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268节

  技术的进步带来了物产的大量丰富,或者翻译翻译,科技就是第一生产力。

  “人。”张居正言简意赅的回答了陛下的问题,他并没有因为站在天一楼就下意识的认为技术的进步,带来生产效率的提高,物产大量丰富就可以促进江山社稷的蓬勃向前。

  朱翊钧疑惑的说道:“人?”

  张居正俯首说道:“是的陛下,如果将穷民苦力看做是生产工具的话,那么在一切生产工具中,最强大的必然是穷民苦力本身,因为他们蕴含着让天地变色之力,自古乱亡之祸,不起于四夷,而起于斗升小民。”

  “秦之强盛,兼并六国,一统天下,卒之扰乱天下者,非六国也,乃陈胜、吴广小民也。”

  “汉之天下,四夷款塞,呼韩来朝,卒之扰乱天下者,非四夷也,乃张角、张宝小民也。”

  “唐之鼎盛,群雄伏诛,万国朝贺,卒之扰乱天下者,非雄非夷也,乃王仙芝、黄巢小民也。”

  “胡元远迈,世界倾覆,番邦俯首,卒之扰乱天下者,非豪强也,乃韩山童、刘福通、高皇帝,小民也。”

  张居正锐评高皇帝朱元璋在做皇帝前,只是个斗升小民也,因为高皇帝自己就从来不避讳自己出身贫寒,甚至没有避讳自己在皇觉寺落发为僧,四处乞讨了三年的事。

  这不是一个耻辱。

  兖州孔氏,就拿着这件事,整天说老朱家是暴发户,别人开国,四处认祖宗,连匈奴人刘渊,都知道认刘禅为祖宗,但是大明朝不认祖宗。

  鞑清朝还认了完颜氏做祖宗,自称后金,到了黄台吉时候,改国号为清。

  朱元璋并不认为,出身卑微是耻辱的。

  戚继光十分郑重的说道:“就像战争,决定胜败,武器自是战争的重要因素,但不是决定的因素,决定性的因素,是人而不是物。”

  戚继光之所以如此肯定,因为武器是要人来使用的,也是需要长时间维护和保养的,如果军队建设不够充分,如果在国朝趋于崩溃,再强的武备,也不过是给他人做嫁衣罢了。

  北宋南宋交际之时,金国有一种强悍的军械,铁浮屠,就是重甲骑兵,而金国的铁浮屠是抢劫北宋都城拿北宋的步人甲直接改得。

  “陛下,臣以为元辅说的对。”万士和眉头紧蹙的说道:“臣斗胆僭越,永乐宣德年间,七下西洋,大明水师威震南洋西洋,海外番夷莫敢不从,有锡兰劫掠我大明舰队,被三宝太监生擒其国王入京。”

  “但是如此威风凛凛的舰队,不过十数年,便再也寻不到他们的身影了,若非胡宗宪幕僚茅坤将出使水程图文旧案仔细珍藏,恐怕再难见到。”

  “臣私以为,元辅先生所言,国之本务,在人而不在巧,先生不是在否定巧技,而是巧技归根到底还是人在用,如果忽略了人,恐有倾覆之危。”

  深谙矛盾说的张居正和万士和,都很清楚,张居正的表达不是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投机取巧、欲速则不达等等,仍然是在表达:大明江山社稷要想稳固,要想进步,本务是人,其核心逻辑仍然是,民为邦本,本固邦宁。

  如果要社会发展,却忽略了人,则舍本逐末。

  这是个路线问题,张居正也是怕小皇帝路走歪了,不是说技术进步不重要,不重要张居正也不会同意营造格物院了,而且还大力支持,这天一楼里多数的藏书,都是张居正下令,各级官吏们细心寻找找到的。

  张居正的意思是最重要的是人。

  生产力就是人改造自然的能力,而这个改造自然能力的主语是人,脱离了人不谈,而只谈技术进步,在张居正看来,是缘木求鱼。

  朱翊钧郑重的点了点头,笑着说道:“先生所言,朕必然时刻谨记于心。”

  太傅张居正和万历皇帝的矛盾,发端于万历二年,张居正不让万历皇帝开鳌山灯火,因为鳌山灯火动辄十数万两白银的赏赐,实在是靡费过重,而万历皇帝想看,张居正硬拦,冯保出来周旋,在万历四年十二月,因为紫袍的问题渐行渐远。

