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教训范应期,是因为范应期是咱们晋党的人,是自己人,看似说范应期蠢,不过是说王锡爵蠢罢了。”王崇古嗤笑了一声,王锡爵听懂了,但是不认同。
这就是道不同,不相为谋了。
王锡爵想看看这新阁臣的政治光谱,而范应期可不是个蠢货,光收银子不办事的范应期、王家屏,绝对不是不懂朝中局势的蠢材。
葛守礼憨直,可是范应期是个人精,突然说要攻讦谭纶,就是在试探。
王锡爵在试探,范应期同样在试探。
范应期犯蠢,是葛守礼要试探王崇古,葛守礼老了,晋党迟早要交出去,那王崇古就是不二人选,没有比王崇古更合适的人了,可王崇古入了阁,会不会拉着晋党一起向地狱狂奔,葛守礼自然要看看。
朝堂的政斗是个零和博弈,在严酷的斗争中,一方获利,必然会有一方受损。
所以,身在这个最大名利场里的每一个个体,都会打自己的小算盘,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九九,连亲生父子都不能完全信任,这个名利场,焦竑和张居正这类的人不喜欢,那是真的不喜欢。
万历五年六月初三,大明的朝会如常进行,朱翊钧整理好了自己仪容仪表,等待着净鞭三声响后,朝臣们鱼贯而入。
“臣等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群臣在次辅吕调阳的带领下,十分恭顺的见礼。
“免礼。”朱翊钧平静的说道:“先生父亲弃世而去,先生悲痛欲绝,朕亦感同身受,前日先生已经离开了京师,前往了西山丁忧守孝。”
“自今日起,太子太傅、武英殿大学士吕调阳,转建极殿大学士领文渊阁主事,刑部尚书王崇古,以太子少保进武英殿大学士,入阁参预机务辅弼国事。”
朱翊钧首先打破了一个惯例,那就是大明朝的内阁名单,不经过廷推直接任命。
其有关政事得失利弊之研商者,谓之廷议;
其有关人事升补任用之拟议者,则谓之廷推。
但是关于王崇古入阁之事,朱翊钧并没有召开廷推,直接宣布了他的决定,让群臣一片哗然,即便是所有人都知道,王崇古被释放后,一定会入阁,但是这不廷推,直接任命,也是让朝臣们格外意外。
这不合规矩。
廷推内阁辅弼之臣,是臣权中的核心权力,皇帝只能选择同意还是不同意,但是这份名单,是由廷臣们推举出来的。
崇祯年间,崇祯皇帝为了争夺内阁任命之权,搞出了金瓶抽签法,没错,就是之前的大理寺卿孙丕扬,在万历二十二年担任吏部尚书后,搞出的「掣签法」,以抽签决定官职。
而这个掣签法一直用到了清末。
而朱翊钧不用如此,这是张居正留下的来的尊主上威福之权的政治遗产,朱翊钧完美的继承了它,并且使用了这个遗产。
王崇古颤颤巍巍的出列,五拜三叩首的跪在地上,俯首帖耳的说道:“陛下,臣惶恐,臣乃戴罪之身,蒙陛下不弃,宽宥臣大逆之罪,臣无德无量无仁无义,不过聚敛兴利之奸臣,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大司寇要抗旨?”朱翊钧看着王崇古好奇的问道。
王崇古吓了个激灵,阻拦张居正夺情的贱儒,真的该死,张居正在朝的时候,他这样拒绝过了皇帝很多次,屁事没有,皇帝还是恩荣不断,又是鹤氅,又是国窖,现在稍微推辞一下,就是一顶大帽子扣了上来,这谁顶得住?
现在张居正因为言官胡说八道,被迫致仕,陛下真的是越来越薄凉了。
言官诋张居正为不孝,斥张居正为贪位,詈张居正不肯丁忧为禽兽,现在张居正走了,这薄凉的皇帝,谁来劝仁恕?
