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253节

  “大司寇谈煤,从西山有多少口窑井,西山窑民寡众、每斤煤的价格、每年西山死亡人数、抬柴夫背煤价格、沿途奸猾私设关隘、煤市口集散、城中商贾兜售、京畿百姓用煤等等方面,去讨论煤市口争煤背后的成因。”

  “这一份奏疏,从现象、到问题、再到原因,都做了周详的调查。”

  “到了这里,仍然不够,大司寇还为了让朕这个深居九重的皇帝,能听明白,还从一个窑民的视角讲了一个故事,花了好多副画,就为了让朕看明白到底说的是什么。”

  “朕非常欣慰,能收到这样的奏疏,如果大明朝臣、百官,都能这样写奏疏,天下大治。”

  王崇古给皇帝讲故事,讲的是一个窑民苦力陈四六,诨名小六。

  从小六在土坯房中醒来开始,媳妇唠叨小儿子大了得上学,可是束脩太贵了交不起;父亲在煤市口争煤被打伤了,躺在床上没钱看病,只能硬挺着;大儿子十六岁木讷,在收拾东西准备上工;最近家里准备给大儿子娶亲,拿不出彩礼,也没盖新房。

  小六背上了斧凿之物,前往定国公徐文壁家里的窑井上工,窑井上,需要抽水、需要撑井、需要下井,而没有任何法例的私窑里,每年都要死数百人,不是因为煤气被点燃,就是因为渗水,抽水不利。

  小六的父亲负责是个抬柴夫,从窑井上背煤下山,一斤煤一文钱,背到煤市口的路上,要被乡野流痞、城中帮派、入城的五城兵马司抽分,最后抬到了煤市口,遇到了冲突,被打的一棍子。

  乡野流痞,其实就是乡野百姓中间游手好闲,聚啸在一起,横行乡野的一群人,这些人托庇于缙绅,带头的大哥往往是缙绅家里的佣奴;

  城中的帮派则是托庇于势要豪右,充当势要豪右的打手;

  入城抽分并不在朝廷的财用之中,这是五城兵马司的油水。

  正如之前朱翊钧所言,百姓运粪出城堆肥,这五城兵马司的一些贱人,也要嘬两口喝口汤。

  朘剥无处不在,王崇古并没有在奏疏里为大明朝廷说好话,将五城兵马司和衙门嘴脸描写的非常清晰,甚至花了极大的篇幅去批评。

  比如在奏疏中,王崇古就说,小六的远方表舅,做煤炭的买卖,生活看似比小六好得多,可是这城里的帮派托庇衙蠹,也不少为难小六的表舅。

  王崇古听到陛下的夸赞,明白了陛下到底在夸什么,立刻俯首说道:“这个陈四六是臣杜撰的名字,但也是西山数万窑民的名字。”

  这个陈四六不是一个真人,他是所有西山窑民的剪影,这不是欺君,贱儒会写小作文,王崇古也会写小作文,只不过他的小作文太长了,光是陈四六和他亲眷的故事,王崇古就讲了整整两万字,这本奏疏已经不是万言书了,而是五万言书。

  “大司寇提出了开设官厂安顿百姓的想法,朕颇为欣喜。”朱翊钧其实能理解王崇古为何要写本奏疏。

  王崇古也有忧虑,他其实觉得自己时日无多了,朝中倒王的风力舆论,已经超过张居正,现在,王崇古已然成为了朝中头号奸臣,而且是那种必须要全家死光光才能平息众怒的奸臣。

  京师的杂报,也不乏批评王崇古的文章。

  现在王崇古全靠皇帝的庇佑,王崇古也不清楚陛下的庇佑能维持到何时,但是把事情做好,才是万事之根本。

  看在自己能赚钱的份上,多少给留个全尸。

  张居正告诉王崇古他是自己救自己,朱翊钧也下明旨,说王崇古是体朝廷振奋之意、不顾自己荣辱的良臣干吏。

  但王崇古自己不信。

  “这本奏疏是臣与元辅沟通所写,其中长篇累牍的讨论,都是元辅亲笔。”王崇古是不愿意发挥主观能动性做事的人,所以他还是把张居正给抬出来吸引火力。

  “陛下,臣以为让大司寇入阁来,这办官厂之事,还是得大司寇来。”张居正十分确定以及肯定的再次表达了推举王崇古入朝的想法。

  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的领域,张居正最擅长的是吏治,王国光最擅长的是财税,谭纶、戚继光最擅长的是兵事,万士和最擅长的是礼法,王崇古最擅长的是做买卖。

