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各地的知府、知县,不能任事轻者罚俸革罢,重则押解入京谢罪。
北镇抚司衙门的天牢都快住满了,若是继续考成下去,怕是要借刑部衙门的牢房了。
“立限考成,一目了然,虽万里外,朝下而夕奉行,政体为之肃然。”朱翊钧朱批了张居正这份述职报告,颇有感触的说道。
考成法的威力已经逐渐显露了出来,过往的京察和大计也是天下百官的审查制度,但是都是为了考核而考核,考核结果运用不到位,考核结果再客观真实,也是摆设。
张居正革罢的官员里,也有楚党,因为糊名草榜,底册填名的缘故,张居正也没有暗箱操作的空间。
“宋仪望、王崇古、汪道昆、谢鹏举、潘季驯、庞尚鹏、凌云翼等官,考成皆榜上有名。”朱翊钧看着考成法的结果,发现宋阳山是榜首,走在了所有人的前面,别人还在清丈,宋阳山已经开始兴修水利、垦荒和还田了。
宋阳山再这么下去,岂不是要被口诛笔伐,成为国之奸佞,聚敛利臣?
王崇古屈居第二,之所以当第二,是王崇古从来不主动请缨,从来不肯冲锋陷阵,朝廷要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但是指望他发挥主观能动性,自己做点什么,那想都不要想。
“松江巡抚汪道昆为松江孙氏孙克毅、孙克弘请功,孙氏捐了15万两白银,用于松江府县学筹办,再捐十万两银,筹建海事学堂学舍。”张居正摸出了一本奏疏,面色古怪的说道。
松江孙氏,权豪缙绅里面的一股泥石流,捐献的理由是赚的太多了,不捐点,心神不宁,朝廷也别想着抄家了,主动献出来了,捐一点家财支持朝廷政令的同时,也给自己积点阴德。
孙氏的买卖其实不光彩,尤其是画舫,穷奢极侈,上一次朝廷押解漕粮,孙氏一共五艘画舫,开辟了自松江府到天津卫的画舫航线,皇帝去天津卫看五桅过洋船的时候,那五条画舫停在港口,格外的扎眼。
“怎么庆赏?”朱翊钧对这件事也是一头雾水。
张居正俯首说道:“汪道昆请御笔提匾:诗书人家,簪缨门第。”
朱翊钧笑着说道:“二十五万两换朕八个字,这可不是他们家的护身符,若是做了什么需要朝廷威罚的勾当,朕也绝不会轻饶。”
相对的,如果孙克毅不做朝廷不允许的勾当,那就一直是诗书人家,簪缨门第。
贱儒这两个字是儒家至圣先师荀子给分类提出的,出自《荀子·非十二子》,若是有质疑的可以找儒圣荀子论道。求月票,嗷呜!!!!!!
第204章 读书人最后一丝脸面
朱翊钧的笑容很是阳光灿烂,廷议间隙的群臣,都对皇帝的开心,有些不解,陛下到底在笑什么?
谭纶是个有什么就说什么的豁达之人,他看张居正整理奏疏,便俯首问道:“陛下,在笑什么?是笑贱儒们不弘不毅,宁愿跪着,也不肯站着吗?”
