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食言了,按照当初朱翊钧跟张居正的约定,稽税院的掌院事,是由文官充任,这样一来,就是稽税指挥使、督税太监、掌院事,三方节制的局面,而现在皇帝下旨对稽税院进行改制,唯独不设掌院事,摆明了稽税之事和外廷不再有瓜葛。
让天下缙绅去劝,朱翊钧不再劝张居正了。
朱翊钧倒是要看看,大明的肉食者会做出何等的反应。
稽税房、解刳院朝臣们、缙绅们默认了是张居正筹建,但是现在这两条政令一出,大抵可以看出真正的目的了。
万士和闻讯之后,直接在礼部衙门跳了起来,冲出了礼部衙门,挨个拜访了朝中的明公,在傍晚的时候,响应皇帝的圣旨,万士和攒了个局,把几位明公叫到一起,一起来劝张居正留下。
万士和很清楚,张居正在,百官还能喘口气,张居正不在,群臣怕是只能去九泉之下喘气了。
万士和请的人浙党党魁谭纶、晋党党魁葛守礼,清流魁首海瑞,次辅吕调阳。
其实万士和怀疑过,是不是次辅吕调阳在背后主持倒张风力舆论,所以试探的邀请吕调阳劝说张居正留下,试试吕调阳的意思。
万士和并没有邀请到吕调阳,因为吕调阳人已经到了全楚会馆。
吕调阳在文华殿,比万士和收到消息快得多,而且吕调阳是铁杆张党,所以当皇帝要拿攻讦张党众人的言官时,吕调阳立刻赶到了全楚会馆,劝张居正留下。
“元辅,你看你还在京师呢,太傅之职还没卸任,陛下就已经开始拿人了,先生还是在朝中的好,他们攻讦的都是先生的门下,陛下要坚持新政,必然要对他们下死手,先生一走,这满朝文武,谁敢为这些言官仗义执言呢?”吕调阳对张居正执意离去十分的不解。
如果是做戏,陛下都下了那么多道诏书,这戏已经做足了,差不多可以收场了。
攻讦张居正门下还是第一步,其实这些复古派们真正想要攻讦的还是张居正和他的新政,陛下要么从善如流随了复古派的意思,清算张党,要么只能用这种血腥和残暴的手段去强迫朝中臣子不要再议论。
这几日复古派们还没反应过来,若是攻讦张居正夺情之事,违背父子大伦之类的话,皇帝怕是要再启用夷三族了,皇帝下得去手,张四维等二十四位进士以及七百多名同党家眷被满门族诛,就在不远之前。
万士和、谭纶、葛守礼、海瑞、吕调阳来全楚会馆除了吊唁,就是劝张居正不要离任。
张居正则是摇头说道:“我意已绝,不必再言。”
“朝中风力舆论无需担忧,之前杨廷和丁忧归乡,彼时之大明和今日之大明已有大不同。”万士和给出了承诺,谁敢喋喋不休,就让他永远闭嘴,这是皇帝的意志,而且已经在做了。
风力舆论这块,万士和有信心摆平,事实上,当下攻讦,还没有人攻击到张居正的头上,大多数都在攻讦张居正的门下,试试皇帝的态度,这试试就逝世,皇帝直接下令缇骑和内番拿人去了,这几日,连那些个茶馆都感受到了气氛紧张,闭门谢客。
一场恐怖的风暴正在酝酿,皇帝抓人的态度表达的非常明显,敢反对新政就去死,要用残忍且最根本的方式,不顾矛盾的猛烈激化的恶果,来进行铁血压制了。
皇帝从来没掩饰过,他是个残暴的人。
张居正却对万士和正色的说道:“陛下终归是要长大成人,我张居正一生,何惧他人指斥?不过继续留任,对不起自己罢了,不忠,陛下已壮,再留任那就是束缚陛下手脚,是不忠;不守父子大伦,父亲落叶不能归根,枉为人子,为不孝。”
“该走了。”
葛守礼一拍桌子,十分愤怒的说道:“张居正!你你你,不能活的太独了,你就这么一走了之,成全自己忠孝,却枉顾门下、朝堂、百官、天下黎民,执意离去,究竟为何故?太自私了!”