  “陛下,臣有疑惑。”万士和并没有应和,选择了质询。

  “万太宰请讲。”朱翊钧点头,让万士和说说他的想法。

  万士和看完了整本奏疏,叹了口气说道:“朝廷督办官厂出发点是好的,朝中有大司寇,这件事也能督办,臣不由得想到了洪武年间,裁撤天下官厂的原因。”

  “宋元之时,因为过于逐利,煤炭是朝廷官营,这两宋煤价,一斤二百文,这官煤卖不出去,百姓也不得采煤,只能伐木抬柴为生,太祖高皇帝为了安民,故此裁撤官厂。”

  万士和不得不提到两宋官营煤炭,一斤煤二百文,结果卖也卖不掉,百姓也买不起,这就尬住了。

  朝廷官厂不只是利,也有弊,而且是深刻的历史教训,粪霸皇帝宋高宗。

  “咱大明在这方面远不如两宋,能兴利已经不错了。”王崇古反驳的理由很有趣。

  “大司寇所言极是,是我想多了,咱们不能因为怕被撑死,就直接饿死了事。”万士和的回答更加有趣。

  王崇古说大明根本做不到两宋那种逐利的嘴脸,一斤煤二百文?想屁吃。

  他是基于践履之实去谈,前段时间,毛呢官厂洗羊毛的工场,热死了三个人,就已经把王崇古弄的焦头烂额了。

  大明不具备朝廷逐利的条件,但凡是大明的儒生能讲兴利,大明还能穷到这种地步?

  两宋时候,白银还没有的大量流入的时候,宋辽一年岁币就超过了三十万两白银,而后屡次增加。

  大明根本没有兴利的风力舆论基础,更遑论逐利了。

  两个人莫名其妙的对话,让廷臣们都是会心一笑,朝中的科道言官总是在某些方面,以一种奇怪的角度发挥着它应有的作用。

  “臣以为可以试试。”王国光看向了郭朝宾问道:“郭尚书以为呢?”

  “能干。”郭朝宾言简意赅,又不是督办皇陵,窑井罢了,只要廷议通过,那工部是绝对不会拖后腿的。

  “若是有官厂匠人,那募兵就容易的多了。”戚继光从募兵的角度出发,认为官厂匠人,将会是第一等的优质兵源。

  工匠的身体素质上等,而且工匠们最是守规矩,不守规矩容易出生产事故,这募兵从匠人里招募,那京营的兵源补充,就不会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了,这多是一件美事。

  谭纶也十分郑重的说道:“戚帅说得好!”

  “要我说也别小心翼翼的试探,这丝绸、毛呢可以官厂督办,这煤可以官厂督办,这柴米油盐也都可以官厂督办,又不是要搞专营,大家都在一个锅里吃饭,谁吃的多算谁的,直接在永定河畔,建个百工官厂,这帮个商贾躺着数钱的好日子,到头了!”

  朝中最激进的就是谭纶,朝廷毛呢官厂已经有了成功的经验,造船厂、织造局都办的不错,直接拉满,朝廷督办百工官厂,又不是不让民间去办,一个锅里吃饭,比的就是生产效率。

  “嗯,大司马此策极好。”张居正十分赞同的说道。

  谭纶一听张居正同意,立刻笑着说道:“元辅,我就是这么一说,这办厂哪有那么简单,这把大司寇累死也做不到,还是多多办厂,培养工匠,培养官吏,才是本务。”

