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真的不务正业 第285节

  广东海道副使汪柏、都指挥使黄庆曾经上奏过,雇佣佛郎机人,攻灭倭国,嘉靖三十九年,嘉靖皇帝准了他们俩的奏疏,结果没有了下文,佛郎机人为什么要给大明拼命?浑水摸鱼捞好处,才符合他们的利益。

  这两个家伙收受贿赂,割让领土,最后被腾出手的殷正茂给驱逐了,两个人贪腐事被殷正茂弹劾,最后以失土罪名论斩。

  在万历十九年,是风云激荡的一年,自诩天下人丰臣秀吉写信给朝鲜国王李昖,要求朝鲜国王脱离大明的藩属,向倭国朝贡,以倭国马首是瞻,而朝鲜国王拒绝,引发了第一次倭国侵略朝鲜。

  同样在这一年,大明开始搜集关于倭国的诸多情报,比如万历十九年四月,福建海商陈申奏闻:倭奴造船挑兵,倾国入寇,七月,浙江巡抚常居敬和福建巡抚赵参鲁再奏东南倭患,而大明开始快速备倭。

  万历皇帝那时候已经开始摆烂,但是备倭这件事,万历皇帝还是多次亲自下旨,严旨督促,并且令臣工万民上奏言备倭之策,两广总督刘继文就上奏说:仍将倭奴入犯情节晓喻粤夷倭贼,令其擒斩关白入献,重加赏赉,尤消患安邦之一策也。

  关白意思是奏闻,就是倭国的宰相,这个词来自于《汉书霍光传》,说的是当时天下大事都先告诉霍光,再告诉皇帝,等同于大明首辅、当国。

  而天下人,则是天之下第一人,织田信长是第一任,丰臣秀吉是第二任。

  两广总督刘继文的意思是:谁能杀了丰臣秀吉进献朝廷,就重重有赏,万历皇帝准许了这个奏议,而后各地都开始奏闻杀死了丰臣秀吉,弄的朝廷焦头烂额,连陕西都奏闻有神人梦斩丰臣秀吉。

  仇俊卿死之岁,闻平秀吉将入寇,犹愤发,贻书浙抚,请如汉横海楼船故事,张中国威,观者状之,这个仇俊卿是个缙绅,听闻倭患,留下遗书给浙江巡抚,说一定要造能横渡大洋的楼船,彰显国威。

  当时还有谕结暹罗、琉球等国合兵抄击倭国,共同伐倭东征的闹剧。

  这处闹剧之中,还有个妄男子程鹏,先骗浙江巡抚、再骗兵部尚书,最后骗了万历皇帝,这个程鹏忽悠兵部尚书石星,说自己对暹罗十分熟悉,可以作为使者前往,骗了万历皇帝十几万两银子后便出海了,出海后,便再也没有了消息。

  大明在第一次援朝之后,就开始了筹备灭倭,而且制定了极为周详的计划和时间表,比如下旨给了朝鲜,让朝鲜准备随大明出战朝鲜以人不习下洋事拒绝了朝廷的命令。

  暹罗太远,琉球那时已经被倭国全面入寇,最终灭倭之举,在精算的风力下,终究不能成行。

  万历皇帝是非常想要灭倭的,他一个摆烂大王,对诸事都漠不关心,但对灭倭之事,总是亲力亲为,可当时大明国力已经开始衰弱,根本没有那个能力做成了。

  “几十年就就几十年吧,朕吃好喝好,争取活到那个时候。”朱翊钧开了句不太好笑的玩笑话,继续说道:“先生有何奇策,细细道来?”

  张居正站起身来,来到了职官书屏面前说道:“臣以为灭倭之事,急不得,急不得的原因有几点:其一,大明水师已一百五十余年未曾远渡重洋,当下的水师战力仍然不足;其二,我大明舟车劳顿至倭国乃是疲兵,而倭寇以逸待劳;其三,倭国九百万口,兵甲二十万有余,需多少强兵可灭倭?仍需振武。”

  “此为急不得。”

  “若是要灭倭,臣有长策,还请陛下圣裁。”

  “先生请讲。”朱翊钧十分认同张居正的灭倭急不得的说法,嘉靖年间闹倭患,万历年间两次入朝作战,都是打的倭寇,若是好打,历史上好大喜功的万历皇帝就做了。

  “臣有《捣巢扫穴灭倭长策疏》。”张居正摸出了一本奏疏。

  朱翊钧看完之后,让张宏誊抄一份,放到文华殿偏殿的第四个橱窗兵学之中,后人不会,可以照着抄就是了。

  张居正这个灭倭长策,在朱翊钧这个坏到流脓和王谦一丘之貉的皇帝眼里,也有点恶毒了。

  “大明不知倭国岛情,水文地理一概不知,如何灭倭?”张居正端着手说道:“倭国多闽广两省之人,可以策应,周旋,询问岛情。”

