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希孝年纪是有些大了,但这一脚用了力,骆思恭还是被踹到了地上,又因为站桩站的腿软,一时间,骆思恭有些站不起来,众目睽睽之下,十岁的骆思恭眼里都是泪,唰唰往下流。
家里人千叮咛万嘱咐,进了宫不要给祖宗蒙羞,但是骆思恭真的没坚持下来。
朱翊钧露出了阳光灿烂的笑容,伸出了手将骆思恭拉了起来,笑着说道:“缇帅,不必过分苛责。”
骆思恭害怕朱希孝的责罚、害怕父母叔叔们的训斥、害怕同为陪练的武勋太监嘲笑,在被踹翻的那一刻,骆思恭怕到浑身颤抖,他茫然失措,他只是一个十岁的孩子,他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一切,怕到觉得整个世界都变成了黑暗。
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走到了他的面前,那个天底下最尊贵的人,把手伸了出来,骆思恭伸出手握住了伸到自己面前的手,站了起来。
在这一刻,这双手和陛下的笑容,就像是完全黑暗的世界里,那唯一一道光一般的耀眼夺目。
“好好表现,以后不要偷懒,再被缇帅抓到了,朕可不会再给你求情了。”朱翊钧放开了骆思恭,转头对着朱希孝略有些责备的说道:“戚帅练兵法,本就苛责,跟孩子不必生这么大的气。”
朱希孝在内心愤怒的咆哮,说别人是孩子,你自己还不是个孩子?作为尊贵的皇帝,陛下都能坚持,骆思恭凭什么不能坚持!
还不是陛下有言在先,说勋贵子弟,别拉到武功房来,连小宦官都比不过!
是谁!
朱希孝发觉自己做了恶人,陛下做了好人,唱红脸黑脸笼络人心这一套,陛下为何如此的熟练!
阳光开朗小皇帝,分明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阴险狡诈之人!
朱翊钧颇为郑重的说道:“朕做事,向来是再一再二没再三,朕允许所有陪练犯错,但是决计不能有第三次。”
所有人原地解散,不过是去换衣服,待会儿这些个勋卫、带刀舍人、小黄门,都会跟着小皇帝去景山锄大地去,这也是体力劳动,训练耐力。
耕战耕战,不耕如何战?
五体不勤,还习什么武,回家泡在青楼里,快乐一生不香吗?跑到皇帝身边当陪练,费这个劲儿作甚?
朱翊钧走到了李太后面前,开始进行今日的考校,作为大明皇帝课业的第一负责人,李太后每日都会考校一二,尤其是前些日子学的内容,都会拿出来考一考。
朱翊钧对答如流,没有任何的错漏之处。
“孩儿去景山玩去了!”朱翊钧说完,就奔着乾清宫换衣服去了。
李太后看着朱翊钧跑的飞快的身影,并没有责怪小皇帝失仪,而是略微有些担心,这习武事、种田事,件件都很辛苦,这要是半途而废,怕是要招致更多的非议。
朱翊钧跑的很快,他攒了一肚子的问题,要和老农们交流,而且张居正也推荐了一个人才,垦田水利方面的人物,徐贞明。
徐贞明三十多岁,看起来颇为精干,只是皮肤略有些黑,风吹日晒导致,他的背上背着一个竹篾书箱,而不是更加常见的硬木书箱。
但凡是个举人,入京会试或者在国子监就读,都是背硬木书箱,毕竟同乡缙绅们都会资助,背着竹篾书箱是会被人嘲讽的。
但徐贞明作为一个进士,背着一个竹篾书箱,这和徐贞明的师承有关。
徐贞明要面圣要沐浴更衣,但是皇帝接见他的地方,却在景山,目的是种地,徐贞明没拿出朝服来,而是穿着一件棉夹袄,外面套着麻衣,打扮的和老农无二。
他的手上都是老茧。
“臣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徐贞明将书箱放在一旁,跪在地上,恭恭敬敬的见礼,这是他第一次面圣,第一次见到活着的皇帝。
大多数的进士,只有殿试的时候,才能见到皇帝一面,自从嘉靖皇帝以来,连殿试面圣的机会都没有了。
隆庆皇帝,在执政六年的时间里,连高拱都不能到宫里拜见皇帝奏对,直到最后隆庆皇帝大行之前,高拱才见了最后一面。
高拱在隆庆皇帝大行之后,上奏夺司礼监职权,要求事事面圣奏禀,到底是没有恭顺之心,还是他认为如此才是对的呢?
