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学士这一篇雄文,写的真的是入木三分,尽显读书人的风采啊。”朱翊钧拿着手中的奏疏,看着跪在地上的王锡爵,语气不善的说道。
王锡爵清楚的知道,陛下在生气。
王锡爵作为侍读学士,是能够见到陛下的,陛下真的很好弄明白,不让大臣平身奏闻,就是一个非常生气的表现。
“陛下,臣惭愧,然而责难陈善,乃是臣之忠义,臣不能不讲,还请陛下息怒。”王锡爵拜了下,十分干脆的说道,没跟皇帝打太极,而是选择了直面恐惧,把事情摊开了讲。
王锡爵在奏疏中,没有攻讦任何一个人,而是讲了一件发生在景泰八年正月,或者说天顺元年正月的旧事。
夺门之变。
夺门之变,又叫南宫复辟,从迤北瓦剌留学归来的堡宗朱祁镇,在南宫呆了六年的时间,生了一堆娃之后,趁着景泰帝病重,发动了宫变,一举夺回了皇位,而后立刻改元,所以景泰八年和天顺元年是一年。
至此,堡宗朱祁镇也成了唯一一个拥有两个年号的大名皇帝,分别是正统和天顺。
发动宫变的当然是堡宗朱祁镇,而朱祁镇的拥趸有:京营总兵石亨、宦官曹吉祥、都督张軏、都察院左都御史杨善、太常卿许彬、左副都御史徐有贞。
这里面有武将、有宦官、有勋贵、还有三个文官,杨善、许彬、徐有贞。
王锡爵之所以讲这件事,就是希望陛下能看到文武勋宦,勾结在一起的可怕,足以威胁到皇位的可怕。
“臣听闻陛下欲将潞王殿下送往西山宜城伯府就学,臣恳请陛下三思而后行。”王锡爵再拜,语气变得激烈而且郑重了起来。
王锡爵之所以上这道奏疏,就是听说潞王要拜张居正为师,立刻上奏请皇帝收回成命。
“满朝皆为张党,臣不应言,但是臣又不敢不言。”王锡爵跪在地上,半抬起了头,看了一圈,没有看到张居正,松了一口气,若是张居正在朝中,他这些话,张居正可以应对。
但是现在张居正人在西山,那是非黑白,就由不得张居正了。
王锡爵跪在地上,大声的说道:“陛下,彼时徐有贞、杨善之流,勾结武将,石亨粗鄙,性情暴戾冲动,景泰帝对石亨恩赏不断,若非徐有贞、杨善之流蛊惑,石亨安能心生反意?”
“正统十四年,石亨为大同总兵,因阳和门兵败,被押入天牢,徐行提问,国初,兵败者斩,石亨论罪当诛,土木天变后,于谦将其从天牢提举,戴罪立功,而后石亨率军阻击也先,清风店伏击,致使也先大败狼狈逃窜,得封武清侯。”
“景泰八年正月,石亨仍提举宫禁,就是皇宫戍卫由石亨总领,这自古宫禁,莫不是皇帝心腹肱骨才能担任。”
“景泰皇帝未曾薄待石亨,石亨为何要参与夺门之变?定然是有人贪天之功,摇唇鼓舌,鼓噪生事所致。”
在这一长串夺门之变的‘功勋’名单上,唯独石亨没有反的理由,因为景泰帝对他不薄,即便景泰帝在失去皇位的前一天,还把提举宫禁,宫城的戍卫工作,交给了石亨去打理。
景泰帝这是把性命交给了石亨,但是石亨选择要了景泰帝的命。
石亨是个武夫粗人,他为何要反?
即便是堡宗朱祁镇真的复辟了,手握二十万京营的石亨,朱祁镇无论如何处置,都是投鼠忌器,石亨才是朝中最不应该惊慌的那一个,但是石亨还是参与到了夺门之变中,最后的下场,是被朱祁镇清算族诛。
而王锡爵认为是有人摇唇鼓舌,糊弄了石亨。
即便是在明朝,对石亨、徐有贞等一众的评价,也都是逆臣贼子。
“陛下,张先生已经位极人臣,臣请陛下收回成命,将潞王留在宫中。”王锡爵见陛下不搭话,选择了直接陈述自己的请求,逼迫皇帝做出表态!
