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245节

  孙继皋也不想否认自己是人的事实。

  “你看,你不肯跟蛇鼠相提并论,又把这蛇鼠之事借来比喻人和人之间的朘剥,这就不对了吧。”朱翊钧笑着说道:“如果是人和人之间的论述,朘剥是普遍存在的,就眼下,大明朝廷在朘剥大户,而大户朘剥小民。”

  “但是这个现象普遍,就是合理的吗?从来如此,便是对的吗?”

  朝廷不朘剥大户,得大户不朘剥小民。

  孙继皋终于忍不住回答道:“从来如此,自然是对的!要不然大家都这么做?”

  朱翊钧立刻说道:“那朝廷为何不执行洪武年间的祖宗成法呢?贪墨五十两,剥皮揎草,把贪官污吏的皮剥下来,立在土地庙里让人看看清楚,从来如此便是对的嘛。”

  孙继皋立刻慌了神,考成法已经够严苛了,眼下朝廷正在杀贪,如此酷刑再开,他孙继皋直接就是罪人了,他立刻说道:“你休要胡言乱语!高皇帝什么时候剥皮揎草了,从无明文,更无实例,国史实录无载。”

  朱翊钧笑着说道:“那明文有洪武三十年定枉法八十贯绞之律,彼时,士多廉介之节,民无渔夺之忧。”

  大明会典修好的每一卷,朱翊钧都看过了,而且做了笔记!他可是践履之实的说辞,洪武三十年令,贪赃八十贯绞死。

  按这个标准,刘良弼和裴中章,早就绞死几万遍了,但当下的社会现状是,贪赃不会绞死,而是追回贪赃,流放边方充军。

  “这这这,这不能胡说!”孙继皋可是收了顾宪成八百两银子,这要是按洪武旧例,他得被绞死十遍。

  “所以说,从来如此,是不对的,是吧,也应该如此,普遍存在并不等于合理,只是当下无法解决。”朱翊钧再下一城。

  这孙继皋,不大行,当然也可能是朱翊钧太过于牙尖嘴利了。

  朱翊钧摸出一枚银币来,扔到了桌上,又翻了过来,笑着说道:“其实只谈人力劳动强度和时间赋予的使用价值也是片面的,在交换价值里,供需占了极大的比重,抛开价值谈价格,就跟抛开价格谈价值一样的没有践履之实。”

  “价值价格,互为表里,这很符合矛盾说的特性,对立而统一,就像这枚御制银币一样,一体两面。”

  “你还有话要说吗?”朱翊钧看向了孙继皋,他既然作为反方辩手入场,赢下一城,自然要继续打擂台。

  孙继皋说朘剥天经地义,那么减少朘剥的普遍存在,就是朝廷的义务,朘剥的具体定义是依据生产资料,无偿的或者以极其不合理的价格剥夺劳动的价值。

  “讨论供需很重要,就像是讨论账目中的收支一样的重要,这对研究价格的波动有很多的作用,反正供需必须要谈。”孙继皋没有更多的观点,但是他认为供需是很有必要谈的。

  如果古墓派分层的话,孙继皋住在接近地表,属于糊涂。

  朱翊钧也没再反驳,他已经说了,供需是必须要讨论的问题,完全依托于劳动强度和时间,不符合实践。

  供需当然要讨论。

  焦竑看这个孙继皋被说的开始说胡话,直接乐了,拿出了一张拜帖说道:“你这孩子着实有趣的很,我有请柬一封,若到南衙,可寻我游玩。”

  朱翊钧收起了请帖,笑容满面的说道:“青楼可以吗?我家先生管得严,不肯让我去青楼。”

  “你这个年纪不可以,等到十六岁以后才行。”焦竑笑容更盛。

  朱翊钧起身离开,关于供需的讨论,仍在继续,朱翊钧回到了自己的包厢里,看到张居正在抛银币。

  他走后,焦竑也起身告辞,话不投机半句多,既然不是同道中人,便没必要继续坐在一桌了。

  朱翊钧听到了动静,示意张宏去把焦竑和耿定向请到包厢来。

  耿定向看到了张居正,直接惊呆!

  耿定向不认识小皇帝,但是他认识张居正,那坐在主位上的人,自然是大明皇帝了。

  在大明,跟张居正一起吃饭,敢坐上位的大概只有皇帝、和张居正的父母了。

  “参见陛下,陛下万岁…”耿定向直接磕头,这都猜出来了,不见礼,那就是故意僭越了,焦竑人直接傻了,呆愣了半天就要下跪,二人的见礼都被缇骑给架起来了,示意他们小声说话。

  朱翊钧示意他们不必多礼落座便是。

  焦竑呆滞的看着陛下,小小年纪伶牙俐齿,符合焦竑对大明皇帝的刻板印象。

  之前小皇帝骂的孙继皋抬不起头,这事儿广为人知,尤其是兵备太监张进、松江提督内臣张诚两人的不断渲染。

  文官和宦官这都千年的冤家了,这好不容易抓到了机会,那还不可劲儿渲染羞辱一番?!