  “臣请命,准许商舶前往倭国,搜集情报,以供灭倭使用,准许大明商贾在倭国设立各种商行,分头派人赴倭国各地,地理测绘,山川河流,沿岸兵力部署等,既可掩人耳目,也可供调查费用。”

  朱翊钧明白张居正的意思,商贾做间谍细作,探查倭国大小之事,他眉头紧皱的说道:“此事不宜张扬,只需一人细心整理送至京堂,但是这人选,朕着实犯难。”

  “松江孙氏孙克毅,累受国恩,此事交给孙克毅可行。”张居正既然开口,那自然有人选,而且还选到了一个松江首富孙克毅,孙克毅这个首富,可是凭借朝廷政令大风,让孙克毅做这个脏活,最为合适。

  而且孙克毅还是个海商。

  孙克毅乐意不乐意?他的根基在大明,他不乐意也得乐意,而且张居正专门去信询问过松江巡抚汪道昆,孙克毅这个人,是愿意为大明效力的,而且是真心实意的,不是畏惧朝廷威罚。

  当年倭寇入寇松江府,不是海防同知罗拱辰救援迅速,恐怕孙克毅等不到徐阶倒霉的那一天,就已经全家死于倭寇手中。

  灭倭,在大明具有广泛的民意基础,这可不是朝廷的一厢情愿,东南沿海遭受倭寇袭扰数十年,家家有血债,户户有死仇。

  两广的势要豪右、缙绅巨富们,殷正茂说要银子平倭荡寇,虽然一万个不情愿,还是接受了纳捐,把钱拿了出来,刀子放在他们脖子上,只是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平倭的确得帮帮场子,否则平不了倭寇,倭寇真的杀你全家。

  “嗯,如此,先生接着说。”朱翊钧眼前一亮,张居正从来不会无的放矢,既然皇帝说要灭倭,他就会悉心筹备,而不是让陛下的政令如同那镜花水月,一纸空文。

  张居正看着堪舆图继续说道:“如此至少十余年的时间,那这十余年的时间,难不成就这样空耗着吗?当然不是。”

  “倭奴贼酋织田信长,背道逆天,虐用其众,闻各岛愤怨已非一日,各岛大名联合围困贼酋已经数次,然皆不能成行,联合倭国反对织田家的势力,利用他们之间的内部矛盾,是个不错的主意。”

  里挑外撅是读书人的本能,被动技能,张居正当然会利用内部矛盾分而化之,逐个击破的道理。

  “自上而下,自下而上,探查敌情这十余年的时间里,不仅仅要厉兵秣马,还要不断的在倭国内部扶持各种一揆,也就是民乱的各种魁首,让倭国自顾不暇。”张居正的里挑外撅,可不仅仅在顶层建筑,还有地基。

  一揆是倭国的起义,活不下去就造反,倭人也是如此,那么扶持各种魁首,小事化大,大事倍之,就是张居正这个策略的肮脏之处,而且要放大各种矛盾,放大的手段张居正手里一大把,毕竟大明读书人最擅长的就是扩大化了。

  王崇古掏出了一块方巾,擦了擦额头的汗,一想到当初自己是张居正的政敌,就没由来的出了一脑门的汗。

  张居正这个玩法,别说倭国了,就是大明都得玩死,跟张居正做政敌,那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

  朱翊钧思虑了片刻,眼前一亮说道:“好好好,先生请接着说。”

  “这十余年时间里,除了里挑外撅之外,则是培养亲慕友人,倭国近九百万口,要是杀哪怕把大明东征军卒的刀都砍完了,也都要卷刃,所以这些个友人,以夷制夷为宜。”张居正补充道:“这些个亲慕友人,在大明攻伐之前、之中、之后,都能发挥作用。”

  “攻伐之前,可以为我大明商贾探闻提供便利情报,攻伐之中,可以为我大明提供倭奴贼情,清楚其动向,在之后,则可以以夷制夷,用倭人治理倭人。”