“臣…不敢。”王崇古颤颤巍巍的说道。
“陛下圣明。”万士和立刻出列,带头喊万岁,他在站队,也是带着群臣站队,陛下的决策,你是拥戴还是反对?拥戴就跟着一起喊圣明,不拥戴,可以沉默,至于反对,那就憋着。
皇帝的霸道是理所当然的,因为皇帝还未大婚,年纪幼冲,又失去了太傅这个朝堂支柱的力量,哪怕是虚张声势,也要表现出霸道了。
海瑞出列,俯首说道:“陛下,臣请诛国贼!都察院御史诬告成风,此恶习,非雷霆无法纠偏,今日朝中有国贼阴谋联袂,结党营私,党同排异,不胜不止,此风绝不可涨!”
“户部右侍郎雷应志、许云涛,右副都御史张佳胤、佥都御史孙训等二十七臣,诬告朝中大臣,按大明制诬告反坐,既然是污蔑,以斩首论罪为宜!”
海瑞请诛国贼,海瑞给出的罪名并不是通倭,而是诬告犯罪。
大理寺卿陆光祖出班俯首说道:“陛下容禀,这二十七逆臣之中,有雷应志、许云涛、张柱、刘东兴等人,有通倭之实。”
“可有实证?”朱翊钧冷漠的问道。
陆光祖俯首说道:“有长崎报关文书若干,以刘东兴贩鸟铳、火炮等物至长崎,转运倭国,贩售给织田信长。”
徐渭整理了之前长崎港报关的一些旧案,发现了一些很有趣的事儿。
朝臣们议论纷纷,不得通倭是大明的政治正确,尤其是到了东南倭患后,通倭就是十恶不赦的大罪。
陆光祖说的长崎旧案,只是其中一份关键证据,是将其他证据变成证据链、变成铁证的关键证据,既然他敢在大朝会说这件事,就表示掌握了充足的证据,不是在冤枉好人。
但大明的通倭,其实也是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若是真的论通倭,册封了倭国室町幕府,并且准许室町幕府朝贡的成祖文皇帝,算不算通倭?徐渭、孙克毅、麻锦,人就在倭国,算不算通倭?
但是贩卖禁物至倭国,那是通倭大罪,按制当诛。
王锡爵出班,俯首说道:“陛下,天下九经,行之者一,曰仁。尧知鲧之不可用,可谓知人之智矣。既知之而复用之者何?盖陷溺之民不可以坐视,此又急于救民之仁也。然伯鲧卒无成功,可见无德的人虽有才能,终不能济国家之事。用人者不可不审也。”
“陛下,言官言事,乃是太祖高皇帝所设耳目之臣,风闻言事,是职责所在,何为忠?责难陈善为忠,小节有亏,大节无损。”
“恳请陛下宽宥一二。”
王锡爵以仁出发,为这些人求情,说是小节有亏,大节无损,小节自然是赚赚钱,大节自然是责难陈善骂皇帝,这才是国家忠臣。
如此苛责言官,恐怕天下言路闭塞,国家有了危难,就没人有仗义执言了。
朱翊钧笑了笑,张居正不在朝中,这些人的尾巴,果然就露出来了。
王锡爵在念经,念经,朱翊钧还真的不能治罪,圣君当然要行仁政,王锡爵念得没错。
“尧知鲧之不可用,王学士是说,先生是鲧了?”朱翊钧用出来读书人的打法,断章取义,抠字眼,先给王锡爵扣一个大帽子出去。
王锡爵听闻,脑子嗡嗡的疼,这是皇帝?这根本就是个读书人,一出手,就是断章取义。
他无奈的俯首说道:“张江陵以羁单寒士,致位台鼎。先帝临终亲握其手,属以大事。及遭遇圣明,眷倚弥笃,宠以宾师之礼,委以心膂发之托。渥恩殊锡,岂独本朝所无,考之前史,亦所希觏,此乃君圣臣贤之景象,臣诚无此意。”
“是吗?先帝临终握的是新郑公的手,不是先生的手啊。王学士,先生教朕,天下九经,行之者一,信实而已,你却说是行之者一,唯仁,是先生教错了吗?”朱翊钧话里的重点,还是王锡爵在攻讦张居正。
“江陵先生所言…极是。”王锡爵嘴角抽动了下,这皇帝真的很是难缠。
“通倭是信实,大明会典有云:通倭贩运禁物当诛。”朱翊钧看向了王崇古问道:“王阁老以为呢?”