  “不能带陛下去青楼!”焦竑一落座,张居正就直接言辞警告,声音不大,但是语气森严。

  宋徽宗和朝臣嫖一个李师师,都成了千古笑柄了,大明之前也出过一次丑闻,可不能再出这种丑闻,即便是陛下真的看上了哪个青楼女子,也要洗干净了,把身世洗的清白再上岸才是。

  焦竑吓得连声说是,张居正对小皇帝的教育要求严格,天下皆知,他居然要带皇帝上青楼,那已经不是一般的大胆了。

  “给你一个全楚会馆的腰牌,若是会试有人刁难于你,就到全楚会馆找游七,他会告知于我的。”张居正摸出了一个全楚会馆的腰牌,递给了焦竑,示意他拿好。

  戚继光看着那个腰牌,满是笑意,他知道那腰牌的威力,比登闻鼓还好使。

  王崇古当初要欺负戚继光,张居正直接在朝堂上给王崇古来了一顿组合拳,打的王崇古晕头转向。

  “我没钱。”焦竑看着那个腰牌憋了半天说道。

  拿着这个腰牌一年要两千两银子,焦竑父亲是个世袭勋官,俸禄不厚,得亏他爹早年开始营商,家里还有点钱,供他四处求学,但这已经是极限了。

  有没有造化,全看焦竑自己。

  焦竑连给孙继皋的八百两束脩都给不起。

  有的时候,机会就在眼前,不是不想抓,而是抓不到。

  焦竑其实也对踏入官场不是很感兴趣,主要是这官场乌烟瘴气,实在是没什么意思,他这种人是混不了官场的,而且他也不想阿附权贵,他对张居正的一些个做法,是不认同的。

  尤其是捣毁六十四家书院,这六十四家里,可有不少都是心学王派同门。

  在他看来,张居正为心学门徒,当国之后,先是对徐阶赶尽杀绝,而后抓何心隐这个心学之人,捣毁六十四书院,根本就是心学王派的叛徒。

  当然,焦竑也知道张居正很厉害,矛盾说这门学问是真的厉害。

  焦竑对张居正的认知,就非常的拧巴。

  “现在不用纳冰敬碳敬了。”张居正笑着说道:“海总宪在朝中杀贪腐之风,这要是被海总宪抓到,我这快活碑林岂不是要一尺高?”

  “拿着吧。”

  全晋、全楚、全浙会馆维持可要不少银子,这冰敬碳敬不收了,如何维持?

  问皇帝要预算,这是扛起了尊主上威福之权的葛守礼提出的方法,而且不走国帑,走内帑。

  而且是有考成法的,比如今年晋党的族党被清算,晋党的经费直接被砍了,王崇古上门说,都是因为自己外甥的缘故,准备赞助一下,度过难关。

  可是葛守礼拒绝了,拿权豪的钱,就是给权豪当官。

  党建达人葛守礼,还在和张居正商量,关于各党的考成,究竟是个什么章程。

  全楚会馆的牌子,两千两其实非常值得,尤其是对于能做事的人而言,对于不做事儿的人而言,这牌子想都别想。

  焦竑见不收钱,还是不肯收,他斟酌再三问道:“先生,为何要杀何心隐?不念同门之情也就罢了,为何还要加害?都是因为嘉靖三十五年,何心隐在京和先生辩论,恶了先生吗?”

  “他和曾光一起,聚集口舌之徒前往云贵川黔,挑唆土司谋逆,我必杀他。”张居正将腰牌放下略微斟酌了一番,便想明白了其中的缘由,看着焦竑问道:“你不知道吗?”

  焦竑听闻,眉头紧蹙的说道:“不知,我见抄报,并无何心隐所犯何事。”

  “果然。”张居正摇了摇头。

  “断章取义。”朱翊钧由衷的说道。

  这玩意儿屡试不爽,朝廷的邸报到地方都会由抄报房抄报。

  这些文书在抄的时候,那必然是断章取义,有可能是基于吸引人眼球,单独把某一句话单独挑出来,也有可能是有人授意,故意抄错。

  焦竑面色变得很难看,攥着拳头,他自诩跟贱儒不同,但是现在看来,也没什么不同的地方!

  他还是被人给骗了,这么简单的伎俩,他还是上当了!

  张居正的脸色略显疑惑,最后释然的笑了笑,这个笑容包含了多少无奈。

  他作为帝国的元辅,很清楚这种伎俩,这是一种普遍存在的现象,这个问题背后,涉及到了一个更可怕的问题,那就是朝廷的信誉在破产,朝廷的信誉遭到了系统性的破坏,大多数人已经不再信任朝廷了。

  这种系统性的破坏,是方方面面的。

  就连焦竑这种践履之实的儒生,这样已经是非常聪明务实的儒生,在听闻朝廷杀人的时候,不是觉得何心隐该死,而是觉得张居正因为当年旧怨而杀人,搞得朝廷就像是他一言堂一样,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理解谭纶、认可谭纶、成为谭纶,谭纶也不是一开始就喊打喊杀,这还是给逼的?