  万历皇帝想多染点紫袍,而张居正则以嘉靖皇帝和隆庆皇帝为例子,教训了万历皇帝。

  张居正说:世宗皇帝,服不尚华靡,苐取其宜久者而用之。每御一袍非敝甚不更,故其享国久长,未必不由于此。窃闻先帝则不然,服一御輙易矣,愿皇上惟以皇祖为法,能节一衣,则民数间十人受其衣者,若轻用一衣,则民即有数十人受其寒者,不可不念也。

  张居正的这段话已经不是不客气了,是训诫,把皇帝的爷爷搬出来说,道爷穿衣服会穿坏了再换,所以享国久长,而隆庆皇帝,对于衣物则是轻易取用。

  万历皇帝如何回复这段话已经不得而知,只留下了一句:时左右亦盛言:方今民穷至有鬻妻子以应尚供者。

  万历皇帝和张居正在万历四年,因为一件衣服的颜色,爆发了激烈的冲突,张居正训斥万历皇帝,万历皇帝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但是张居正把万历皇帝他爹和他爷爷拿出来训诫,显然是矛盾在激化。

  闹到左右都要出来劝谏,说穷民苦力仍然有卖妻卖子女才能维持生活,最终才劝下来。

  张四维,就是在这种背景下入阁的,万历五年到万历十年的朝堂倾轧,看似以张居正和张四维为首的晋党为主,但其实是皇帝在跟元辅争执路线。

  在万历九年十二月,已经知道大势已去的张居正,上了免百姓欠税的奏疏,彻底离开了权力的中心。

  万历皇帝赢了,大明输的体无完肤。

  张居正真的很想教好万历皇帝,但是最终没能做到。

  而朱翊钧则不同,他对衣食住行,辛苦与否不是很在乎,他只在乎大明是否可以重新再起。

  之所以在乎,如此坚持,如此弘毅,是因为他是大明皇帝,这是他的作为皇帝的义务,这就是理由。

  朱翊钧从皇家格物院出来就去了京营,在京营待到了傍晚才意犹未尽的回宫,他的弓已经来到了七十斤,这个斤数,已经和这个年纪的李如松相差无几了。

  戚继光、马芳、杨文、李如松等一众,对皇帝轮番吹捧了一番,而且还把京营里几个落后分子,拿出来训诫,京营年满十五才能遴选,可入选绝大多数都是十八岁以上,结果这五十多人,也就是开六十斤弓。

  朱翊钧对骑射仍然没有放弃,虽然戚继光反复说骑射就是个炫技的能力,实战无用,但是朱翊钧还在苦练,已经稳定到了三矢一中的程度,这已经是极好的水平了,这代表着皇帝陛下已经能够骑马奔驰了。

  朱翊钧盥洗之后,坐下喝了口水,准备用膳后继续研读农书,最近他在研究橡胶树,但是橡胶树这东西在两广和万里海塘种植,而朱翊钧拜托远在吕宋的国姓爷,把这个橡胶树研究下,大明需要这玩意儿用在动密封上。

  冯保和张宏伺候在左右,冯保看陛下好不容易清闲下来,笑着说道:“陛下,臣听闻了一件趣事。”

  “哦?说说看。”朱翊钧点头说道。

  “孙继皋,又挨骂了。”冯保起了个头,一开口,朱翊钧就乐了。

  这个万历二年的状元郎,总是在挨骂。

  “臣现在是孙继皋。”冯保俯首说道。

  张宏俯首说道:“臣现在是黧黑乞丐。”

  冯保说道:“话说昨日,这孙继皋要和人游园踏青去,这走着走着,就遇到了一个乞丐,在路边乞讨,这孙继皋、顾宪成等人就嗤笑这乞丐,为何孙继皋要嘲笑这乞儿呢?”

  冯保换了个身份,端着手摆出了儒生的架势,说道:“你这乞儿,好生古怪,都已经行乞了,还要顾忌脸面?故意把这脸涂了行乞?”