“杀!”王崇古没有任何犹豫,表达了自己的态度,他就是个泥塑阁老,除了之前管的事儿,其他事皆从帝意。
王锡爵是很失望的,王崇古之前可是没少往迤北贩运各种货物,尤其是盐,盐也是禁物,但是现在王崇古说杀,就不怕日后陛下用这个罪名杀了他王崇古吗?
王崇古现在也没少阴结虏人,他跟三娘子关系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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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6章 言先生之过者斩,勿论
王崇古为何不怕陛下用阴结虏人这个罪名对他杀头?
皇帝真的要对王崇古动手,根本不用阴结虏人的罪名,就单纯的女儿嫁给杨博儿子时候,诰命是金字,就可以直接杀头了,这是真正的僭越之罪,到底有多少罪名,全看陛下愿不愿意给他叩帽子了。
首先是犯下了僭越之罪(女儿诰命金字),其次是犯下了贪渎之罪(宣大长城鼎建),而后是犯下了贪婪之罪(晋商对外走私禁物),然后是谋逆之罪(西北藩镇礼乐征伐自诸侯出),再然后是聚敛之罪(永定官厂西山煤局),再之后是结党之罪(晋党核心),还有逃亡之罪(挂印而去逃跑)。
而且他还有一个更重的罪名,那就是他上的五万言安置流氓疏,颠覆大明江山之罪。
安置流氓疏会改变大明的阶级,一旦王崇古真的践行了他的承诺,将会打破缙绅对穷民苦力的强人身依附,如果有一天暴怒的小民,突然发现大明最大的罪恶就是那个深居九重的皇帝呢?
安置流氓疏,就是王崇古入阁的宣言和目标,他只要履行承诺,就要走上了和张居正一样的路,根本没有回头路可言,只不过张居正是为了满腔的抱负,而王崇古是为了活命,基于强横的求生欲做出的决策。
所以,他在入阁后,第一个给皇帝陛下的建议,就是杀。
“元辅的意思呢?”朱翊钧看向了吕调阳,张居正致仕后,次辅进位,吕调阳成为了大明的首辅,朱翊钧自然要询问吕调阳的意见。
“臣无异议。”吕调阳出班俯首说道。
吕调阳根本没想过张居正要致仕,他是隆庆六年,高拱回家后才入的阁,干的活就一直是元辅先生说得对,给张居正打打下手,很少提出自己的意见,他性格比较温和,办事很是公道,也不喜欢结党,更没有门下。
张居正冲锋陷阵,吕调阳就是做后勤的,现在让他做百官之首,不是不能做,只能做一点点,比如和张居正一样,大喊皇帝圣明,歌功颂德。
大明眼下就是典型的泥塑二阁老,纸糊的六尚书。
张居正在时,顶撞皇帝,那是责难陈善,毕竟有个张居正在前面顶着,无论是威震主上的罪名,还是劝皇帝仁恕,都是张居正担待。
而现在张居正不在了,一切的雷霆雨露,都要朝臣们独自承受了。
皇帝喊张居正是先生,这是师生,喊吕调阳和王崇古是元辅、阁老,是职务。
万士和思索半天,出班俯首说道:“陛下,臣曾听闻,后主刘禅乃是馁弱优柔寡断之徒,故此多讥讽其扶不起来的阿斗。”
大明眼下的情况,似乎和阿斗那个时候比较像,甚至比那个时候还要恶劣一些,毕竟阿斗继位时已经十六岁了,但是面前这位做了五年皇帝的帝王,才刚刚十五岁,那时候蜀汉是割据,现在大明是大一统,矛盾剧烈冲突又不太一样。
但还是能够类比一下的。
朱翊钧看着万士和,这老油条说话,真的是滴水不漏,看似什么都说了,但是什么都不说,等着皇帝接话,再辨别风向,反正万士和说话从来如此,不会把话说死。
朱翊钧知道万士和要讲什么,直接摇头说道:“朕不以为如此,刘禅还是很有决断的,朕听闻,有个叫李邈的官员,在诸葛丞相走后,说了丞相几句,刘禅直接以辱我相父当诛,将其坐罪下狱,第二天就直接加急给处斩了,可有此事?”