皇帝你可以无限信任张居正,因为张居正是皇帝的老师,但是朝臣们不能无限信任张居正,有些事,要防止其发生的可能,而不是亡羊补牢。
潞王送到宜城伯府,那么张居正就掌控了发动宫变的所有条件。
顺位继承第一人的潞王,而且这个潞王现在表现出来的品行,是个平庸之辈,平庸代表着好掌控,代表着张居正让潞王往东,潞王绝对不敢看向西边。
掌控了十二万人的京营总兵、迁安伯戚继光,戚继光和张居正之间的友谊之牢固,绝对不是一块全楚会馆的腰牌就可以归纳总结的,也不是一块全楚会馆的腰牌可以断绝的,虽然戚继光一再避嫌,甚至在过年的时候,都不去全楚会馆拜年。
但是在关键时刻,戚继光会如何选择?
而张居正本身就是文官、楚党的党魁、门下众多,甚至各地巡抚、左右布政都是张党中人,即便是不算殷正茂,两广总督凌云翼、江西巡抚潘季驯、浙江巡抚谢鹏举、松江巡抚汪道昆、南衙巡抚宋阳山等等,至于朝中,更是张党的一言堂。
“王锡爵,你少血口喷人!”冯保大怒,指着王锡爵,手都在抖,一方面是气的,另一方面则是吓的。
朱祁镇能够复辟成功,是文武勋宦完全勾结在了一起,再补上他冯保这最后一块短板,张居正要篡位这种事,越看越成熟。
而现在,皇帝还把一张最好的牌送到了张居正的手里,潞王朱翊镠,一个平庸的继承人。
“臣曾听闻,楚党门下高启愚曾经在应天主持乡试,出了一道《舜亦以命禹》!臣不曾猜度张先生忠贞,但是有些事,又不是张先生能够自己决断,宋太祖赵匡胤,到底是他自己弄的黄袍,还是被人给他批的黄袍?”
“恳请陛下明鉴。”王锡爵没有理会冯保的骂人,而是直奔朱翊钧这个事主,跟冯保吵赢了吵输了,都是王锡爵输了。
皇帝微眯着眼看着王锡爵,这厮这话句句说自己没有离间皇帝和先生的关系,但是句句都在离间。
朱翊钧再次对高启愚生出一些恼怒来,这个家伙跑去泰西享福去了,留下了一个对张居正极其不利的事实,这个考题,就非常的扎眼,甚至能变成朱翊钧和张居正心底的一根刺。
君臣不可疑疑则为乱,故君疑臣则诛,臣疑君则反。若臣疑于君而不反,复为君疑而诛之;若君疑于臣而不诛,则复疑于君而必反。
君臣之间不能互相生间隙疑惑,否则必然生祸乱,所以皇帝一旦怀疑臣子,就必须诛杀,而臣子一旦怀疑皇帝就必须造反,因为如果臣子怀疑皇帝而不造反,就会因为皇帝的猜疑而死;若是皇帝猜疑臣子而不诛杀,则一定会被臣子所反叛。
这都是千年以来上演的老戏码了。
这个高启愚当初惹出的事儿,就是一个很大的突破口。
就像是当初赵匡胤的黄袍是自己披上的,还是别人帮他披上的,根本没有任何讨论的意义,陈桥兵变是赵匡胤披着黄袍,只要这个事实成立就足够了。
高启愚是否受到了张居正指示,也不重要,只要这件事发生了,就是一根刺。
朱翊钧被王锡爵这套组合拳打的一时愣在了原地,说实话,他无法反驳,也不打算反驳。
诸葛亮那样的人,漫长的历史长河里就一个孤例。
朱翊钧是个很强势的君主,而张居正也是个很强势的首辅,一山不容二虎,亘古未变的道理,而且朱翊钧已经和张居正在某些政令上,产生了政见分歧,虽然只是分歧,但是随着皇帝的长大,很显然会出现一些更大的分歧。
事物发展都是量变引起的质变。
王锡爵的所有论述,都是围绕着一件事展开,巩固皇权,这也是复古派们的拿手好戏,而今天王锡爵的这番奏对,着实让朱翊钧见识到了复古派的实力。
严丝合缝的论述。
“王学士所言,说徐有贞摇唇鼓舌,那王学士这番话,何尝不是摇唇鼓舌呢?用没有发生的事儿,凭白诬陷?”朱翊钧选择了蛮不讲理,直接扣了一顶诬陷的帽子。
王锡爵再拜,振声说道:“陛下,没有发生的事儿,臣也不愿意看到发生,天倾地覆之时,张先生一世忠贞美誉,春秋论断,定以为张先生为权臣也。臣恳请陛下收回成命,留潞王在宫中。”
