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257节

  张居正任人唯贤,提拔了很多吏员出身的担任县令,这里面有一个黄清的清官,这个黄清才智四出、应变无穷,历年考成皆为上上等,万历十一年,本应该升转知府,可是那时,张居正已经走了近一年的时间,朝廷开始对张居正反攻倒算,这个黄清被贬斥到了这片连名字都没有的海涂田。

  黄清到这里之后,就开始了积极筹措建立海塘,意图以养鱼、养海菜等物,来改善民生。

  黄清积劳成疾,病死在这片海涂田上,黄清的妹妹从江西来到海涂田奔丧,料理了黄清后事后,发现兄长未尽之事,便在海涂田定居了下来,继续开挖海塘。

  海塘挖好后,这里就被叫做黄姑塘,后来成为了黄姑镇,百姓在海塘世代生活,代代祭奠。

  张居正其实不喜欢谈出身这种事,他就是军户出身,被人戏称为腿上的泥都没洗干净的小门小户出身。

  历史上的万历皇帝对出身格外看重,比如自己的长子朱常洛因为是宫女所出,跟李太后闹完,跟朝臣们闹,就是看不上朱常洛的出身。

  国本案,有着浓郁的皇权和臣权冲突的原因,可万历皇帝,在国本案中输了。

  朱翊钧朱批了这份奏疏,笑着说道:“若是干得好,可以特赐恩科举人、进士,海总宪之前提到的法子,是个好主意咧。”

  海瑞之前提到过,前往吕宋的举人,可以特赐恩科进士,那么特赐恩科举人和进士,未尝不能成为大明朝选官的一个重要方式。

  这些个进士们没有威胁,躺的时间太久了,以为考中了就有了一切,他们没有任何的竞争压力,自然开始袖手谈心性。

  这些个吏员中的卷王,放到相对公平的环境里一起卷,能够有效的振奋吏治。

  张居正闻言,露出了一个欣慰的笑容,他多次推辞太傅的职位,是知道皇帝已经逐渐学会了利用自己手中的权力,这个太傅就完全没有必要了。

  葛守礼上了道很有意思的奏疏,说的是:今天这个官场,姑息之弊刚除,贿政仍然屡禁不绝,在天下士人看来,朝堂仍然昏暗无道,仕路难清。

  葛守礼发现,外官总是遣人入京,四处打点,五城御史、缉事衙门、缇骑应当留心访擒这些政治掮客,入京打点。

  怎么访擒这些掮客呢?

  从各种各样的宴会开始,谢师宴、拜师宴、同乡会、诗会、私门所托等等,缇骑要从各种宴会处,留心掮客。

  而且要严令:京堂各官在京出京,亦务禁止宴会,勤修职业,风示四方。若沉湎纵肆,不守官箴,参来重治。

  京堂各官在京出京,都不得参加任何形式的宴会,若果沉迷于享乐,参与到宴会,天下臣僚百官皆可检举,查实坐罪罢免,褫夺功名。

  “葛公,这也是党建的一部分吗?”朱翊钧看着奏疏,颇为疑惑的问道。

  葛守礼非常确定的说道:“回禀陛下,这也是党建的一部分,清朗仕路风气。”

  “如此。”朱翊钧朱批了葛守礼的奏疏,这会成为明旨,传递四方。

  在廷议的最后,传来了一个噩耗,原任太子太保、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赵贞吉,在四川老家病故,请朝廷谥号官葬。