万士和俯首说道:“陛下读书有成,确有其事,建兴十二年,丞相去世,后主刘禅披麻带孝为丞相哀悼,这个时候,李邈上奏说。”
“吕禄、霍禹未必怀有异志,想要反叛国朝,汉宣帝也并不想成为杀害大臣的君主。”
“因为大臣惧怕君王逼迫,君主畏惧大臣的功勋威望,所以君主和大臣之间才会相互猜忌,丞相独自一人依靠精锐的军队,如狼虎视物,五种权力大的人物不应该守边疆,因此我常常为国家的安危而感到担忧。”
“如今,诸葛亮已经去世,所以宗室得以保全,西部边疆的战事可以停止了,人们也因此而庆祝。”
“后主闻之大怒,立刻将李邈坐罪,次日处斩。”
朱翊钧继续问道:“那李邈有什么功绩吗?千年以后,今日还要讨论他,他一定做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功业,才被人记住。”
万士和再次回答道:“陛下容禀,李邈并无什么功绩,只是因为他两次诋毁丞相才被人熟知,第一次诋毁丞相,后主大怒要杀他,丞相还在,就劝后主,不要乱杀人,要记住圣君当仁。建兴十二年,丞相去世了,这李邈又诋毁丞相,没人再劝后主了,所以李邈被次日诛杀,故此成名。”
“原来如此,大家都要像太宰这般,好好读书,满朝文武,知李邈者,不多哉。”朱翊钧对着群臣说道。
大明因为风力舆论的影响,说什么春秋之后无大伦,唯有记事,所以大明的读书人并不读史,甚至连左传都不读,导致他们对一些历史人物的印象,都是戏剧、平话、评书里的刻板印象。
所以,朱翊钧和万士和这番一唱一和的奏对,贱儒是根本插不上话的,王锡爵喜欢讲法三代之上,动不动就是尧舜禹之类的,朱翊钧和万士和也讲史。
这番奏一共有几个意思。
第一个意思,张居正对大明而言的意义,不亚于诸葛亮对蜀汉的意义,张居正对大明皇帝的意义,不亚于诸葛亮对后主的意义。
诸葛亮对蜀汉的意义对后主的意义,就是那两个字,相父。
张居正对大明的意义对皇帝的意义,就是那三个字,明摄宗。
这是定性。
第二个意思,则是后主杀伐果断杀李邈,连一贯被视为馁弱的后主刘禅,对诋毁相父之人都是忍无可忍,恨到第二天就直接把李邈给杀了,皇帝陛下还等到朝会,走完流程再杀,已经是很给臣子面子了。
给面子走走流程,不给面子,连流程都不给走一个。
如果这些在张居正还没走,有失去权势可能的时候,就开始吆五喝六之人,大明皇帝都不能杀,岂不是说大明皇帝还不如后主刘禅?
这是理由。
第三个意思,则是李邈的罪名是诋毁丞相而被春秋史书所铭记,那么这些人和李邈的罪行是一样的,都应该加急处理,之所以一直拖到现在,是因为大明皇帝要给张居正一个面子。
这是警告。
第四个意思,则是再次强调了张居正在朝的意义,张居正对于朝臣而言,就是缓冲带。
能听懂这里面的意思,自然不会违逆圣意,听不懂里面的意思,违逆了圣上意思之后,就会懂了。
“先生临行之前,朕和先生去了趟朝阳门,先生为新郑公弟子张佳胤求情,张佳胤万历三年回乡丁忧,万历六年复职,官复原职,先生说,张佳胤刚刚归朝,上奏言事儿,并非附和攻讦,朕允了,缇帅,明日把张佳胤放出来,仍任原职就是。”朱翊钧对着赵梦祐说道。
王锡爵求情,不行,张居正求情,允行,而且是官复原职。
这就是朱翊钧的态度,非常明确的一个态度,没有任何一丝一毫的疑问,群臣不用猜他对张居正是个什么意思了。
张佳胤是高拱的门下,而张居正给张佳胤求情的原因,只是因为张佳胤是个循吏,能做事。
张佳胤丁忧之后,朱翊钧也不认识这么一号人,自然不会夺情,这守孝二十七个月,张佳胤回朝就攻讦张居正是国贼,这才被抓了,若是以往,骂张居正人的多了去了,张居正都不计较,朱翊钧也懒得管,但是刚好碰到了张居正请假,这才惹了天大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