朱翊钧颇为感慨的说道:“你说先生费这个劲儿,倒腾这些新政做什么啊,他和严嵩、徐阶、李春芳、高拱一流,那样便是,弄什么新政呢?吃力又不讨好。”
“行吧,你说让潞王留在宫中,朕准了。”
王锡爵面色狂喜,五拜三叩首大声的说道:“陛下圣明。”
朱翊钧往前探了探,面带微笑的说道:“正好,先生离朝后,这讲筵的两个时辰空了出来,闲着也是闲着,朕就亲自教育潞王吧,长兄如父,朕虽然很忙,但是教潞王的时间,还是有的。”
“把之前侍读试讲展书官等一应流程,全都捡起来,每日传潞王至文华殿,廷议之后读书。”
“就这么定了,冯大伴,传旨礼部知道。”
冯保直接笑了出来,他赶忙俯首说道:“臣遵旨。”
“啊?”王锡爵终于反应了过来,皇帝要亲自教潞王读书,而且是照着讲筵的流程讲解,这和王锡爵的目标完全不同,王锡爵还希望培养出一个传统的儒家至圣君王,这给皇帝教,潞王殿下,还能喜欢儒家,怕是用不了几日,就是一口一个贱儒了。
“这恐怕不合礼法。”王锡爵满脑门的汗,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
朱翊钧两手一摊,开口问道:“朕不是每月都到彝伦堂进讲算学吗?王学士觉得朕的算学,讲的不好吗?还是王学士觉得朕这四书五经,经史典籍,学的不好?”
“王学士可是侍读学士,每月二十九日,都要考校朕的功课,王学士之前还都说朕睿哲天成什么的,说朕学得好?难道之前王学士都是在骗朕?”
“臣不敢。”王锡爵擦了擦额头的汗,终究是不敢说陛下学的不好,更不敢说,他之前在骗皇帝。
“那这件事就这么定了。”朱翊钧挥了挥手说道:“王学士回吧。”
“臣告退。”王锡爵走出文华殿的时候,差点一个趔趄从三层的月台上摔到楼梯下,他扶住了栏杆,才稳住了身形。
“不应该啊。”王锡爵还在品这次奏对。
他用尽了全力,用一个完美的逻辑,来劝谏了陛下,但是事情的发展,却完全不是他想的那样,他的目的是潞王,或者说皇储的教育权力,劝是劝了下来,但是目的没达成。
那这次奏对,到是劝谏成功,还是失败了呢?
王锡爵心神不宁的离开了文华殿,而朱翊钧则微眯着眼,看着王锡爵的背影。
“还是陛下有办法啊,险些让他给得逞了。”冯保不着痕迹的拍了个马屁,这作为皇帝身边的近侍,拍马屁讲究的就是一个事实确凿且充分,你贱儒吵赢了又如何?你目的还是没有办法实现,皇帝还是有办法。
朱翊钧将一本奏疏递给了冯保,摇头说道:“其实是先生昨日就上了道奏疏,不肯收潞王为弟子,理由和王锡爵所言是一模一样的,也是讲夺门之变,也是讲潞王,也是讲防患于未然。”
冯保作为司礼监的掌印太监,也的确有他不知道的奏疏,武勋们的奏疏,现在是可以绕开内阁、司礼监,直接呈送御前的,现在张居正是宜城伯,是武勋。
张居正获悉大明皇帝要将潞王送到西山,就直接上奏拒绝了,而且态度很明确,逻辑和王锡爵的上奏陈述的理由是一模一样的。
“这这这…”冯保看完了奏疏,一时间有些语塞,嘴角抽动了一下,哪有这样的奏疏,‘反贼’本人上奏说不能增加反贼的底牌,那这个‘反贼’真的是反贼吗?
朱翊钧吐了口浊气说道:“这些贱儒是不会明白,先生为何要推行新政的,这些贱儒更加不会相信,先生做的这一切,到底为了什么。”
“是呀,为了什么啊,先生只要跟着之前首辅步调一致,萧规曹随就是,只要能够平安过渡到朕长大了,先生就能在历史上得一个极高的评价了,他为了什么啊?”
“为了大明,为了国朝,为了天下黎民,倾尽自己的全力,让这个肮脏污浊的世界,变得清亮那么几分,让百姓稍微喘一口气。”
“王崇古训子说:这大明江山社稷是这些个脊梁骨撑起来的,不是他们这种小人。”
冯保一愣,疑惑的说道:“王阁老训子的话,陛下是怎么知道的?”