  “亲慕友人。”朱翊钧摇了摇头,张居正这说的太好听了,其实就是培养倭奸。

  此时的倭国,仰慕大明的倭人,可不在少数,这又和大明商贾在倭国活动,相得益彰,张居正的灭倭计划,突出了一个谋而后定,突出了一个环环相扣。

  张居正其实也是长期实践总结出来的,这些个招数,都不算稀奇,诡诈就诡诈在,这些招数要统统要用在倭国的身上。

  “倭国倭人矮小,自古便泛舟至大明度种,期许长高,但是倭国船小力弱不抗风浪,则准许倭女入明度种,但是来了,便不能回去了。”张居正的声音有点低,他也知道,自己作为当国首辅,太傅帝师,当着皇帝的面儿,教小皇帝这种招数,实在是有点太歹毒了。

  张居正这最后的毒计,就是人口买卖,而且是专项的女子买卖。

  倭国度种由来已久,但是倭国船很难到大明,把女人都拉到大明来,一来缓解大明男女数量不平衡,二来则是给倭国换个种。

  只要朝廷默许,大明逐利的商贾们,怕是要倭国的女子掏空才肯罢休。

  倭国连倭人都不存在了,那还有倭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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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8章 他们失去了一切,但是获得了自由

  2023-08-18

  张居正的方法十分的毒辣,他的奏疏里写了很多具体的手段,只是张居正没有说出来。

  张居正的行为绝对称不上善良,他也从来不标榜自己是个好人,但是廷臣们并没有反对,能让倭国难受一分就是一分。

  大明和倭国之间,是血海深仇,是解不开的死结。

  对于灭倭之事,张居正是认真的不是糊弄皇帝,而是通过各种政令,来一步步的推动决策,最最可怕的是,哪怕是张居正的这些毒计被公之于众,被人尽皆知,也不影响这些毒计的推行,能够助力大明灭倭。

  因为这些毒计,就是无法阻拦的阳谋。

  而第一条政令则是准许商舶前往倭国贩卖往来。

  这一条政令同样可以让人理解为:这是大明朝更进一步的开海。

  张居正也不会因此变成什么通倭的权奸,因为大明的商贾前往倭国贩运倭银,不是一年两年、五年十年,是几十年、上百年的买卖了,已经经过了百余年的斗争,张居正本人不会被打到通倭一列,是因为他在解决大明一个根深蒂固的矛盾和问题,倭患。

  倭患的成因十分的复杂,但总体跟开海和禁海有关,禁海并不能禁止海贸,反而让海贸成为私门专利。

  比如,眼下倭国的吹灰法,就是大明传过去的。

  而泰西使用的汞齐法,效率更高,但对劳动者危害更大。

  大明这边其实很早就注意到了汞能消化金银成泥,用汞可以捕收粗粒矿石中的游离金银,形成汞齐也就是汞合金,但是汞为巨毒之物,西班牙的殖民者大量使用汞齐法提炼金银,是因为他们有大量廉价的奴隶可以使用。

  吹灰法则是利用银铅互溶的特性,得到银铅合金,通入空气,让铅氧化,得到粗制的银。

  大明的商贾们常年前往倭国贩卖倭银,还要绕道到琉球,在通关文牒中不能出现任何的倭国字眼,这一次朝廷进一步开海,放开了禁令,就不用再绕道了,海商们只会赚的更多。

  海商在海上做买卖,过一道关就是脱一层皮。

  “我们培养倭国的亲慕友人,这番开海,大明岂不是要多很多的通倭贼人了?”马自强发出了自己的疑惑,他不太赞同这条政令,倭国人少,大明人多,通倭贼人的绝对数量,一定会大于亲慕大明的友人。

  这会给大明造成很多的困扰。

  到时候,通倭贼人大喊,大明倭国一家亲,那岂不是贻笑四方?

  万士和则嗤笑一声说道:“就是不开海,他们就不通倭了吗?”

  “也是。”马自强眉头一皱,随后舒展开来,万士和现在太擅长一句话结束争论了,就是不准许大明商贾前往倭国贩售,亲倭通倭之人,也不会少,因为倭国的白银产量稳定,数量最多。

  商贾逐利,总是往银子最多的地方扎堆,闽浙淮在倭的人数可不算少,比如之前的大海寇汪直。

  张居正颇为惊讶的看了一眼万士和,万士和刚做礼部尚书的时候,那可真的是游走在死亡的边缘,现在已然有了几分朝中常青树的模样,这对风向的转变,实在是敏锐至极。

  “前南京吏部尚书王本固上奏言事,听闻吕宋总督帐下有海寇林阿凤等人,请命诛杀。”张居正翻出了一本奏疏来。

  王本固,历任嘉靖、隆庆、万历年间,历事三朝,德高望重。

  “他去过吕宋吗?他知道吕宋的情况吗?殷部堂费了多大的劲儿,才把吕宋打造的固若金汤,他一句话,朕就要下旨杀了林阿凤?殷部堂要用,朕说不让?吕宋远在海外,起不臣之心,大明危哉。”朱翊钧立刻表示了自己反对这条奏疏。

