税房稽税横征暴敛,怨声载道云云,朱翊钧直接画了个×,这就是不基于稽税的基本原则,对小民稽税,不够工本费。

  朝廷稽税,权豪向下转移,朝廷不稽税,权豪们就不兼并、不鱼肉百姓、不苛责朘剥了?

  所以稽税之事不仅要做,而且要武装征税。

  淮安府舒鳌上奏说,在淮安府东陬山,正月初十日,见海滩有男子二十二人,异形异服,问之皆摇头不语,一人手捧夹板公文上书:行济州进贡等项。语音不辩,惟能书写东风水等字样,差官管押赴部。

  济州岛朝贡的化外之民,这二十二个使者的船,是那种单桅的小船,出发的时候,有两百多人,到了大明就只有二十二个人了,充分了诠释了,海运是多么危险的一件事。

  这是朝贡的使者,希望大明能够开通到济州岛航路。

  朱翊钧朱批礼部好生处置,济州岛的地理位置极为重要,既能威慑朝鲜,又能进逼倭国,如果处置得当,那就是大明海上的跳板。

  掌翰林院事王锡爵、国子监祭酒范应期联名上奏,说有奸猾之徒国子监放钱利三分广聚敛钱财,士习日敝,民伪日滋,以驰骛奔趋为良图,以剽窃渔猎为捷径,居常则德业无称,从仕则功能鲜效。

  “冯大伴,你去问清楚到底怎么回事。”朱翊钧收起了这本奏疏,让冯保去询问。

  朱翊钧处理政务远没有费利佩二世那么忙碌,他搞的那些议事会,天天给他上眼药水,而朱翊钧的议事会就是六部衙门,这些衙门本身就是帝国决策人之一,九卿廷议决定国朝大事,所以大部分部议就可以解决,这也是永乐年间圈定的权力范围。

首节 上一节 212/468下一节 尾节 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