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257节

  李和站起身来,他已经尽力去维护驸马都尉的颜面了,至少没有闹到斩首示众的地步,这算是一个不错的折中的法子了。

  李和回到了家中拿了二两银子,置办了一桌酒席,来到了北镇抚司的天牢里,给许从诚送亡命饭去了。

  “姐夫,姐夫救我啊!我可是陛下的姑父,这些鹰犬,怎么敢如此薄待于我!”许从诚一看到李和出现,猛地扑到了牢门边,抓着牢房的门柱,惊喜而焦急的说道。

  “唉。”李和示意缇骑打开牢房的大门,环视了一周,许从诚在大牢里,并没有过得很差,这可是天牢里的顶级牢房了,有床,有桌椅板凳,还有马桶一个。

  “先吃饭吧。”李和坐下,将自己带来的酒席,依次铺上,将一瓶国窖拿了出来。

  逢年过节,皇帝恩赏,每家一瓶陛下亲酿的美酒,小皇帝是有亲亲之谊的,但是不多,不犯事,还认这门亲戚,犯了事,那是翻脸比翻书还快。

  “谢姐夫!”还不知道自己命数已尽的许从诚看着一桌的美食,脸上露出了兴奋,满是笑意的说道:“这入监之后,嘴里都淡出鸟来了,吃食没有一点油水,还是姐夫对我好。”

  许从诚开始狼吞虎咽,他美美的喝了一碗酒才笑着问道:“姐夫,我什么时候才能出去?”

  李和不回答。

  许从诚啃着一个鸡腿,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手中的鸡腿吧嗒掉在了桌上,嘴角抽动了两下,看着李和说道:“姐夫你说话啊。”

  “姐夫,你可别吓我啊,姐夫,你说话啊,我什么时候才能出去?”

  “一会儿。”李和这才露出了勉强的笑容说道:“你先好好吃饭。”

  “我就知道姐夫在吓我!”许从诚这才松了口气,继续狼吞虎咽了起来,吃着吃着,眼泪就滴滴答答的流了出来,直到实在是吃不下了,他才停了下来,将酒喝了几杯。

  许从诚已经知道了李和是来送行的,如果真的把他救出去了,那就不必在牢房里给他摆席了,而且吃饭的时候,李和一筷子也没动,许从诚是蠢,但是涉及到了身家性命之事,脑子也变得灵光了几分。

  李和站了起来,赵梦祐带着缇骑走了进来,一个缇骑端着盘子,上面放着白绫。

  “姐夫救我啊,姐夫!”许从诚跪在地上,抓着李和的裤子,死死的抓着不放手。

  “自作孽,不可活啊。”李和示意缇骑将许从诚拉开,缇骑将白绫挂好,四名缇骑,将许从诚挂在了白绫之上。

  自杀和被自杀没什么区别,都是自杀。

  李和走出了牢房时,许从诚已经没有气息。

  李和作为驸马都尉也参与到了西山窑井之事中,吉祥窑、德胜窑、公善窑、普水沟窑都是他家的煤窑,京师百万烟火之煤,尽取于西山,大家都做,李和自然也做,但是李和对朝廷的政令,也是不断的审视。

  李和做人做事,向来讲究让风吹一会儿,看看政令的效果如何,再做打算。

  陛下在西山煤局的筹办诏书中写的很清楚,势要豪右可以将手中煤窑交给煤局统一进行采挖,同样也可以继续照旧采挖。交给煤局,到时候大家就只管分红便是,而照旧采挖,不算抗旨,势要豪右依旧和过去一样的生活。

  三个国公选择了投献,李和选择了照旧采挖,而许从诚选择了抗朝廷明旨,勋臣都有自己的选择,大家都有美好的未来。

  所以李和才说许从诚,自作孽不可活。

  为了谋利一把火点了煤市口,刚刚被大火弄的狼狈不堪,被赶到宝岐司居住的皇帝陛下,不恼火才怪。

  煤市口大火,以许从诚自杀结束,而全楚会馆又变得热闹起来,皇帝遣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带着皇帝的亲笔手书,来到了全楚会馆宣旨。

  冯保在全楚会馆门前,站在小黄门拉开的圣旨面前,开口说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先生亲受先帝遗嘱,辅朕冲年,今四海昇平,四夷宾服,是赖先生匡弼之功,先生精忠大勋,朕言不能述,官不能酬,惟我祖宗列圣垂鉴,阴佑先生子孙世世与国咸休也,兹以九年考绩,着加特进左柱国,升太傅,支伯爵俸,兼官照旧,特于常典外,加赐银二百两,坐蟒蟒衣各一袭,岁加禄米百石,先生其钦承勿辞。”