  这本奏疏张居正专门面呈,跟小皇帝说过其中的细节。

  王本固在做浙江巡抚的时候,曾经和胡宗宪关于处置海寇汪直一事,起过矛盾和冲突。

  但是最后浙江巡抚王本固大获全胜,将汪直逮捕,最后斩首在杭州,至此倭患愈演愈烈。

  胡宗宪主张剿抚并用,招安汪直,利用汪直强大的海外势力,剿灭海盗;

  而王本固嫉恶如仇,觉得海寇就是海寇,汪直妄言助大明平定倭患,不过是为了借朝廷威望,以壮自己声势而已。

  汪直在被朝廷招安之前,在萨摩洲僭越称王僭号曰宋,自称曰徽王,萨摩藩三十六岛,皆在汪直的控制之下。

  胡宗宪亲自写信让汪直入明,汪直入明十分的繁琐和复杂,汪直的船到了宁波岑港外,仍然犹豫不前,在胡宗宪的劝说下,汪直才肯下船。

  但是胡宗宪最后没有保住汪直,王本固代表着朝中根深蒂固的复古派,斩杀了汪直,群龙无首的倭寇开始袭扰东南。

  王本固要杀汪直带着对小人的固执和偏见,即便是汪直从来没有一次勾引倭寇侵扰海疆,甚至还有多次在胡宗宪手下,帮助大明水师平定倭寇的举动,但是王本固觉得汪直这种小人,首鼠两端,在通倭必死的大环境下,汪直被斩首了。

  王本固认为汪直小人有射利之心,违海禁下海,忘中华之义,入番国为寇,僭号宋僭越自立为王,该死。

  汪直被捕的时候,其实就已经死了,即便是释放了汪直,谁能保证汪直不怀恨在心,不会勾结倭寇侵扰大明海疆?

  当听说殷正茂在吕宋重用林阿凤的时候,王本固上奏朝廷,请求斩杀逆獠。

  汪直为什么必须死?

  因为汪直的主张伤害到了大明东南沿海走私商贾的切身利益。

  汪直主张朝廷放弃不合时宜的海禁政策、使海上贸易合法化、设立海关都饷馆收取关税、浙江、福建设立市舶司,并且恢复日本的朝贡贸易关系。

  这严重伤害到了走私商贾垄断海贸之利,所以汪直必须死。

  在隆庆二年,大明设立了月港市舶司,汪直死后多年,海贸合法化,终于在扭扭捏捏中缓缓展开。

  “那林阿凤人在吕宋,说杀就能杀?他王本固还以为是当年他杀汪直的时候吗?”万士和得到了风向,立刻开口附和的说道:“陛下为了保证大明和吕宋的关系,甚至不惜赐国姓,这种诏书到了吕宋,不就成了祸患的根源吗?”

  杀林阿凤的诏书,一旦到了吕宋,杀还是不杀都是问题。

  杀的话,林阿凤手下那六七千人的招安的海寇,就会变成吕宋的内乱,甚至波及大明海疆。

  不杀的话,违抗朝廷明旨,那是和大明决裂,完全依靠大明才能实现统治的总督府,立刻就会被泰西的红毛番给打的满地找牙,倾覆就在一瞬间。

  万士和说这是祸患的根源,绝对不是在危言耸听,因为动乱一定会发生。

  林阿凤又不是不听话,被招安后,也是兢兢业业,而殷正茂对林阿凤的节制也是十分有效的,林阿凤手下的庶弁将,基层军官全都是殷正茂、张元勋、邓子龙带领的客兵充任。

  “万太宰这话说的在理。”谭纶对万士和的说法很是认同。

  谭纶、戚继光、俞大猷作为当年的抗倭名将,清楚的知道,万士和这话是基于历史教训而言,当年王本固擅自逮捕汪直,酿成了什么样的祸患。

  汪直的海寇一家独大,盘踞在萨摩州,彻底堵死了倭国对大明海疆的影响力,汪直一死,倭寇就像是出笼的恶犬一样。

  因为汪直的死,代表着大明彻底失去了对海疆的控制。

  海瑞带着一些玩味的表情说道:“这俗话说得好,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这坊间都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金花银,这话是说,再清廉的知府,做三年也能捞十万金花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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