“日后私下奏对,就不必跪拜奏对了。”朱翊钧笑了笑示意徐贞明起身,这第一面,朱翊钧就很喜欢这个臣子,他百般不会,只会种田。
但就是这个种田,这一身和老农无二的打扮,让朱翊钧对他颇为放心。
徐贞明是隆庆五年的进士,进士什么身份?
那是鱼跃龙门,那是阶级的多次跃迁,徐贞明其实可以选择另外一个活法,但是他选择做事,那就是同志,若能同行,自然同乐。
徐贞明有些愣,大明礼教森严,面圣不跪,连抬着棺材骂嘉靖皇帝家家皆净的海瑞,都不敢如此无礼,当礼法和皇权产生了冲突的时候,到底该听谁的?
徐贞明没有犹豫说道:“谢陛下隆恩。”
当礼法和圣旨出现了冲突的时候,徐贞明选择了听皇帝的。
徐贞明都打算回乡去了,一个进士,做了两年的知县就灰溜溜的回乡,是一件很耻辱的事儿,但是京城的门第都很高,徐贞明真没多少钱走门路,没人举荐他,他只能回去。
正当徐贞明打算离京的时候,全楚会馆的大管家,游七,找到了徐贞明,让他收拾一番去景山面圣,徐贞明这才大喜过望,捞到了一份差事,宫里来了宦官,让他准备好农书觐见。
“你这书箱里装的是什么?”朱翊钧看着被压弯了的竹篾书箱,笑着问道。
徐贞明将书箱打开,略带些腼腆的说道:“臣这些年读的农书,还做了注解,还有臣一些浅显的垦田、水利的想法、笔记。”
朱翊钧大喜过望,看着那些卷了边的书,里面有些被书蠹给啃了一些,他又看着冯保说道:“冯大伴,能给徐学士准备一个防虫的书箱吗?”
“臣这就去拿。”冯保腮帮子的伤势好了一些,额头仍然顶着大纱布,他没吩咐旁人,而是立刻就跑去了内官监,陛下说的话格外的生分,什么叫能吗?!
皇帝和宫里的宦官商量,而不是吩咐,这就是生分。
这种生分让冯保时常惊惧不宁,他求名,更求权,但首先求命,和一个皇帝生分的司礼监掌印太监,那是活不久的。
朱翊钧其实不是客气也不是生分,他只有十岁,不掌财权,哪里知道李太后有没有给他下什么禁止高消费的禁令,防虫的硬木书箱,可不便宜,一个箱子要六七两银子,能买一个黄花大闺女了。
冯保在讨皇帝欢心这件事上,是有着极其灵活的尺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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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力足以胜天
权力是什么?