  礼部议定文肃,吏部赠少保,至此赵贞吉的一生落下了帷幕。

  赵贞吉是和高拱相恶,才致仕归乡,归乡之后,就一直闭门谢客,著书写作,至今日逝世。

  赵贞吉嘉靖七年就中了举人,但一直到嘉靖十四年才入京赶考。

  那时候的赵贞吉喜欢在寂静古刹里修出世学,赵贞吉的老爹拿出了胳膊粗的棍子,把赵贞吉赶到了京师参考,会试一甲第二,殿试二甲第二,馆选庶吉士。

  赵贞吉在嘉靖十七年,就上了道《乞求真儒疏》,骂了嘉靖皇帝喜欢焚修,沉迷于方术,道爷很是生气,自己还没开始摆烂就被骂,将赵贞吉赶回了家治学去了。

  赵贞吉再次回朝之后,正好碰到了俺答汗在京畿劫掠,没人敢说出那句答应俺答汗请求,让俺答汗暂且退去再议,赵贞吉说了出来。

  赵贞吉后因为恶了严嵩父子,被贬斥到了广西,之后起起伏伏,最终致仕的时候是文渊阁大学士、都察院总宪。

  廷议之后,朱翊钧将赵贞吉的牌子从十五页的职官书屏上摘下。

  谭纶并没有直接离开,而是和陛下深入讨论了一下大明边军战斗力丧失的缘故。

  谭纶满是忧愁的说道:“说起边军为何不能战,必然要从王骥正统二年,奉密诏杀都指挥安敬开始。”

  “自此之后,兴文匽武大势已成,文官对武官掌生杀予夺大权,这个时候,大宁卫和河套边军,就陷入了一个怪圈,每战决计不能报过多的战损。”

  “若是报的战损军兵太多,那朝廷必然追究,所有人军将,都被打上一个作战不力,武官无能的标签。”

  “所以战损,就是能少报就少报,但是折损的把总、参将、副总兵、总兵得如数上报,因为瞒不住,毕竟是军将阵亡,嘉靖年间战报已经诡异无比了,宣大辽东的总兵副总兵相继战亡,却没有军兵阵亡数字。”

  “这非常奇怪。”

  “那军兵毕竟阵亡,如何做账?分摊到平日疾亡、逃所、训练、逃所和事故之中。”

  朱翊钧还是第一次听闻这样的说法,眉头紧皱的说道:“那岂不是阵亡军士,就没有抚恤了?”

  谭纶吐了口浊气说道:“陛下英明。”

  “阵亡军士没了抚恤,这样一来军兵无战守之心,连马革裹尸、忠勇二字都得不到了,打起仗来,自然而然的就是士气低下,时日日久,天顺元年京营解散,大明在河套和大宁卫屡战屡败,最终丢掉了河套和大宁卫。”

  上阵杀敌,结果成为了分期死人,自己为大明战守死在了战场上,抚恤得不到,连自己本人也是个分期死人,隔一段时间被报闻逃所,成为逃兵。

  在兴文匽武的大势所趋之下,军将们如果不想被文官斩杀,就不得不粉饰太平,就只能把军兵当成消耗品,每期折旧摊销账目。

  谭纶一直在谈恢复大宁卫和河套,对当年的事儿反复研究,对大明边军战斗力的急速下降,研究的非常透彻,兴文匽武的大势下,不仅仅是银子和粮食,还有荣辱,全都被遮掩了。

  这也是谭纶为了报功之典反复奔走的原因,忠勇祠要建,世袭武官要给,哪怕是不给俸禄,给点荣誉也好过于什么都不给。

  “嗯,原来如此。”朱翊钧叹了口气,怪不得从戚继光到李成梁,都要请命立忠勇祠,录名记录军兵功绩。

  一个八角亭、一个忠勇碑,刻上名字和事情,忠勇祠甚至没有官祭,但也是武官们衡量朝廷风力的重要参考,朝廷还肯立这样的碑文,那就是振武,连这样的碑文都不肯立了,那朝中就是匽武了。

  一种奇怪的量化标准,但格外的合理。

  “最近辽东巡按侯于赵和大宁参赞军务周良寅,已经分别出彰武和大宁卫屯田了。”朱翊钧拿出一本奏疏,这是侯于赵奏闻的事儿。

  “侯于赵忠君体国。”谭纶颇有感触的说道,这种搞法,土蛮汗根本挡不住。

  侯于赵在玩一种很新的进攻方式,屯耕进攻法。

  就是在墩台远侯夜不收的探闻下,找到适合建立土营堡的地方,然后向前推进,就像是一把小刀切肉一样,一次切下一小块,切下来就吞到大明肚子里。

  这招数多少有点无解,唯一的问题就是农户不够用了。

  招数之所以无解,是因为土蛮汗的人并不多,一些地方,也不总是有部族,占领所有的土地。

  草原人多数都随水草放牧迁徙,这头草原人刚让出来的地盘,那头侯于赵的锄头就挖了过来,来年牧民再想放牧,就必须想办法攻破这些营堡,但是攻破这些营堡,需要付出沉重的代价。