“先生真的走,天牢那些人,全都要被斩首示众了!”
谭纶也是十分确信的说道:“元辅啊,平素我最是激进,但是我也知道有些事过犹不及,还是留下的好留下的好,留下一切还在正轨上,不留下,怕是要跑偏了。”
“一片基业,忍付东流?”
“陛下会做的更好。”张居正将茶盏带着底座拿起,这意思是就是端茶送客了,他已经做出了决定,就不会轻易改变。
“唉!”万士和一甩袖子,和其他明公一道离开。
万士和站在全楚会馆门前,有些迷茫,他想了想向着北镇抚司而去,他打算去天牢里见见王崇古。
眼下还能劝张居正留下的明公,就剩下王崇古了。
王崇古在天牢的雅间住着,说其是牢房,其实就是锁上门的院子,家具一应俱全,说是羁押,不过是软禁,陛下还没下旨褫夺王崇古从一品太子少保的职位,这就是天牢里的大爷。
王崇古哼着小曲在赏月,王谦坐在另一边,给父亲烧着水壶,赏月喝茶,倒是清闲的很。
“儿啊,你这一招出逃计,妙啊!既洗脱了嫌疑,又弄了个戴罪之身,这便不能入阁,就是这缇骑跑的太快,咱们抄小路还是被抓到了。”王崇古对王谦制定的出逃计划非常满意,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没逃到老家。
王谦也十分无奈的说道:“朝廷这帮鹰犬的狗鼻子也太灵了些,咱们走的可是紫荆关倒头沟那条小路,还是被抓了,唉。”
这次若是出逃成功,父子二人将会失去全部的权势,但也不用整日在朝堂上提心吊胆的活下去。
“咱们在人家地头上,说话小声点,隔墙有耳!”王崇古面色严肃的训诫着王谦。
什么话?这是什么话!
在人家缇骑的地头上,说人家是鹰犬、狗鼻子,这缇帅听见了,还不得给你过一遍五毒之刑,尝尝这缇骑的手段?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都不懂!
“王御史所言无错,我缇骑自太祖高皇帝创建以来,就是陛下的鹰犬,就是陛下的走狗,若是陛下不肯用我们这些走狗,我们还有什么用呢?”一个洪亮的声音推门而入,缇帅赵梦祐带着万士和来了。
陛下早就料到了万士和要找王崇古,甚至给了王崇古出天牢去全楚会馆的权限。
赵梦祐作为缇帅清楚的知道镇抚司这个衙门,其实自从陆炳死后,就再也不复过去的荣光了,嘉靖皇帝奶哥哥陆炳的死,就是大明锦衣卫的落山,在长达十余年的时间里,缇骑再也没被重视过。
直到陛下被刺王杀驾,大明皇帝再次舞刀弄枪,还弄了十个陪练勋卫在身边,缇骑才有了喘息之机。
所以旁人说缇骑是陛下的鹰犬走狗,在缇骑们听到也不会认为是羞辱,因为对于缇骑而言,最可怕的就是连鹰犬和走狗都做不得,见到谁都跪,谁说话递纸条,都得听着,受着,甚至跑去给宫里太监当干儿子的事儿,也不是没发生过。
现在只跪陛下,听差陛下即可。
要重用缇骑,皇帝就得辛苦点,因为北镇抚司六百缇骑是从锦衣卫中遴选,而锦衣卫从京营锐卒遴选,保证了京营的忠诚,才能保证缇骑完全听命于皇帝。
陛下为了京畿军事力量的忠诚,可是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明明没什么武道天分,硬生生把自己的习武进度,追平了天生将种的地步。
这就是张居正放心离朝的根本原因,陛下是个弘毅之人。
万士和看着王崇古坐在树下赏月,就是气不打一处来,甩着袖子坐到一旁,气呼呼的说道:“大司寇还有心喝茶,朝廷都乱成一锅粥了,你搁这儿附庸风雅?蚊子没咬死你吗?”
