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了解到的王禀,和民间了解到的王禀,显然不是一个王禀,在朱翊钧看来,王禀是个充满了悲剧色彩的英雄,北宋对武夫极为苛刻,重文轻武的北宋对武夫之恶劣不必多言,而完颜宗翰在围困太原的时候,可没少劝降,但是王禀三千守孤城,挺了250天,坚决不降。
但是民间对王禀的印象,大抵是小说里的那个坏人,高俅的走狗。
“这就是风力舆论的奥妙,不能放任自流,不管不顾,只会蛮荒生长。”万士和十分确信的说道:“大明对于读书人实在是太过于恩厚了,该杀杀,该抓抓,该拔舌头拔舌头,任由他们胡说八道,这大明的公序良俗必然败坏,一如党锢之下,民不知法,法不束民,妄言塞路,百姓信什么,不信什么?”
“在风力舆论这方面,太过宽纵,是今日舆论之大弊也。”
“万太宰今日一席话语,令朕茅塞顿开。”朱翊钧真心实意的说道。
至于对万士和那点忌惮,早就抛之脑后,忘得一干二净了,万士和既然肯说这样的话,那就是忠君体国之臣,万士和完全可以不说,等到皇帝经历了,自然就懂了它的危害,不过到那时,就有点晚了。
“太宰,要不就回礼部任事吧?”朱翊钧觉得万士和适合礼部,而不是吏部。
“陛下说笑了。”万士和倒是想回去,但是那个坑现在是马自强的。
马自强其实能力很强,并不是一无是处,之所以显得尴尬,完全是因为马自强在跟万士和比,是万士和的进步太大,成了现眼包而已,当初的万士和,还不如马自强,万士和那会儿三天两头被皇帝骂,而且骂到羞愤几于自杀的地步,这也是一步步走过来的,非常不易。
马自强吃亏就吃亏在了经验上。
朱翊钧送走了万士和,一场关于天变,天人感应的大辩论开始了,理就是这样,越辩越明,这折腾了半月的功夫,万士和又拿出了新的佐证。
都说仁宣之治,仁宗皇帝和宣德皇帝这十一年时间,一共出现了十二次的日食,而张居正当国的这六年时间里,只有万历三年四月出现了一次日全食。
最关键的便是万历三年四月这次日全食,是皇家格物院计算出来的,并不是钦天监的记载,钦天监不记载的主要原因是北衙并没有观测到。
万历三年四月的日全食,只有云南、湖广长江以南、江西、浙江、南衙四府等地可见,而北衙看不到,京堂大多数都不知道有这次日食,而皇家格物院算了出来。
万士和可谓是以一当百,拿着格物院的计算结果和南衙诸府的奏闻,让这些个连章上奏的朝臣们,解释解释,为何天人示警还要差别对待。
致命伤是格物院掌院事、准德王、皇叔朱载堉上的一份星图,这份星图是南天图,是由舟师在秘鲁观星时描绘,上面的星星虽然只有几百颗,但是已经足够了,因为南天图和北天图完全不同。
所以,天人也分为南北两派,北天人示警北,南天人示警南?南天宫谁主紫薇宫,南天宫谁主杀伐征战?
正如张宏所言,贱儒面对这样的事实,真的是无计可施,但凡是涉及到了实践和事实的问题,贱儒们总是这样,百口莫辩。
在万士和在风力舆论上取得了节节胜利的时候,皇叔朱载堉请命,将钦天监的望天镜移动到午门外,在十月二十五日开始,对彗星进行全面观测,以求力争彗星也是天体的一种,欢迎所有人都参与到这次的观测中。
按照朱载堉的计算,到了十月二十五日开始,就是观测彗星最好的时间点。
朱翊钧朱批了皇叔所请,将钦天监那个一百倍的望天镜移动到午门外,在所有人的监督下共同观测,仰望星空。
无论结果如何,彗星再也无法被视为灾厄和除旧更新的象征了。
明朝无法完成鞑清的文字狱,人家鞑清下手多狠啊,清风不识字就得被族诛,道爷被指着鼻子喷了数千言,不也没杀海瑞吗?我大明啊,自有国情。求月票,嗷呜!!!!