朱翊钧摇头说道:“那倒不是。”
“朕的宝岐司终于发挥了积极作用,朕不是在做无用功,执守坚定,事必期于有终为毅,话虽然这么说,但是这总是没有任何回应,就会变得迷茫,侯于赵在辽东垦荒,用到了宝岐司的《番薯说》,朕在笑这个。”
谭纶恍然大悟,俯首说道:“陛下圣明。”
贱儒不值得关注,垦荒才需要关注。
朱翊钧看着张居正和廷臣,先生在整理着奏疏,准备继续廷议国朝大事,廷臣们在交头接耳,小声讨论着国事,主要讨论的便是快活碑林和跪礼。
比如万士和就在跟马自强讨论关于礼法之中的跪礼,根据国朝实录中的记载,当时天下尚循胡俗,跪拜为礼,喝一个酒就得磕一个,从跪礼便说到了当时的殉葬之礼。
如果把胡俗胡礼看做是流毒的话,那么高皇帝建立的这套法统中,就一直在拔除这种流毒。
洪武初年,除了跪礼甚嚣尘上之外,还有就是民间殉葬极为普遍,而高皇帝将殉葬拔升到了一个帝王礼,以此来禁绝民间殉葬,而高皇帝殉葬制度,也有其政治意义,防止出现各种乱七八糟的后宫干政行为。
万士和现在读国史,以前对高皇帝一些不理解的地方,逐渐变得理解,度世势,考虑当时的社会背景和环境去理解历史事件,这本身就是贱儒做不到的事儿,他们只会以当下的价值观去评断。
高皇帝的后宫里有不少武勋的女儿,再加上太子朱标离世,要继任的建文君实在是压不住那些武勋,殉葬就是为了让建文君坐稳皇位,为了让建文君朱允炆坐稳皇位,高皇帝甚至把灭了北元朝廷的蓝玉都冤杀了。
在懿文太子朱标死后六年的时间里,朱元璋杀了半个朝堂,但是建文君,还是没能在这条完全铺好的路上走下去。
而废除殉葬这个制度,在万士和看来,是宪宗皇帝给英宗皇帝脸上贴的金,给老爹强行挽尊了一下。
明英宗朱祁镇他所有的黑料,几乎都是由宪宗皇帝修国朝实录时候,收集整理编修,叩门也好、给胡人弹胡琴、娶胡女为妻,都是被实录给实锤的事儿。
给胡人弹胡琴,大抵就像是,唐太宗俘虏了颉利可汗,让颉利可汗在李渊面前跳舞一样,是一种宣扬武威的方式。
朱翊钧好奇的看着这一幕,他想到了一个电影,楚门的世界。
大明的皇帝其实就是活在楚门世界里的楚门,有无数的人围绕着皇帝身边,精心编织出了一套又一套的谎言,进而构建出了坚不可摧的信息茧房,让皇帝活在鲜花锦簇之中。
而张居正要破除这种信息茧房,培养皇帝,他的方法是:行之者一,信实而已。
任何不基于事实的讨论,都应该视为无事袖手谈心性,都应该反对。
眼下的大明朝堂并不健康,一个喜欢言利聚敛不相信律法的刑部尚书,一个更擅长礼法和国史的吏部尚书,一个总是过于激进、诸事诉诸于暴力解决的兵部尚书,一个嫂溺须援手、事急从权宜的总宪,一个刚入朝向前大宗伯请教礼法的现任礼部尚书。
比较正常的是首辅张居正、大将军戚继光、俞大猷、大司徒王国光,其余的其实都不算太正常。
可是这已经是张居正倾尽全力打造出的局面了,至少都能做事,这就足够了。
“葛总宪,要办杂报?”张居正整了好了奏疏,拿出了一本奏疏,颇为惊讶的问道。
葛守礼点头说道:“眼下有奸猾之辈托名山人,印刊书贴妖书,妖言惑众,制造风力舆论,妄左右朝纲,而朝中多有阿附等情,妄行诬诋,阳为论事,实阴以攻臣。”
“邪小人,已蒙圣断处治,我等臣下不得置之不顾,书贴其所言,有朝廷政体所关,天下治乱所系者,使忠邪混淆,是非倒植,卒致国是不定,政本动摇,非细故也。”
“故此办杂报,正本清源。”
书贴妖书,是一种政斗手段,山人,就是政治掮客,他们专门写各种以假乱真的小作文,来制造风力舆论。
张居正和高拱关系极好,张居正在万历五年回乡的时候,路过新郑,还专门拜访了一下,高拱无子,张居正见证之下,高拱过继一子在膝下,高拱死后,张居正顶着万历皇帝对高拱的厌恶,给高拱请到了官葬。
但是在万历十年,张居正死后,托名高拱所著《病榻遗言》一卷出现在京师的大街小巷,在这一卷中,高拱对张居正进行了全方面的诋毁,而后风力舆论高涨,最终促成了万历皇帝清算张居正。
这种手段屡试不爽,比如两次妖书案中的《忧危竑议》和《续忧危竑议》,都是围绕着国本之争搞出的妖书书贴。
妖书,一种可冲垮明朝信誉的谣言。
“总不能朝廷挨骂不还嘴吧,这帮贱儒想说什么说什么,既然要吵架,要提供一个地方给他们吵架,我就寻思着办一个杂报,任人投稿,不具名,有些事掰开了揉碎了讨论,理越辩越明。”葛守礼开始陈述他办杂报的理由。
舆论的高地,朝廷不去占领,就会被他人占领。
最近葛守礼异常的恼火,范应期、王家屏、王崇古也都非常的恼火,关于杨博的若干谣言在民间制造风力舆论,随意编排,这个编排就包括了杨博在蓟州击退把都儿和打来孙,被渲染成为了输重贿礼送出境。
杨博在嘉靖年间是一个很特殊的存在,他是唯一被皇帝宣见的朝臣,当时除了严嵩能偶尔见到世宗皇帝之外,也只有杨博了。
这些个妖书,影响不是很大,因为所言太过于荒诞,但仍然让葛守礼很恼火。
“已有了邸报,还要办杂报,葛总宪,这是不是有些僭越了?”马自强有些奇怪的问道,邸报还不足以溯本清源吗?