“有驱蚊香。”王谦笑着解释道。
“你这儿子说话这么毒,他这么说话,你没打死他吗?”万士和听闻气急,看着王崇古,不敢置信的说道。
王崇古两手一摊说道:“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啊。”
“二位都是耳目聪慧之人,这七天,陛下夺情,元辅固辞的戏份,想来是知之甚详,支个招,这元辅真的走了,通惠河畔又要多数百人的孤魂野鬼了。”万士和说起了正事。
张居正一走,关在天牢里那几十位怕是要人头落地。
这是路线的选择,和暴虐无关,就是要用这些人头祭旗,表达自己坚持新政的决心,唯有如此凶残的手段,才能彻底断了那些蠢货的念想。
但是这样一来,矛盾会立刻升级到不可调和,结果是血流成河?是尸山血海。
“大宗伯啊,元辅先生最在乎什么?”王崇古笑眯眯的问道。
万士和一愣,疑惑的问道:“在乎什么?”
“看似是国朝,看似是天下,其实是陛下啊。”王崇古靠在特制的太师椅上,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说道:“张居正这个人把所有都寄托在了陛下的身上。”
“那个刺王杀驾的王景龙还在解刳院,大宗伯去解刳院提领这个人犯,到全楚会馆去,提醒一下张先生,没了他的陛下,会面临怎么样的风风雨雨。”
“张先生,自然就留下了。”
王景龙还没死,是因为实验素材就那么些,所以死去活来这么多次,还在解刳院里好好的活着,当然也就是活着罢了,其实早就被死去活来给折磨疯了,解刳院,就是地狱在人间。
万士和只要把王景龙带到张居正面前,张居正就会断绝成全自己忠孝的念想。
王崇古清楚的知道张居正的软肋,就是陛下,甚至不需要制造什么危机。
有读者问:小皇帝为何要杀人啊?因为不杀人无法表明自己坚持新政的决心,会给复古派留下奢望的空间,所以只要张居正走,立刻就是人头落地。路线问题是没有缓和的原地的。求月票,嗷呜!!!!!
第244章 陛下总是一如既往的有办法
2023-08-24
朱翊钧的稽税院,不设立掌院事,并没有超出张居正的预料,言官被抓,也没超过张居正的预料之外。
甚至稽税院在成立之初,不设立掌院事,对张居正而言,对于他的新政而言,也是可以接受的。
就以大明眼下的官场生态而言,掌稽税院事,最有可能成为稽税院发展的绊脚石。
大明新政的阻力,一言以蔽之,就是数千年以来的封建根基,根深蒂固。
需要用更加激进的手段去进一步的梳理,而张居正本人和他所在位置和立场,决定他不能更进一步,他不是做不到,是不能做,再往下就涉及到了摄政的问题了。
朱翊钧不介意,但是朝臣们都很介意张居正威震主上这件事。
万士和听从王崇古的建议,前往了解刳院提领了王景龙。
王景龙已经不知人事了,就是还活着,但是完全没有了意识,按照陈实功和李时珍的说法,就是某次用药不当,导致了王景龙脑萎缩,而且是重度。
而且陈实功和李时珍已经清楚的知道,血压过高会影响到脑功能,甚至造成各种脑部疾病,比如之前谭纶因为甲不离身奔波了七日,突然出现了面瘫的征兆,就是因为多日劳累的高血压导致。
解刳院是直接打开王景龙的脑袋,观察到的现象。
当然把王景龙抬走到张居正的府邸,告诉小皇帝要面对的危险,还是做得到的。
万士和信心十足的到了全楚会馆,见到了张居正,把王景龙抬到了元辅的面前,其意不言而喻。
小皇帝现在还太小了,自己的班底还没培养完全,甚至连宫里的红盔将军、宫廷戍卫,都不是陛下的心腹,张居正如果不在朝中,如何能行?