第265章 傲慢,是失败的开始
万历五年,金秋九月二十三日,皇帝罕见的没有常朝廷议,在彗星划过天际的时候,大明皇帝依旧选择了维持原来的战略,戚继光开始动身前往大宁卫,继续对土蛮汗进行进攻。
这次的战略目标是将土蛮汗完全赶出辽东,让北虏和东夷女真,完全被大鲜卑山阻隔,这个征伐完全由京营完成,这次戚继光前往大宁卫,十二万京营,会带走十万,只留下两万军作为京畿守军。
朝臣们借着彗星出现,反对兴金戈之事,这个谋划完全破产,因为万士和一己之力阻挡了这些风力舆论。
今天是个送行的日子,朱翊钧四更天就被王夭灼叫醒,用过早膳之后,换上了戎装,前往北土城大营送行,他穿的是那件铁浑甲上带着伤痕,尤其是肩膀处的凹陷,看起来有些触目惊心。
昨天朱翊钧特意下旨,让张居正前来送行,张居正以丁忧为由,再次拒绝。
张居正画了个圈,一头钻了进去,就是不出来。
朱翊钧和张居正是一样的人,决定要做某件事,就一定会做到底。
朱翊钧之所以要请张居正,是自孝宗之后,大明天子再不履京营,宪宗皇帝的时候,宪宗朱见深还是会到军营来,但是次数极少了,每年就两次,春秋大阅。
到了孝宗之后,天子就已经完全不履军营,也成了潜移默化的规矩,在长达七十多年的时间里,京营的军兵,从来没见过皇帝的模样。
隆庆二年十月,张居正上奏言:祖宗时有大阅礼,乞亲临校阅,兵部理应引宣宗、英宗宪宗故事,请行之。
隆庆皇帝应允,让兵部筹备明年八月秋阅,礼部议定礼仪章程。
隆庆皇帝其实不愿意去,在隆庆三年六月份的时候,就宣见了张居正说:还是依照祖宗成法,由兵部尚书代往为宜。
张居正直接顶撞了隆庆皇帝,说话非常不客气:窃以为国之大事在戎,庚戌之变丁卯虏变,北虏轻视中国,今人心懈惰,军兵积弱,如此若非假借天威亲临阅视,不足以振积弱之气,而励将士之心。
庚戌之变,嘉靖二十九年俺答汗入寇京畿,丁卯虏变是隆庆元年土蛮汗入寇京畿,说这两件事,就等于在老朱家的心口撒盐,都这个样子了,京营羸弱到蛮夷轻视中国的地步,你皇帝还要偷懒不成?
隆庆皇帝终于允行,但是时间从八月推到了九月,主要是当时要在定门内由东向西,德胜门内由西向东,平整御道方便皇帝车驾前行,而且要在德胜门修建迎驾小门,点将台等等,工期到了九月,隆庆皇帝终于从皇宫里出来,时隔七十余年,大明京营军兵,终于再次见到了皇帝。
武宗皇帝是常年泡在京营里,连皇宫都不回,是宇宙大将军,是个异类。
张居正振武之心,绝对不是在当国之后,笼络人心,而是在隆庆年间,甚至在嘉靖三十二年就已经陈述了自己的念头。
朱翊钧前往京营查看将校遴选和阅视军马,张居正专门让工部在北土城大营建了武英楼,方便皇帝前往大阅、阅视。
朱翊钧对张居正当国期间的政绩高度认可,即便是翻遍了大明二百年的历史,也只有于谦挽天倾击退也先,能与之媲美了。
十万京营出兵大宁卫,这可是张居正这么些年振武的结果,要亲眼见证才是。
可张居正没来。
朱翊钧首先出现在了太庙,要祭祀列祖列宗,将文渊阁起草的檄文,烧给了列祖列宗,这篇檄文的内容主要是宣告大明这次出兵的原因,总结而言,就是土蛮汗欺人太甚。
侯于赵渡北辽河,玩了一出文人版的破釜沉舟,差点就把土蛮汗钉死在彰武,若非董狐狸急切劝谏,甚至不惜分家威胁,土蛮汗才果断撤兵,那场大雨之后,土蛮汗怕是要被大明边军给包了饺子。
从战争的结果而言,明明是大明大获全胜,怎么就成了土蛮汗欺人太甚?甚至要出动十万兵马前往征伐?