葛守礼想了想说道:“邸报太过于严肃了,邸报是定性,是盖棺定论。”
“有理。”马自强点头赞同了葛守礼的想法,邸报太过于严肃,而杂报,谁都能投稿,也不署名,大家便方便在上面吵架了。
杂报半月一刊,审核也是由全晋会馆来办,这是全晋杂报,当然也可以办全楚杂报、全浙杂报、复古杂报等等,大家都可以办,到底谁有理,辩上一辩便是。
“还是不办的好,三人成众,众口铄金,日浸月润,铄金销骨。”张居正还是不赞同办杂报,有邸报就够了,杂报遍地,反而混淆视听。
“先生,朕以为没什么不能办的,先生教朕,说大禹治水,堵不如疏,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川壅而溃,伤人必多,民亦如之,是故为川者,决之使导;为民者,宣之使言。”朱翊钧觉得可以办,至于理由则是张居正讲的《召公谏厉王止谤》,这是左传上的一个故事。
按照贱儒们的史观,只有《春秋》有大伦,就连《左传春秋》都没有三纲五常的大伦,所以不读也罢。
可是张居正讲左传,而且讲的很细致,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就是出自左传。
说的是周厉王暴虐,国人多诽谤,周厉王说:国人不体谅君王的难处,设立了卫巫,专门抓诽谤议论君王的人,一时间国人便没有一个人敢说话的,言路彻底闭塞断绝,后来,召穆公就对周厉王说:治理风力舆论,国人之口,比治水还要难,一旦水壅塞溃坝而多伤人。
治水要因势利导,治民也要让民说话。
周厉王不听劝谏,国人暴动,周厉王出逃镐京,厉王奔彘就成了一个典故。
厉王奔彘,还真是张居正教给小皇帝的典故,现在小皇帝拿这话堵张居正,让张居正答应葛守礼办杂报。
“陛下容禀,臣并不担心陛下的英名受损,臣只担心这些读书人,这辩经已经是读书人最后一丝脸面了。”张居正终于把自己的话表达清楚了。
他否定办报,倒不是担心小皇帝会被骂的口不择言,而是担心这帮读书人被皇帝撤下最后一块遮羞布去。
小皇帝的辩经能力,张居正是非常认可的,这回旋镖打起来,连他这个首辅都接不住。
这杂报一旦开办,被骂的指不定是谁呢。
张居正,已经用尽了全力,来保护天下朝士和士林了,很少人知道,他封印的到底是什么样的怪物,这个怪物不可名状。
“先生多虑了。”朱翊钧笑着说道:“朕只是个孩子。”
张居正看向了次辅,又看向了万士和,再看向了葛守礼,最后只能无奈说道:“臣,遵旨。”
没有人直面过小皇帝的恐怖,承受这份大恐怖的只有张居正一人,所以廷臣也觉得,张居正夸大其词,皇帝还只是个孩子而已。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不直面恐怖的时候,不知道到底多么恐怖。
廷议之后,王崇古离开了京师,向着永定毛呢官厂而去,在路上,王崇古再次看了一遍官厂志书,而后闭目养神了很久,思索着官厂的种种问题。
最近官厂死了三个人,热死的。
王崇古每五天亲自过来一趟,在他不在的时候,官厂热死了三个人,主要是清洗羊毛的穷民苦力,清洗羊毛需要加热,所以整个清洗工场里温度能达到六十多度,按照官厂的规定,每过一刻钟就要出来休息一刻钟再干活。
可是羊毛的清洗是按斤算价,一斤给一分银,一个苦力一天能捞十多斤,这就是一钱,干一个月的时间,就是机器也要维护,所以上工都是上一天,歇一天,一个苦力一个月能得一两银子,一年就是十二两左右。
为了这一分银,穷民苦力们是不肯休息的,即便是三伏天,热死人的工场里,依旧有人不遵循规定,不肯休息一刻钟再干活。