  他自己也知道自己很激进,路要一步步走,饭要一口口的吃,步子迈的大了,朝廷容易扯到蛋。

  张居正却十分郑重的记下了谭纶的建议,现在做不到,不代表以后做不到,这是个好主意,需要留心。

  朝中半数廷臣已经同意此事,那就可以开始做了。

  朱翊钧朱批了奏疏说道:“就从乾清宫窑井开始吧,光说不练假把式,乾清宫在西山有一百二十口窑井,即日起,移交户部督办,冯大伴,派个内臣办好这件事。”

  “臣遵旨。”冯保俯首领命。

  朱翊钧这从皇帝的内帑把挂靠在乾清宫的窑井,直接拿出来给外廷,是注资,也是信号。

  皇帝都把自家的窑井拿出来了,城中权豪缙绅们,不交出来,就有点给脸不要脸了,当然原则上,还是自愿,实在不愿意交的也可以自己留着。

  这和皇帝尚节俭殊途同归,属于利用皇帝的特殊地位,来支持和推行政令。

  嘉靖皇帝就这么干过,他要清丈外戚勋贵的田亩,就先把皇庄给清丈了,最后闹得自己众叛亲离。

  西山煤井的开采之事,朱翊钧拿出乾清宫窑井也是注资,内帑国帑在西山煤事上的注资是五五开,分成也是五五开,第一期就需要五十万两营建,大抵等同于隆庆皇帝的陵寝营造价格。

  王崇古这本奏疏也是讲故事,拉投资,给皇帝讲了一个美妙的故事,利用大明朝廷的威权,营建官厂,安置百姓的同时,修整道路,减少雨雪对煤炭价格的影响,减少恶性事件的发生。

  故事讲的很好,是否能够做到,就要看具体的实践了。

  “陛下,大司寇入阁之事,应该议一议了。”张居正还是旧事重提,让王崇古入阁督办。

  张居正重循吏,是知道大明做事的艰难,也是知道西山煤局不是那么容易落地的。

  羊毛生意如火如荼,多少人入局,结果连本都赔了进去,到现在,永定河畔的民办毛呢厂,仍然是以完全以依附于官厂存在,官厂分出去些自己干不完的活儿,完全能够自己生产的只有一个永升号,那就是慈宁宫的产业。

  这办厂,可不是说要有光,经过廷议批准,便有了光那么简单,那是神话故事,一个项目的落地和督办,那真的太难太难了,把大明朝臣内外一扒拉,只有一个王崇古能办得好这件事。

  江西巡抚潘季驯,人在江西督抚,却仍然兼领巡河总督,负责黄河的种种,因为治理黄河这件事,确实离不开潘季驯,潘季驯又要在江西巡抚,又要管着黄河那一摊子事。

  “要不等办完了西山煤局之事再议吧。”王崇古还是不肯入阁,这次的理由是督办西山煤局。

  “之前说是毛呢官厂,后来说是皇宫鼎建,现在又说西山煤局,大司寇,这是要推到何时?”谭纶乐呵呵的问道:“元辅数次举荐,再这样推下去,元辅怕是要生气了。”

  王崇古依旧坚持说道:“至少得等皇宫鼎建做完,眼下西山煤局之事,完全不必入阁就可以督办。”

  入阁等于上架火烤,王崇古不想入阁,现在这样就挺好。

  朱翊钧看王崇古还是不肯,也没强求,无功不受禄,这毛呢官厂已经初见成效,皇宫鼎建已经有了基本的雏形,西山煤局八字没一撇,这内阁,王崇古总是要入的,早晚之事。

  若是王崇古变了心,朱翊钧也会拿出那一缕头发,要了王崇古的命。

  廷议之后,朱翊钧并没有如常的讲筵,而是将定国公徐文壁、英国公张溶、成国公朱应桢,叫到了文华殿的偏殿,商量这西山煤井之事。

  “这朝廷拿诸位的煤井,也不是白拿,诸位勋贵在西山开出的煤井,都算是股,按年分红。”朱翊钧开门见山,对世袭罔替的国公们做出了承诺,不白拿,给分红。

  西山采煤,大部分都是勋贵们的产业,朝廷要筹建西山煤局,自然会和勋贵们产生利益冲突,他是不愿意撕破脸的。

  “按照大明祖制,这开矿本就是违制的,臣愿意把所有煤井交于陛下。”英国公张溶代表勋臣表态,他说的非常清楚和明白,他不是交给朝廷,而是交给陛下。

  相比较外廷,世袭罔替的勋臣,还是更相信皇帝。

  白没(白白没收)那也给皇帝白没了去,给外廷侵吞掉算怎么回事儿?