权力就是你做个梦,第二天就能实现,这就是权力。
朱翊钧年仅十岁,君不振朝纲,没有任何的威权可言,但是权力就是权力,他想习武,就有大明朝的世袭武勋、缇骑用最新的练兵法训练;他想种地,立刻就有百余人把景山的百花园给腾出来,给皇帝胡闹。
朱翊钧发现小黄门干活可真是勤快,他昨日回宫时候,这地刚刚把花草树木移植,把地深耕翻土施肥,今天连虫子都挑拣完了,工部的几个主事,正在规划大明的宝岐殿,说是殿阁,不过是五间九架格局,宝岐殿是个小工程,占地大约半亩地的火室才是重点工程。
火室,是为了防止倒春寒,由大明内署兵仗局、工部联手打造,整个火室有水道,可供采暖。
采光则是全玻璃覆盖的方案解决,就是朱翊钧认知里的全透明的玻璃,以钢架为结构。
在隋唐时代已有大规模烧制的透明玻璃的记载,而宫内所用琉璃,就是彩色玻璃,对于诸多服务皇室的官厂,烧制出全透明玻璃,反而是废料。
这些废料反而可以用到这火室之上。
倒春寒保温,则是在玻璃之上覆盖厚草苫,让朱翊钧这个小皇帝大开眼界,工期仅仅只需要三日就可以完成,一个占地半亩的火室,将是朱翊钧这个小皇帝第一个看到的奇观。
大明的火室远没有如此的奢侈,只是皇帝的火室,育苗室才能如此奢侈,也不过半亩地。
徐贞明看着小皇帝亮晶晶的大眼睛说道:“论语曰:不时不食,汉书亦曰:不时之物,有伤于人,不宜以奉供养。”
“这句话的意思是,不是这个时令的不能吃。不是这个节气的食物,需要万民供养,才能获得,是在朘剥民力,不应该如此贪图口腹之欲。”
“西汉时,内署太官园,种冬生葱、韭、菜茹,覆以屋庑,昼夜燃蕴火,待温气乃生,以温室种植不时反季作物。”
“到了北魏的时候,不再是在屋内生火,而是在挖坑道,在坑道中烧火,也有不便,火在地下容易熄灭。”
“到了唐朝时候,易州司马陈元寿,建土室种植不时反季蔬菜进贡,唐太宗疑惑冬日何来新鲜蔬菜,陈元寿禀明土室营造,不料唐太宗大怒,怒斥陈元寿竭尽民力,以邀宠媚上,陈元寿很快就被罢免了。”
“到了武则天皇后之时,武则天皇后酷爱牡丹,长安洛阳遍地温室,培养花卉,至开元年间废弃,至天宝年间复建供应不时反季果蔬,供皇家享用。”
徐贞明说到这里停顿了下,他不想辜负张居正的举荐,所以说的一时间有点多,皇帝还没读史,这能理解清楚他说的话吗?
“你继续说啊。”朱翊钧听得津津有味,挖着火室的地基,他手里的铁锹是为了他的身材,量身打造的,朱翊钧示意旁边一起挖地基的徐贞明,继续讲解。
徐贞明继续说道:“到了宋元,这种温室已经极为普遍了,京师隆冬,有黄芽菜、韭黄供应,盖豪奢户在地窖火炕火室之内所成,韭黄比较贵,是如常的韭菜数十倍,其利也有数倍。”
朱翊钧听完,眉头紧蹙的说道:“徐学士,朕听来听去,你都是说的遮奢豪户富贵人家的种法,普通百姓,如何防治这倒春寒冻苗之事?”
徐贞明赶忙说道:“有有有,臣在京郊昌平就见农户,用高粱秆做成风帐,阻挡寒风,把菜地圈起来后,在菜地上铺满马粪、草木灰来保温,防治倒春寒伤苗。”
徐贞明讲解了一大堆的民间种地的小窍门,朱翊钧喊张宏拿来了笔和备忘录,将徐贞明所说的小窍门都记录了下来。
朱翊钧第一次知道,这种地还有这么多的门道。
比如:明明土地极其肥沃,农户勤劳而且施肥极多,这庄稼长势喜人,但就是长得好看,打不出粮食,收成也很差,因为农户不知道要断其浮根,剪其附叶,方能收获。
比如:下窑井取藏种,绝对不能轻易下去,否则就会憋气死亡,要先打开窖门,通风换气,用引燃的蜡烛放入,不熄灭才能进去。
“这种地要知天时、知土性、知其所适宜作物,尽量利用有限的条件,避免不利的因素,合天时、地脉、物性之宜,力足以胜天!”徐贞明颇为激动的说道。
“力足以胜天?”朱翊钧停笔,看着徐贞明眼神闪烁。
“臣种田的本事是马一龙倾囊相授,此言也是马一龙告诉臣的,他的意思并不是说违抗朝廷的命令和陛下的旨意,他的意思是…”徐贞明这说的起劲,一下子就有些急了,有些失语,不能正确表达自己的意思。