  “钦此。”

  “臣叩谢陛下隆恩。”张居正接旨谢恩。

  “元辅先生,这封圣旨是陛下亲笔手书。”冯保特别说明,这是陛下亲手写的,不要再推辞了,皇帝圣意已绝,就皇帝那个执拗的性子,做了决定的事儿,决计不会更易。

  “臣有《再辞免恩命疏》一本,恳请陛下明鉴。”张居正一共准备了四本推辞的奏疏,这是第二本。

  他第一次推辞说自己德不配位,说自己入阁九年,国朝稍有振奋,但是仍然没有解决主要矛盾,说自己功劳不够,而朱翊钧的手书,则是肯定张居正的功劳。

  第二次推辞的理由,张居正的意思是,完全没有必要,陛下睿哲渐开,已经能够正确行使手中的权力了,没有辜负先帝的期盼,他完全没必要领太傅职位了。

  张居正还是想退休的,观星、研究算学、周游大明大好河山,是美好的退休生活。

  冯保也没动地方,收下了奏疏,又让小黄门拿出了一封圣旨说道:“陛下敕书曰:安得以盛满为嫌,过执谦逊?其尚体朕至意,毋复固辞。吏部知道。钦此。”

  小皇帝预判了张居正的预判,张居正又要摸出一本奏疏来推辞,他一共准备了四本。

  而冯保伸手挡住了张居正从袖子里掏奏疏的举动说道:“先生,国礼尚且三辞而就,先生要是再推辞,恐有威震主上之嫌疑。”

  “啊这?”张居正万万没料到,小皇帝举起了礼法的大棒,一棒子敲在了张居正的脑袋上,把张居正直接给打蒙了。

  这也是张居正教小皇帝的,《礼记·礼器》曰:三辞三让而至。

  就是皇帝为了表示谦让,会推辞谦让三次,在第三次的时候,选择就任,不仅仅是天子,朝中任命大臣,大臣们也要上三道奏疏谦让,就是个礼法。

  三让,乃是周礼,大约就相当于结婚要先扯个证,才是合法的一样。

  这个要追溯到周太王、泰伯和周文王姬昌了。

  如果张居正再让,就是威震主上了,是犯了僭越之罪,这对张居正不利,对新政不利,对大明国朝不利,朝中会有言官盯着这个推辞的举动,再次掀起一轮弹劾。

  “臣受之有愧。”张居正面朝皇宫方向再拜,只能接下了任命,大明处处都是回旋镖,这都是他给陛下的牌,陛下全都打回来了。

  冯保乐呵呵的将印绶交给了张居正,而后回宫去了。

  冯保、张宏、徐爵,都是陛下身边的近臣,对皇帝十分了解,陛下也就跟张居正打打牌,跟其他人都犯不着打牌。

  朱翊钧在陷入了忙碌当中,因为要过年了。

  除了日常的操阅军马,朱翊钧还开始了家访,头天晚上从京营的名单里随便挑选几个亲眷,第二天突击家访,询问京营将士家中难处,并且记录在册。

  他抽空又去了彝伦堂,讲了一堂算学课,讲的内容已经从四次内插法扩展到了普遍插值法,而且还把差生家长召见了一遍,监生一万多人,一年了,十二次月考累计分数低于12分的监生一共有十四人,在京的有七人,朱翊钧将其父母叫到皇宫里,月考平均考一分,是厌学,还是厌学,还是厌学?

  在腊月二十四,毛呢官厂准备过年休沐的时候,小皇帝在休沐前的最后一天,到了毛呢官厂,接见了匠人的所有大把头,让大把头讲一讲自己遇到的困难,提一提官厂的意见。

  结果全都没有任何的意见,全都在歌功颂德。

  “王卿,这是提前打了招呼不成?”朱翊钧对这个没有意见非常不满,对王崇古提出了批评。

  王崇古想了想摸出了一本官厂志书,递给了张宏,无奈的说道:“陛下容禀,臣都不知道陛下要来,怎么可能提前打招呼?大把头们,震怖天威,不敢言语而已,平日里,可是没少提意见的。”

  “这是今年大把头们意见条陈汇总。”