  “原来孙继皋和这顾宪成,嘲讽这乞儿,都落到了这地步,还要强撑着要这脸面,把脸涂抹的黧黑,怕旁人认出来。”张宏解释了一下,孙继皋觉得这乞儿和旁人不同。

  张宏弯下了腰,扮作了乞儿,抬了下眼满是嫌弃的看了眼冯保,才开口说道:“我把这脸面涂黑是因为觉得羞耻,那几位贵人,把脸涂得比死人还白,是何道理?”

  朱翊钧一愣,问道:“两位大伴,咱大明读书人还用胭脂水粉不成?”

  “参加诗会,都要用的。”冯保回答了陛下这个问题。

  “廷臣们从未胭脂水粉涂脸。”朱翊钧摇头说道,他还真不知道,大明的读书人居然还要涂粉,真的是稀奇的很。

  “廷臣、朝臣要是涂粉,怕是要被纠仪官给扔出去的。”冯保笑着解释道,大明朝廷可是有纠仪官的,扮作妇人状入朝,全都是廷杖的范围,有些廷杖的确涨声望,但是有些廷杖,挨了就是个耻辱。

  “你们继续说。”朱翊钧这才了然,继续听笑话。

  冯保端着手,又变成了孙继皋,端着手指着乞丐愤怒的说道:“尔不懂胡言乱语,这不过是为了遮瑕而已。”

  张宏慢慢站起身来说道:“我说你不知羞耻,你却只听到了我说你涂粉,辩白这涂粉之事,这是何故?所以你确实是不知羞耻也。”

  “官人不知羞耻,大开门户,科金兑银,颠倒是非,投效私门,耻心何在?不如我一乞儿!”

  冯保怒气冲冲要追打乞儿张宏,乞儿却一溜烟跑的无影无踪,这件事到这里就结束了。

  朱翊钧一拍大腿说道:“骂得好啊!这谁写的桥段?”

  “不是写的,是真事儿,有人见到,把这个写出来,投到了民报,民报主笔是耿定向和焦竑,就把这个当笑话刊登了。”跑出门回来的乞儿张宏,乐呵呵的解释道。

  冯保和张宏看到这段就是笑的前仰后合,就给陛下即兴表演了一段。

  “不是编的桥段?是真事儿?”朱翊钧还以为是在讲笑话,万万没想到,是孙继皋真的被乞儿这么骑着脸羞辱了。

  孙继皋大开门户,科金兑银之事,主要手段是拜师,拜师收点束脩,反贪神剑海瑞,总不能连束脩也反吧?

  孙继皋提供的是科举咨询服务,帮助顾宪成拿到金榜题名。

  “这个笑话还有一则。”冯保想了想既然陛下喜欢听,就把另外一个笑话讲一讲就是。

  “讲来听听。”朱翊钧点头说道。

  冯保说道:“却说会试之后,孙继皋领着顾宪成去狎妓,这娼妓名叫齐雅秀,这齐雅秀去的时候,有些晚了,孙继皋就问这娼妓,你为何来得晚了?”

  “娼妓说,读了两卷书,没听到嬷嬷招呼。”

  “这孙继皋一听和顾宪成就笑了起来,又问娼妓,你叫什么?”

  “娼妓说:名叫齐雅秀,小名雅儿。”

  “这孙继皋一听就狂笑了起来,对着顾宪成说道:我道是齐雅秀,原来是脐下臭。”

  朱翊钧其实明白,臭有两个读音,孙继皋这个狗东西就是在玩谐音梗羞辱这娼妓读书,一个岔开腿伺候人的娼妓,居然还读书?

  而且这个娼妓显然是有点口音,孙继皋也是在笑话人家的口音。

  以羞辱人为乐的古墓派,狎妓都能整出这么多糟心事儿来。

  狎妓就狎妓,玩就玩,讲究的是榻上像夫妻,榻下不相识,你出钱,我出肉,大家你情我愿,欢快一场。

  孙继皋显然不满足这样的享受,还要羞辱人,来彰显自己的高贵。

  冯保看陛下明白,不用过多解释这些读书人的丑恶嘴脸,才继续说道:“这话说到这,娼妓就恼了,嗤笑说道:我道几位恩客是武职,原来是文官。”

  文官,闻官,都是在玩谐音梗,但是娼妓显然是在下九流厮混,这骂人的功夫更胜一筹,闻官,就是鼻子跟狗一样灵敏的狗。

  齐雅秀的名字叫齐雅秀,又不是真的脐下臭,但是孙继皋、顾宪成等流,的确是文官,也的确是狗一样的东西。

  娼妓是不敢太得罪孙继皋的,所以骂了,但是得听出来才是。

  孙继皋能做状元,愚昧不灵,刻板守旧,但是不代表他蠢,恰恰相反,他一点都不蠢,立刻就听明白了。

  冯保接着说道:“孙继皋大怒:母犬无礼!”