在大明,天只能有一个,那就是天子。
胜天,这是准备要造反?这话的确是有一点点犯忌讳。
朱翊钧笑着说道:“力足以胜天,胜天,胜的是自然,是天公不作美,是地力终有穷,是人力对抗自然之灾害的一种昂扬的精气神,徐学士是这个意思吧。”
“陛下英明!”徐贞明长松了一口气,陛下解释的非常完美,这里的天,是自然之意。
徐贞明赶忙说道:“马一龙号孟河,是嘉靖二十六年进士,嘉靖三十八年回乡办学,招募游民苦作劳力,开垦荒田,第一年田亩半数收成归孟河先生所有,之后田亩皆归百姓所有,而这半数收成,是为了来年继续招募游民苦作劳力垦荒。”
“孟河先生修撰农书,一卷,只六千余字,却字字珠玑。”
徐贞明这个农学士刚刚被举荐到了朝中,这便赶紧给恩师一个进步的机会,朱翊钧并不反感这种举荐,马一龙真的为大明百姓做事,招入京师也是善事一桩。
“孟河先生何在?”朱翊钧记录了徐贞明垦田的方式,这种把荒田恳出来,第一年只收一半,之后皆归佃户佣奴所有,而后再用这一半去恳荒,这是真正的善人,不是假道义。
徐贞明用一年恳田三万九千亩,生民两千户、万余众,是的确有本事的、肯做事的读书人。
这种读书人是君子。
“孟河先生前年病逝家中。”徐贞明还真不是要举荐他的恩师,他的恩师已经在隆庆五年,他中进士那年逝世了。
徐贞明怕皇帝误会马一龙喊出力足以胜天,是不忠不孝没有恭顺之心的臣子,把《马一龙农说》弃之不用,那就真的可惜了。
“孟河先生垦荒事如何了?”朱翊钧看着徐贞明问道。
徐贞明无奈的说道:“孟河先生是进士,是有功名的缙绅,当地豪强权贵不敢得罪,孟河先生过世之后,这垦荒事无人主持便荒废了。”
“恳出的田亩有多少?”朱翊钧再问。
徐贞明这次的面色带着痛苦的说道:“垦田十二万七千余亩,庶民不能守,皆被侵占,数月杂草荒芜。”
朱翊钧听到了这里,收起了纸和笔,开始干活,不能守、被侵占、杂草荒芜,这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却将血淋淋的强取豪夺,表达的极为清楚。
这些垦荒出的田亩,并没有田契,那些个豪强权贵不敢得罪马一龙,毕竟马一龙朝中有人同榜进士还在朝中。
但是豪强权贵可以和当地县堂沆瀣一气,把田契早早准备好,等到马一龙咽气之后,开始侵占,这个过程,绝对不是平和的。
佃户佣奴、苦作劳力、流民,好不容易在马一龙的庇佑下,在力足能胜天的带领下,恳荒出了田亩来,马一龙将这些田亩都归了流民,结果这些豪强权贵拿着一张纸,就想侵占?
但是庶民不能守,最终被侵占了,而后这些田亩的下场,就是杂草荒芜,垦田并不是常田,都是些贫瘠的地方,产出本身就不高,豪强权贵们的谷租私求,庶民种地吃不饱,谁还肯做佣户,最后就是如此。
徐贞明为什么背着一个不防虫的竹篾书箱,和马一龙这个老师有很大的关系。
徐贞明拜了马一龙为师,专门学这垦田的勾当,势要豪右肯资助徐贞明才是咄咄怪事。
“朕的百姓、朕的子民,垦出来的田!”朱翊钧一直在干活,虽然人小,但是决计没有偷懒,一边下锹,一边骂骂咧咧。
满朝文武都知道张居正是个眦睚必报的主儿,张居正若是眦睚必报,那朱翊钧那便是小肚鸡肠了,心眼子小的跟针一样。
苏州府溧阳县的势要豪右,并不知道他们已经被小皇帝给盯上了。
朱翊钧今天收获极多,他回到了乾清宫去盥洗之前,对着张宏说道:“张大伴,帮朕记下来,那是朕的田!朘剥过甚,种不了就荒掉?一群狗东西!”
朱翊钧进盥洗房之前,又对着张宏强调了一遍:“朕的田!”
“皇儿昨日从景山回来,一脸喜气洋洋,今天这股怒气从何而来?”李太后等待传菜的时候,看出了小皇帝的不高兴来,这已经不是不高兴了,已经是发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