  日拱一卒。

  周良寅见侯于赵玩的挺好,自己也开始了,反正轻启边衅挨骂的事侯于赵,不是他周良寅。

  土营堡的修建其实很简单,只需要十天半月的功夫,就能修建一个初步的营堡。

  当土蛮汗想要进攻这些营堡的时候,就不得不顾虑到背后的大宁卫军兵和李成梁客兵。

  农户不够用其实也好办,大明别的不多,唯独这失地的佃户,数不胜数,户部已经在养济院招募失地佃户前往大宁卫屯耕去。

  大司寇王崇古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了家中,他重重的靠在了椅背上,眼神极为狠厉的盯着眼前,他要知道到底是谁烧了煤市口大街的煤炭行。

  一百多人被烧死,若是天灾失火,也就罢了,但最近西山煤局在筹办,无论怎么看,都是有人在刻意使坏。

  “父亲昨日煤市口大火,是不是另有隐情,才让父亲如此忧愁?”王谦见父亲回到家中,满面疲惫,低声询问道。

  “马上就要会试了,你好好准备,这次再落榜,下次就要考算学了。”王崇古似乎不愿多谈,更希望儿子能好好考进士,日后哪怕是家道中落,有个进士出身,再差劲儿也是个缙绅了。

  王谦笑着说道:“孩儿还是很有信心的,考进士已经准备很充分了。”

  “最好如此。”王崇古点头,王谦的学业,王崇古还是很认可的。

  王谦想了想还是有些不放心的说道:“父亲,煤市口大火,坊间都在传闻是有人纵火,想来父亲也有些想法,不如告诉孩儿,让孩儿帮忙参详一二。”

  王崇古略微思索了一下,将自己的想法说的很明白,最近有人放煤,即便不能证明是案犯,也能证明知情了,只要有根线索,就能顺藤摸瓜把这个胆大包天的人物找出来。

  王谦听完之后,十分确定的说道:“父亲,不如这样,一鱼双吃。”

  “怎么个一鱼双吃法?”王崇古看着王谦,略显疑惑的问道。

  王谦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拿出了纸笔,写写画画了一番说道:“既然敢烧煤市口,那自然会等到煤价涨上天的时候,才会放煤,否则冒着天大的风险,就为了赚往日的钱财,那这些胆大包天的家伙,自然是不肯的。”

  “既然是贪财,那就好好让他们贪一把,西山官窑采出的煤炸堆积了不少,按照往常的经验,这大雪封路,西山的煤是万万运不到京城来。”

  “我们每天都放煤,一天一天的抬价,必然有人吃进,等到对方吃不动的时候,就是放煤的时候,我们再以平价大量放煤!让他赔了夫人又折兵,还能把他给找出来。”

  “之所以能这么做,是西山官窑产煤极多,能够供应得上,第二个则是立个规矩,省的日后还有人不自量力,非要抗朝廷明旨。”

  王谦,一个玩弄人心的高手,他收买张四维的小妾、外室、奴仆、柴夫等等,都是用这些个手段。

  王崇古想要找出罪魁祸首来,而王谦要一鱼两吃,日后这京师的煤价涨跌,得看朝廷的脸色,而不是富商巨贾们的脸色,这就是王谦想要达成的效果。

  “你这个想法很好,但是操作起来,难度很大。”王崇古认可了王谦的主意。

  但是这个主意,最大的问题,就是找到这个精准放煤的时机,找到了朝廷大赚,找不到,这立规矩就无从谈起了。

  “这不是有父亲在吗?”王谦当然知道难度很大,就跟钓鱼一样,什么时候起杆,很讲究经验。

  而王崇古做买卖的经验是非常丰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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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7章 元辅可怕,还是陛下可怕?这是一个问题