  朱翊钧翻开看了看,里面的内容主要集中在涨薪、饭堂改善、工场环境改善、机械改良等等方面,朱翊钧兴致勃勃的看完了这本意见条陈,笑着说道:“朕就说没了大司寇,这官厂办不下去,大司寇办事得体,朕甚是欣慰。”

  只有自上而下,就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根本不可能长久,而工匠们通过大把头们,阐述自己的想法,是件好事,王崇古愿意看这本意见条陈,还愿意解决,那更是好事中的好事。

  聚敛兴利之臣的王崇古,最擅长的就是做事,提高生产积极性。

  “臣领皇命办差,自然是尽心竭力。”王崇古满脸的笑容,赶忙俯首谢皇帝是盛赞。

  朱翊钧继续说道:“朕发现匠人们最厌烦的便是瞎指挥,外行督领内行,的确是容易出这个瞎指挥的问题,盲目的制定目标,为了这个盲目的目标,所有人牟足了劲儿却达不成目标,却被罚俸,这是一种常见的朘剥手段,是万万不可取的。”

  “大司寇陪朕去永升号毛呢厂看看。”

  明朝对勋贵外戚的私宥情况很严重,但是在历朝历代中,私宥的现象,并不普遍。八辟八议的执行,完全看皇帝的心情,求月票,嗷呜!!!!!

  

第二百一十八章 不想说,不敢说,不能说

  “大司寇知道朕为何执意让先生胜任太傅吗?”朱翊钧看着王崇古问道。

  张居正本人都非常奇怪,皇帝为何这么执着于给张居正加官进爵,尤其是现在要以太傅领伯爵俸禄,这明摆的要给张居正封超品伯爵,张居正不要,皇帝还要硬给。

  甚至搬出了礼法的回旋镖,来办这个事儿,那么王崇古怎么看这件事?

  毕竟推拉了这么久。

  王崇古思考了许久俯首说道:“元辅乃是非常人,有非常功。”

  “谈一谈何为非常人吧。”朱翊钧在前往永升号的路上,闲着也是闲着,就聊一聊张居正的选择也不错。

  “这个是可以谈的吗?”王崇古表达了自己的疑惑,这是碰都不碰的话题,解构张居正本人,被张居正本人知道了,恐怕不得善终。

  “先生知道也无碍,既然走到了台前做元辅,那就必然会被人打上一个个的标签,被人评头论足,这有什么不能谈的,天下臣民,莫不是在背后议论朕,连那茶馆的柱子上,都写着勿谈国事。”朱翊钧笑着说道。

  作为政治人物,张居正被无数次谈起,朱翊钧也好奇王崇古到底是如何看到张居正的。

  “元辅乃非常人,臣这么说,主要有几个原因。”王崇古其实不愿意教坏小皇帝,万一小皇帝和张居正讲筵的时候,发表了什么不当言论,王崇古就是那个罪魁祸首。

  但是陛下在问,王崇古就不得不回答皇帝的提问,既然要讲,那王崇古就会鞭辟入里的深入分析一个人,告诉皇帝应该如何看人。

  王崇古停顿了很久才开口说道:“元辅出身世袭千户,这个千户的身份自然比穷民苦力要好一些,不过在兴文匽武滚滚大势一百五十年之下,千户既无统兵,也无俸禄,元辅的父亲还是个生员,多年参考未能中举。”

  “大司寇以为看人先看出身不成?”朱翊钧眉头一皱,颇为不喜的说道。

  王崇古点头,他知道皇帝不喜欢这个看出身的说法,但他还是要说,要么不谈,要么就往深入去谈,浅尝辄止,根本就是在蒙蔽君上,作为一个在做事的时候,讲究上下矛盾的王崇古,在对待皇帝这件事上,总是很有恭顺之心,责难陈善,应言尽言。

  王崇古继续说道:“臣诚知其谬,但人之生性不同,有不世英才明珠蒙尘,也有庸碌之辈窃据高位,元辅先生出身并不是簪缨之家,但是其冬寒抱冰,夏热卧火,悬梁刺股十年苦读,一朝金榜题名,鲤鱼跃了龙门。”

  “臣说元辅乃是非常人,这就是非常之一。”

  “臣窃以李乐旧事为例。”

  朱翊钧笑着问道:“大司寇还敢提李乐的事儿,当初长城鼎建,那么大个窟窿,还是李乐给大司寇给捅出来的,大司寇因为宣大长城鼎建的窟窿,被迫回到了宣大,堵了这个窟窿。”