“王谦自己上奏说的啊。”朱翊钧理所当然的说道。
“啊这…王御史,果然是个孝子。”冯保无话可说,只能说王谦孝顺了,哄堂大孝的大孝子,这话显然是王崇古在很私密的场合里说出来的,这话都能奏闻到陛下这里。
朱翊钧收回了张居正的奏疏,开始批复:先生所言,朕已知晓,就依先生所言。
这句话,朱翊钧当皇帝这几年,可没少写。
“陛下,今天的民报和格物报送来了。”冯保和张宏两个大珰,各自呈送了一份杂报,大明京师除了各党的杂报之外,就属这民报和格物报卖的好。
格物报最近在搞一个天下万物无穷之理的连载,就是对各种生活中常见的问题,进行解析,翻译翻译就是大明版的十万个为什么。
万历五年六月中旬的这份格物报,则是详细的说明了雨的形成,甚至还画了一副简笔画的示意图,说明水的蒸发、遇冷凝结变成水、落入了山林之中,流入江河,再次被蒸发,形成水循环。
“皇叔这格物报办得有声有色,朕见欣喜,赐白银二百两、精纺毛呢一匹、国窖五瓶,以彰亲亲之谊,对了,最近朝鲜朝贡送了一批高丽姬,就遴选貌美之人,送于皇叔。”朱翊钧看完了格物报,很是喜欢,直接恩赏。
除了张居正之外,皇帝恩赏最多的就是朱载堉了。
谁敢说皇帝苛责宗室,无亲亲之谊,皇叔朱载堉第一个不答应!
高丽姬、海拉尔、泰西美人、采珠女,这些五花八门的美人,全都送到了朱载堉那里。
朱翊钧拿起了民报,看完之后,面色凝重,民报乃是由焦竑的老师耿定向创办,轻易不会涉及任何朝政国事,而这一次民报报道了一件事,让朱翊钧如鲠在喉。
一个一眼冤的冤案,耿定向亲自主笔,将事情描写的十分详尽。
案情并不复杂,但是这案子必然会办成冤案,这是耿定向在文末最后的论断,因为涉及到了朝廷的颜面。
“加上王阁老和大理寺卿陆光祖,朕亲自去看看。”朱翊钧换了常服,打算去顺天府衙门,围观此案,还叫上了主持刑名的王崇古和大理寺卿陆光祖。
朱翊钧赶到的时候,因为民报广泛的影响力,顺天府衙已经被围的水泄不通,挤满了百姓,还有各大杂报的笔正们,都在翘首以盼的等待着结果。
作为皇帝,朱翊钧没让缇骑们清街,而是选择了从后门入府衙,在府堂后堂坐下,等待着顺天府丞王一鹗,顺天巡抚陈道基升堂审案。
案子说起来复杂,其实一点都不复杂。
老实庄稼汉王夏生家里有五十亩地,王夏生和他爹王银,老实本分踏实肯干,这就攒了些银钱,王夏生父亲王银,就寻到了媒婆去说亲,这媒婆说媒自然是怎么好怎么来,但是这到了真金白银的彩礼时,就出现了争执。
争执的主要焦点在于王银在朝阳门外草市的地契上,原来王银为了给木讷的儿子娶妻生子,就倾尽积蓄买了几分地,准备再攒攒钱,给儿子建个家宅。
这女方席氏要父亲王银把地契给了儿子王夏生,但是王银生怕自己木讷的儿子被诓骗了,就不肯把地契过给儿子。
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亲王银不肯,这婚事基本就黄了,而媒婆也开始说别家姑娘,这快要到谈婚论嫁的时候了,出事了。
儿子王夏生就办了个糊涂事,把之前的姑娘给办了,生米煮成了熟饭,而且还大了肚子,这女方席氏就开始不依不饶,这次变本加厉,彩礼不仅要父亲王银把地契让出去,还要把五十亩田,分一半给女方席氏,另外一半给儿子王夏生,而后完婚,不然就告官。
父亲王银根本不同意把地契让出去,直接把王夏生赶出了家门。
而后女方席氏就真的告官了,强淫的罪名,按照大明律,这是要论斩的。
王银可不是只有王夏生这么一个儿子,而王夏生自己又不争气,这案子就这样从密云县堂,吵到了顺天府堂。
这案子之所以如此引人注目,完全是万历年间这种案子,不在少数,都是因为彩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