土蛮汗去攻打彰武,就是不恭顺,就是骑在大明皇帝的头上拉屎撒尿,就是挑衅大明的权威,就是欺人太甚。
所以,土蛮汗该死。
站在土蛮汗的立场上看,大明是完全蛮横和霸道的,但是大明皇帝为何要站在土蛮汗的立场看待问题?隆庆元年入寇,隆庆二年戚继光北上,戚继光到北边练兵,就是要打土蛮汗。
朱翊钧走出太庙的时候,大明百官着朝服在太庙前行跪礼,三呼万岁,朱翊钧没有让人免礼,而是宣戚继光、梁梦龙、马芳、李如松、麻贵等人上月台来。
冯保抓着拂尘,往前走了两步,猛地一甩搭在肩膀上,两个小黄门拉开了圣旨,冯保吊着嗓子阴阳顿挫的喊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德凉幼冲践履大宝,得幸臣民辅弼,当此之时,天运循环中原气盛,海内乂安蛮貊率服,社稷奠实,民稍安,食稍足,兵稍精,控弦执矢,文张武戚左膀右臂。”
“朕恭承天命,罔敢自安,庚戌丁卯,虏入寇中国,天下震动,臣民惶恐,恐中土久污膻腥,生民扰扰,故率臣民奋力廓清,志在逐胡虏,除暴乱,使民皆得其所,雪中国之耻,尔臣民等体朝廷振奋之意。”
“太祖常言:盖我中国之民,天必命我中国之人以安之,夷狄何得而治哉!”
“今遣兵北逐胡虏,拯生民于涂炭,虑塞外诸民不识王号已久,反为我仇,故逾告:兵至,民人勿避。朕号令军兵纪律严肃,无秋毫之犯。”
“今任迁安伯戚继光为征虏大将军、京营副总兵马芳为副将军、兵部尚书谭纶为总督军务、兵部左侍郎刘应节、兵部右侍郎梁梦龙为参赞军务,特赐天子旌节、斧钺,代朕亲征。”
“朕未壮、学尚未成,志尚未定,一日二日万几尚未谙理,恨不能同行。”
“诏告天下,咸使闻知。”
“钦此。”
戚继光上前领斧钺,天子旌节、牙旗等,马芳领副将军牙旗、谭纶、刘应节、梁梦龙领印绶。
朱翊钧终于肯放谭纶去征战了吗?谭纶起初也是惊喜莫名,而后才知道皇帝就是让他挂个名,总督军务,在兵部总管军备粮饷调度之事,想上战场是不可能的,只是因为戚继光现在是有世券的迁安伯,所以总督军务这个职位要配得上戚继光的身份,所以用谭纶挂名。
也就是说,这次出征,戚继光没有随军的总督军务,而刘应节和梁梦龙只是参赞军务。
这个职位的变化说明了一件事,皇帝对文官的不信任感,更重了,要怪也是怪文臣们自己作,没有张居正在皇帝跟前刷好感,还要这么作,皇帝能信任才怪。
之前张居正在的时候,戚继光还有文官节制,现在戚继光身上的枷锁又断了一根。
朱翊钧还真不怕戚继光学了赵匡胤来个陈桥兵变。
一方面是朱翊钧的性格,既然选了就一条道走到黑,被戚继光摘了脑袋当球踢,他朱翊钧认这个栽,愿赌服输;一方面则是戚继光不会,因为戚继光忠于大明,带着京营造反,戚继光不见得赢,但是大明一定输;
还有一方面是大明的制度设计,京营造反几乎就是个伪命题;最最最重要的是,朱翊钧的勤勉,他每天都要去北土城大营走一遭,操阅军马,大明的军兵知道吃的谁的粮,穿的谁的衣。
这四个方面,让朱翊钧让戚继光做出了这个决定,此次出兵,没有总督军务,放开了打。
伴随着号炮钲鼓,朱翊钧走上了车驾,这次没人扶着他了,张居正已经致仕了,朱翊钧每次睹物思人的时候,都只能感慨,张居正真是好狠的心,把偌大个大明,就这样交给他这个十五岁的孩子,真不怕他这个德凉幼冲的皇帝把大明折腾散架了?