  “娼妓说道:我若是母犬,诸位就是公狗,我若不是母犬,诸位就是公侯了。”

  娼妓这里用了一个典故,沐猴而冠,说猴子戴上人的冠带,就成了人的模样。

  侯,猴,公侯,公猴,这就是在玩谐音梗,但是把这孙继皋给骂的体无完肤,他们是去狎妓的,狎的是母犬,那孙继皋岂不是公狗?既然不是公狗,那就是沐猴而冠。

  朱翊钧直接就乐了,摇头说道:“这总归是段子了,齐雅秀是服侍人的,怎么能如此骂自己恩客呢?”

  “还真不是段子,因为发生在燕兴楼,这燕兴楼到底是皇庄,这齐雅秀骂人之后,嬷嬷寻人找徐爵平事,徐爵把人送到了永升毛呢厂去了。”冯保俯首说道。

  这些个娼妓都是在下九流里打混,过往是决计不敢这么骂的,但是现在敢了,骂了孙继皋顶多被送到毛呢厂去,活的虽然看似不如过去那么体面,但是生活却安稳的多。

  “这孙继皋,走到哪里都挨骂。”朱翊钧这才摇头,原来是这么回事儿。

  “陛下,宫里三月份要打开暗沟进行清淤。”冯保汇报了下宫里的工作,清淤,皇宫每年要在春夏秋三季打开暗沟排水,嘉靖年间东华门到西华门的金水河,积水深三尺有余,实在是雨下的太大。

  道爷闻讯,也只是让内官打开了暗沟再次清淤,防止大雨内涝之事,也并没有下旨杀人九族。

  “嗯。”朱翊钧准了,不是什么大事,下大雨积水,那不是常有的事儿?永乐年间营造皇宫的工匠,并没有在暗沟里下埋下油纸包。

  “这次主考官还没送来进士名录吗?”朱翊钧有些疑惑的问道。

  按照日子来说,这名录今日就该送来了,皇帝朱批后,就会张榜,格物院院长朱载堉,已经把算学卷子给批了出来,就等着会试确定了名单,就张榜公告算学成绩。

  “得明日了。”冯保俯首说道:“多考了一科,这批卷就延后了一日。”

  “确实是,朕加的附加卷,那就明日吧。”朱翊钧摆了摆手,继续研究自己的橡胶树的种植和点橡胶了。

  这玩意儿是十分有趣的,橡胶树原产自巴西,船长安东尼奥把这东西当成观赏性的植物,送了不少种子过来,可是北衙不能种植,大明能种橡胶树的只有海南和广东。

  当然还有名义上归属于大明南洋诸国。

  次日清晨,朱翊钧见到了久违的次辅吕调阳,吕调阳和申时行是这次的主考官,会试中式的进士名单,终于确定好了。

  状元郎是焦竑,这个名字一出现,朱翊钧长松了口气,大明的状元郎四处挨骂也不是个事儿,焦竑的战斗力是有目共睹的,只有他骂别人的份儿。

  而张嗣文、和王谦也在进士名录之中,朱翊钧看完之后,发现了顾宪成也在,脸色立刻变得难看了起来。

  他拿起了朱笔,把顾宪成的名字划去说道:“朕不喜欢此人,不让他中式,先生,朕可以这么做吗?”

  “当然可以。”张居正俯首说道。

  科举又叫恩科,这玩意儿还不是随陛下心意?再说,划掉一个人而已,按照君师一体的基本逻辑,陛下把这个名单全部打回去重考也没关系。

  洪武年间,南北榜案爆发后,太祖高皇帝下旨重新考,那还不是重新考了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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