  张居正更能够理解谭纶每次都特别激进。

  “就把这群贱儒拉到一起,全砍了,可能有冤枉的,但隔一个砍一个,漏网之鱼又太多了!”朱翊钧吐了口郁气,这都是什么事儿。

  焦竑收起了全楚会馆的腰牌,他可能真的用得到。

  这个孙继皋不敢拿黄氏老爷如何,但是拿他这个只剩下了一个门槛的寒门,是很有办法的。

  这顿饭吃的很安静,食不言寝不语,倒是隔壁包厢不停的传来各种热闹的声音,没过多久就响起了丝竹雅乐,还有莺莺燕燕的笑声。

  朱翊钧带着人离开的时候,突然听到了一个满是妩媚的声音。

  “小郎君长得真是眉清目秀,这是来开荤的吗?来姐姐这里,姐姐帮你开开眼界,见识下咱们烟花世界的手段,保证郎君流连忘返。”一个身段十分妖娆的女子,看着朱翊钧长得英俊潇洒,风流倜傥,一时间春心萌动,便开口打趣的说道。

  赵梦祐直接把刀拔了三分,朱翊钧摁住了赵梦祐的手,示意他不用大惊小怪。

  “凶什么凶!我刘七娘也是这燕兴楼的花魁,给你家公子开荤,又不收你家公子的银钱。”这刘七娘被赵梦祐一瞪,吓得就是身子一软。

  赵梦祐在隆庆五年在郧阳任都指挥使,和嗜血凌云翼这个郧阳巡抚是好友,郧阳多民乱,赵梦祐也是杀过贼寇和权豪的凶悍之徒。

  “家里人管得严,谢过仙女美意了。”朱翊钧笑着回答了一声,离开了燕兴楼,仙女神女,都是对青楼女子的一种称谓。

  朱翊钧不回答这一声,冯保回头就得把这个刘七娘给沉了井。

  “七姑娘诶,你在这里,可算是找到你了,那孙大官人都来了好多次了,点名要你伺候,你还是快快去吧,就当是帮帮嬷嬷的忙,好不好?祖宗诶!”一个浓妆艳抹的老鸨见到了刘七娘立刻就冲了过来。

  “那就去吧。”刘七娘也是万般无奈,这已经推了很多次,再推脱,孙继皋怕是要不顾礼义斯文,直接发飙了。

  刘七娘和老鸨走了几步,迎面就被小厮留下,七拐八拐的走进了偏厢里。

  老鸨一看见面前的人,吓得魂都快冒出来了,老鸨从来没见过这人,都说是燕兴楼最大的贵人,脸上没胡子,这贵人就一个爱好,那就是沉井。

  “刘七娘你留下,老鸨你出门找个人对付下孙继皋。”徐爵的语气还算温和。

  徐爵打量了下刘七娘,这花魁是不错,但也就仅限于不错而已,他平静的说道:“今天起,你不要在燕兴楼了,去永升号毛呢厂做个织娘,虽然生活不如这里奢靡,但是踏实。”

  “可是赎身的事儿…”刘七娘的表情可谓极其的精彩,她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呆愣的问道。

  “拿着这个腰牌去就是了。”徐爵从抽屉里拿了一块永升号毛呢厂的腰牌,递给了刘七娘。

  刘七娘带着无数个疑惑,去了永升号毛呢厂。

  徐爵这么做是冯保授意,冯保这么做的根本目的是维护皇室的脸面,万一日后陛下长大了,大权独揽了,忽然念起这么个人来,不至于生出什么有损皇室颜面的事儿。

  说起来也是老朱家的丑闻了。

  正统十三年时,明英宗朱祁镇下诏选秀女入宫,没选上的秀女出宫。

  密云卫百户史宣的女儿,被选为了宫嫔,可选的实在是太多了,朝臣们吵闹的厉害,明英宗亲娘孙太后不得不下懿旨说:不得超越九嫔规制,这史宣女儿拿了一笔钱财,出宫去了。

  刑部侍郎齐韶见了这女子很是喜欢,请托兵部侍郎徐琦、驸马都尉赵辉说媒,迎娶史宣的女儿。

  这侍郎齐韶和史宣的女儿大婚了,没成想,嘿,这明英宗又下旨,召史宣女儿入宫侍寝。

  这不就出乱子了吗?大明皇帝跟朝臣抢女人。

  这史宣的女儿都嫁做人妇,自然不能入宫侍寝了。

  当了媒人的徐琦、赵辉赶忙行贿奸宦王振,王振立刻坐了齐韶的罪,六月份下狱,七月份上旬处斩,办了个加急。

  丈夫死后,这守了寡的史宣的女儿入了白衣庵做了尼姑。

  皇帝和臣子抢女人,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但是按照祖宗成法,这跟陛下说过话的女子,都得安顿好了,若是陛下不提,三五年后,这女子才能再行嫁人,这是宫里的规矩,省得闹笑话。

  织娘刘七娘的新生活开始了。

  刘七娘做了个绣包,虽然不知道那个小郎君是谁,但她知道都是那位小郎君的原因,她对新生活充满了期望。

  新生活,就是作为一个人,活下去。

首节 上一节 245/807下一节 尾节 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