  王崇古倒是满不在意的说道:“臣没什么不敢说的,若是常人看,李乐的确是臣的生死仇敌,毕竟臣贪到肚子里的银子,又吐出来了,把这个鼎建的窟窿给堵上了,但是从臣的角度看,李乐大抵是臣的救命恩人,若非堵上了这个窟窿,怕是臣现在早已经是冢中枯骨了。”

  “若是以矛盾说论之,族党和朝廷,甚至说是跟陛下争夺威福之权的矛盾,在万历元年,还没有充分激化,在那个时候,臣就在一个岔路口上,人活一世,没有后悔药可以吃,能够找补过去的错误,是一件难能可贵之事。”

  朱翊钧看着王崇古,这人说是一回事,做是一回事,心里想的又是另外一回事。

  李乐在全晋会馆答应的好好的,还要了两个胡姬作为自己的外室,这怎么看,都怎么像是已经开始同流合污,可李乐真的是光吃不练,该阅视,那是一丝不苟。

  王崇古心里怕是要把李乐给恨死了,如果想法能杀人,李乐早已经被千刀万剐了,王崇古这么些年赚的钱,全都掏出来堵窟窿了,王崇古不恨才怪,但是王崇古不能让李乐出事,李乐一旦出事,王崇古就是第一嫌疑人。

  所以王崇古只能什么都不做。

  当然,王崇古从矛盾说的角度出发,说李乐的检举让他有了一次后悔的机会等等,不过是读书人的说辞而已。

  “复古派、古墓派,他们迂腐、冥顽不灵、固执,陛下,认为他们都是蠢货吗?”王崇古问出了一个问题。

  王崇古之所以提到李乐,李乐是隆庆五年进士,如果李乐不是张居正的门生,会如何选择?

  “自然不是。”朱翊钧十分肯定的说道,就朱翊钧见到的所有朝臣,他们没有一个愚蠢的,大明读书人将近一千多万,而每三年一次恩科,一科不过三百人,一年平均不过一百人。

  朝堂上没有一个人是愚蠢的。

  这是朱翊钧非常肯定的事实。

  王崇古见陛下如此肯定,心道果然如此,陛下虽然年龄小,但是绝对不好糊弄,他继续说道:“元辅能以普通的家境,一路考到皇极殿,成为二甲第九名,馆选庶吉士,是非常之人,必然是天资聪颖,我大明进士,皆是如此。”

  “他们很聪颖,他们对朝堂上的问题,知之甚详,但是他们不能说,也不敢说,更不想说。”

  朱翊钧看着王崇古一脸不解的说道:“哦?不能说,也不敢说,更不想说,为何不想说?那些个言官们,整日里泄泄沓沓,怎么就是不想说了呢?”

  “明知道大明朝这么烂,就让他们一直这么烂下去吗?”

  “对,明知道朝局已经糜烂如此,只能让它一直这么烂下去!因为根本没有别的选择!”王崇古非常确信的说道:“为什么不想说?”

  “臣是大明刑部尚书、太子少保,可是脱了这身华袍,臣不过也是个读书人,是个在边方和北虏争利的商贾,与常人有何不同?但正是有了这身华袍,哪怕是这袍子已经满是虱子,哪怕是官帽带的已经满头的痱子,臣也不想脱了这身华袍,摘了这官帽。”

  “这身华袍和官帽,就是官身,就与常人不同。”

  “拼了命的终于考中了进士,不就是为了这身官袍?国朝糜烂的原因,所有人都清楚根源所在,但是就是不想说。”

  “以贪腐为例,别人都贪了,我刚当了进士,我跟着一起贪就是,为什么要说?捅破了这层窗户纸,对自己有利吗?显然没有。”

  “所以不想说。”

  “大司寇所言有理。”朱翊钧停下了脚步,站在永定河畔的桥上,看着河面的冰凌,沉默了很久,才认可了王崇古的观点。

  科举,是大明实现阶级跃迁的通道,一千多万人在里面卷,卷到皇极殿参加殿试的不过三百人,到了殿试,已经完成了阶级跃迁,从小民变成了青天大老爷。

  在实现了阶级跃迁后,背叛阶级的代价是极为昂贵和沉重的,而且只有背叛阶级的个人,没有背叛阶级的阶级,为了自己的阶级张目,理所应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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