“还活着呢?”张居正再见到王景龙也是格外的意外,他以为王景龙已经死了。
其实王景龙这样,到底算是活着还是死了?
“元辅啊,留下吧,至少让陛下到了加冠的年龄,二十岁。陛下幼冲,你怎么忍心就这么让陛下这么小的年纪,面对这么多的风浪?再出一次事,恐有大祸。”万士和苦口婆心的说道。
台阶已经铺好了,皇帝下旨,百官请命挽留,张居正只需要点头,连风力舆论都不用顾忌,甚至,只要他留下,张居正立刻会成为百官心中的圣人。
因为张居正留下,那抓到了天牢里的言官和他们的家眷就可以无罪释放、官复原职了。
张居正还在,对张党的攻讦不过是提意见;张居正不在,就是矛盾升级为路线之争。
张居正留下,这些言官就会给张居正歌功颂德,因为朝臣清楚的明白了张居正劝仁恕的意义,史书也会说,皇帝幼冲少不更事,性情多戾爱杀人,太傅勉劝止,天下承平。
一切的一切都准备好了,就等张居正点头了。
张居正却摇头说道:“陛下,已经有足够的能力面对这些风雨了,你没发现吗?之前的见外使,我只会说陛下英明,近来大朝会、朝会我也只会说陛下英明,最近连在文华殿,我也会说陛下英明。”
“陛下啊,完全有足够的能力为大明的百姓,遮风挡雨了。”
张居正仍然不肯,万士和人都傻了,他已经用尽了手段,结果却是完全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这张居正为何这么的固执!
“陛下,睿哲渐成。”张居正示意万士和抬走王景龙便是。
万士和一步三回头,还没走出正厅,又急走了几步,走到了张居正面前,低声急切的说道:“先生!陛下如此倚仗先生,先生如此一走了之,若是陛下心中对先生决绝离去,有了怨怼。”
“新政、国势、天下,先生都不在乎吗!”
“皇帝心里一旦拧了疙瘩,谁能捋平它!”
“先生为成全自己名声,就如此不顾江山社稷之安危吗!”
万士和太清楚了,张居正一走,大明振奋的国事,就会出现很多的不确定性,帝国的太傅元辅的离任,就是会影响到大明的国运。
张居正却满是笑意的说道:“不会,陛下不会因私废公,更不会胡闹,陛下啊,比我还希望大明再起,正因为我知道陛下不会,所以我才能放心离开。”
“哼!哼哼!!”万士和一甩袖子,气呼呼的走了。
万士和去了西苑的宝岐司,朝见了陛下,将其中诸事详细说明,一字不差,生怕引起什么不必要的误会。
朱翊钧的反应,比万士和想的好的多,至少没有生气,少年天子沉稳气,国之大幸也。
“大宗伯,你知道先生为什么执意离去吗?”朱翊钧看着万士和平静的问道。
“臣诚不知,臣僭越,元辅所行之事,决不能退,他只要离开了京堂,离开了文华殿,那些个恨得他咬牙切齿的官吏,会把他撕成粉碎啊,陛下,怎么样也要留下元辅啊。”万士和十分清楚张居正离开权力中心的下场,那就是万劫不复。
除非皇帝护着他,但是皇帝下了数道圣旨挽留夺情,张居正固辞,搞得皇帝非常没有面子的同时,皇帝心里会怎么看待这段时间的师生关系,如何看待张党,如何看待新政?
朱翊钧站起身来,走到了宝岐司广寒殿的殿门前,伸出了手,雨落在了他的手心里,他满是感慨的说道:“他在试图证明一件事,证明一个没有了他张居正依旧可以再兴的大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