  勋臣式微已久,斗又斗不过大臣,这帮读书人眼睛珠子一转,就是个主意,勋臣都是世袭官,世袭哪能保证代代都是人中龙凤?

  交给皇帝,那就代表着,分红的事儿,完全看皇帝的脸色了。

  朱翊钧斟酌了片刻说道:“英国公安心,朕金口玉言。”

  “陛下,这勋臣也不都是忠君体国,体陛下振奋之意,总有些个臭虫,还请陛下留心。”徐文壁提醒皇帝,勋臣也有害群之马,而且很多,这西山煤局不见得能那么容易。

  “谢定国公提醒。”朱翊钧满是笑意的说道:“冯大伴,看赏。”

  冯保拿出了三件鹤氅、三枚郑王表、拿出了二十七瓶国窖、三千枚银币,这是陛下对三位勋臣之上的国公的看赏。

  “臣等告退。”张溶、徐文壁和朱应桢,再拜,领赏之后直接离开了。

  朱翊钧看着三位的背影,也是感触颇深,朱翊钧其实比较担心,这三位明确反对,这要是皇帝和国公爷撕破脸,那不是给朝臣们看笑话去?

  幸好,毕竟国公爷是大明的股东,这振奋朝廷,三位国公爷也没有让皇帝太为难。

  “三位国公做了个明智的选择。”张宏满是感慨的说道:“他们看到了毛呢官厂获利丰厚,这西山窑井在他们手里赚的很多,但是到了朝廷手里,他们只会赚的更多,还能从陛下这里捞到人情。”

  “怎么看,都不是个亏本买卖。”

  这就不得不提到大明在南衙由宋阳山主持的还田事,这就是打了个样儿,支持清丈还田的缙绅,朝廷还给船证,即便是自己家不擅长海贸事,把这船证卖掉,也能保住收益。

  朝廷真的不白拿,不是直接没收,否则松江孙氏,也不会因为赚的太多良心不安,捐银子给大明松江海事学堂了。

  “朕还是有些信誉的。”朱翊钧乐呵呵的说道。

  “陛下,臣以为这件事,因为朝廷督办煤局,一定会出些乱子的。”张居正和徐文壁的态度是一样的,勋臣里面不都是好人,而且坏人很多,一定会出些乱子。

  “这不是先生在吗?无碍。”朱翊钧信心十足的说道。

  有张居正在朝,的确可以为所欲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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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4章 体罚,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2023-07-28

  徐文壁提醒,张居正也认为西山煤局的筹办,绝对不会顺利,果不其然,很快,密集而快速的攻势就开始了,仍然是从王崇古身上开始下手。

  对于王崇古的弹劾变得密集了起来,而弹劾的重点,也从王崇古威逼主上,僭越主上威权,改为了弹劾王崇古办事不力。

  僭越主上威权的事主,大明皇帝特别批复过了不予追究,事主都不追究,言官再弹劾就显得的多余,而且王崇古最近已经属于投献派了,投献皇帝,紧紧跟随张居正的步伐,聚敛兴利。

  而弹劾王崇古的办事不力主要集中火力在王崇古督办的大隆兴寺佛塔的偷工减料之上。

  十一月初,顺天府衙门,商贾赵德义检举揭发佛塔偷工减料,朝臣一片哗然,质疑的风力舆论,越来越多。

  葛守礼和海瑞在文华殿请求觐见,朱翊钧宣见了二位总宪,看完了他们请命稽查的奏疏。

  “这件事必须要稽查吗?”朱翊钧看着两位总宪眉头紧皱的问道,小皇帝确切地知道,不能什么都查,这一查万一查出点什么来,岂不是要出事?

  王崇古这个时候倒了,毛呢官厂督办要换人,皇宫、皇家格物院、佛塔的督办,都要换人,西山煤局的筹建,也不过是镜花水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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