  2023-07-30

  王崇古一直在留心此事,只要有心总能查到一些千丝万缕的消息,很快他发现了的确有人提前囤煤炭,是提前大量囤煤,不是在煤市口大火之后,才开始囤煤,这一点很重要。

  如果说是在大火之后囤煤可以理解看好煤炭的短期涨幅,但是在大火之前忽然大量买进,就显得格外古怪了,当然可能是因为大雪,已经路径依赖的商贾,依旧选择过往的经验进行囤煤。

  王崇古决定再看看,他最重要的任务是,保证京畿煤炭供应,这是首要的任务。

  所以王谦的主意就是再好,王崇古也会视情况而定,如果煤价太高导致化雪天冻死人,王崇古这个聚敛兴利之臣,又要被弹劾一轮。

  朱翊钧委派了赵梦祐配合大司寇督办此事,朱翊钧始终不相信是天灾,煤市口已经存在了将近二百多年,虽然也曾失火,但是从来没有如此蹊跷过,赵梦祐带着缇骑、火夫在火场清理,希望能够发现一些线索,而骆思恭开始明察暗访。

  陛下曾经说过,查案,百姓手里全都是线索。

  骆思恭年龄很小,他的走访取得很多的进展,很少会把这个孩子,当成朝廷的爪牙,多数都以为是哪家贵公子在好奇大火后,能不能赚钱。

  朱翊钧也不求骆思恭能办成事儿,就是积累一些办案的经验。

  多线进行的时候,定国公徐文壁,再次请求觐见,朱翊钧在文华殿偏殿接见了徐文壁,徐文壁举办了罪魁祸首。

  作为顶级权豪,这一次他听到了风声,将范围锁定在了一个很小的范围身上,大明的驸马都尉。

  大明的驸马都尉是世袭罔替的勋爵,这个集体向来不给皇亲国戚争气。

  洪武年间太祖高皇帝曾经亲自下旨,杀掉了一个驸马都尉欧阳伦,欧阳伦一直在作死,朱元璋训诫了好几次,欧阳伦顽习不改,被斩首示众,永乐年间驸马都尉王宁因为擅自造船出海前往倭国买卖被坐罪,到了宣德、正统、景泰年间,驸马都尉赵辉,更是仗着自己辈分大,为非作歹,屡次被弹劾。

  徐文壁之所以特别入宫说这件事,主要是因为按照皇明祖训,皇亲国戚有犯,在嗣君自决,惟谋逆不赦,余犯轻者与在京诸亲会议,重者与在外诸王及在京诸亲会议,皆取自上裁。

  皇亲国戚要议贵。

  按照朱元璋圈定的范围,皇亲国戚和国公府,外廷是无权稽查拿办,这件事只有皇帝亲自出面处置。

  “驸马都尉不是在嘉靖九年被爷爷划出了超品之列,为正五品吗?”朱翊钧读世宗肃皇帝实录,清楚的见到了明文,因为驸马都尉多有不法,道爷也不惯着他们,不仅严惩,还直接把伯爵之上的驸马都尉给砍到了正五品的地位。

  徐文壁颇为确切的说道:“可驸马都尉还是皇亲国戚,刑部、都察院、大理寺,都无权过问其事。”

  因为靖难之役和汉王谋反的历史教训,在宣德之后,驸马都尉和后宫一律不得是权豪缙绅之家。

  有很多外戚甚至都不识字,为了教育外戚,宣宗朝的时候,明宣宗专门让人写了一本《御制外戚事鉴》。

  这本书,收录历代外戚,善可为法者43人,包括卫青、霍去病等虽立下大功却能谦和守成而名垂后世的模范;也有恶可为戒者36人,包括王莽、梁冀以及韩侂胄等因干政乱政而不得善终的反面典型。

  就是希望外戚们,择善而从,心体力行,共享富贵于无穷。

  可是,最终这个愿望还是落空了,大明的外戚不添乱就好了,根本做不了皇帝的帮衬。

  “只有锦衣卫的缇骑和东厂的番子能约束他们是吧。”朱翊钧明白了徐文壁的意思,外廷没有约束外戚的权力,朝中的大臣,根本没办法查办外戚,王崇古就是找到了罪魁祸首,也只能奏禀,请皇帝圣裁。

  “嗯。”徐文壁见自己想说的已经说明白了,俯首离开了文华殿偏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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