因为高温之下,十斤羊毛是一钱五分银,多了五成是高温补贴。
三个人在车间里被热死了,这件事发生在六月份最热的时候。
这给王崇古造成了极大的困扰,三个月来,他被言官弹劾聚敛、弹劾苛责小民,王崇古就是长了一百张嘴,也说不清楚,好在皇帝没有怪罪,而是让官厂拿出抚恤的政策来。
最后,这三个人的家眷每人获赔了二十两白银,才算是了结,工伤赔付,但是死了人还是要有人负责,官厂的总办被下狱坐罪,而王崇古罚了三个月的俸禄,王崇古也是四处奔走,还专门跑到皇帝那儿求情,才算是救出了总办。
但凡是在工场里做工都算是工伤,王崇古的官厂志法例篇,又多了一章,专门研究如何减少工伤。
按照官厂志书法例篇而言,生产活动超过了三十人的死亡会追责到王崇古这个督办的头上,10人到30人会追究到陈德柱这个总办的身上,而3人到10人会追究到会办身上,3人以下追究到代办的头上。
代办就是工匠里的大把头,十人一队算一个把头。
“见过大司寇。”总办陈德柱站在官厂牌楼下,看到王崇古的车驾停稳,哐当就跪下了。
他以为下狱坐罪必死无疑,但王崇古百般搭救,陈德柱不仅出狱了,还继续担任总办,陈德柱很是感恩王崇古。
王崇古摆了摆手说道:“我在不跪榜上填了名,日后你可不能再跪了,本来官厂多事,就是满脑门的官司,你日后再跪,就把我跪到天牢里去了。”
“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诚不欺我啊。”
“是。”陈德柱听闻只好站起来,颇为恭顺的说道。
王崇古顺着中轴阔路一边走,一边问道:“高温补贴发下去了吗?这个钱若是被问出来有人上下其手,我怕是要进快活碑林,被人世世代代嘲弄了。”
有些钱是可以拿的,比如羊毛堆积,找厂外苦力处置,这个账不好对账,包揽差事的大把头,就会搞一些小动作,只要成本上,不超过自己处置的成本,王崇古一般都是听之任之,但是有些钱是碰都不能碰的,比如这个高温补贴,这可是用命换来的钱。
朝廷每月都会派缇骑风闻言事,这要是被问出来,王崇古、陈德柱,官厂内外都得刻在快活碑林之中。
快活碑林,就是为了快活而吃拿卡要,贪墨钜万,最后在碑林中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和高度。
在羞辱人这方面,王崇古对皇帝的能力是非常认可的。
“这钱拿了,匠人们怕不是先敲我脑袋咧。”陈德柱满脸堆笑的说道:“这有的钱拿了,匠人忍了,答应给的不给,一把子力气的匠人,真的会杀人的,老实人发脾气,最是可怕。”
“嗯,知道就好。”王崇古对陈德柱的话,非常认可,行之者一,信实而已。
王崇古对于信实的理解,和张居正又不太一样,在他看来,信实是自上而下的也是自下而上的,这一点和他一贯以来的信念是十分契合的。
朝廷答应给高温补贴,不给了,却还要歌颂困难,那匠人真的会发脾气的,陈德柱的回答是自下而上的回答,而王崇古的要求是自上而下的。
不信守承诺,答应的条件不给,短时间内,看不出什么来,但是这人心头的火,累积起来,量变成为质变,就是天倾地覆。
朝廷给了任务,我做好了,朝廷给恩赏;做不好,朝廷给威罚;朝廷承诺的兑现了,下面人就更加努力干活,这不是天经地义之事?
道理往往如此,但现实不是如此。
就像是明明给边军吃饱了,边军就能守住关隘城池,给边军半饷,就能杀穿贼人,但往往答案是边军饥肠辘辘。
王崇古端着手问道:“我要的东西弄好了吗?”
“弄好了。”陈德柱赶忙回答道:“已经用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