他之所以没有骑马,是右臂不便。
一如当初,京营的一个步营在李如松的带领下为陛下开路,而后是戚继光扛着仪刀坐在白象上,为先导,而后则是冗长的锦衣卫红盔将军戍卫左右,车队缓缓出发,走到了北土城。
他来到了北土城的时候,大军已经整装待发。
朱翊钧站在了大驾玉辂上,看向了大明京营的军阵,以步营为单位,排列整齐而严肃,旌旗招展,在秋风中猎猎作响。
戚继光下了白象,将仪刀交还给了英国公张溶,自己则走向了中军大撵,将天子赐下的旌节和斧钺放在了中军大撵之上,而后翻身上马,打马来到了朱翊钧的车驾前,高举手中钩镰枪,大声的喊道:“陛下威武!”
一身戎装的朱翊钧满是笑意的说道:“大明军威武!”
戚继光再次高举手中的钩镰枪,北土城城墙上的戚字牙旗开始挥舞,陛下威武的呼喊声开始此起彼伏,从最开始的略显无序,再到整齐划一,声震山河。
朱翊钧站在风中,走下了大驾玉辂来到了一台偏厢战车前,将偏厢战车上的小旗缓缓展开铺平,而后推动了车的轮毂,大军开拔。
将小旗缓缓展开铺平,取意旗开得胜,为了让旗子一直处于展开的状态,这里面有铁丝固定。
拨动战车的轮毂,这个出征的礼仪,是周礼,甚至更早之前。
大军开始出征,而朱翊钧也到了北土城城墙的五凤楼之下,目送着大明军的远行,人数一过万就是人山人海,不可计数,十万大军的出动,是一个冗长的过程,朱翊钧带着潞王朱翊镠站在城楼上,目送大军的离开。
“之前戚帅就担心,是不是最后一次出塞征战的机会,想要军事冒险,一举拿下全宁卫,那时候戚帅只有一万人,而土蛮汗有六万余人,这是一个军事冒险,戚帅很想做,但是最后在马芳的劝谏下,最终没有这么做。”朱翊钧对着朱翊镠说着之前的旧事。
“马芳劝他,说他相信朕,相信先生,先生丁忧致仕了,但是朕还是做到了。”
“镠儿啊,你千万记住,君子一诺重千金,要么不许诺,要么就践行诺言。”
朱翊镠十分郑重的点了点头,他的心在砰砰的跳动,手都在抖,这是他第一次见到了皇帝的威风。
这种大场面他是第一次看到,皇帝的威严在那一声声的陛下威武中,展现的淋漓尽致,朝臣们那些畏惧和惊恐的眼神,让朱翊镠印象深刻,但是这一切都不是没有代价的,皇帝每日操阅军马的辛苦,朱翊镠看在眼里。
威风是真的威风,但那都是用汗,甚至血换来的。
万历五年二月的时候,朱翊钧从马上摔了下去,在地上滚了两个圈,歇了整整一个月才能再次上马,幸好那次马跑的不快。
皇帝哥哥越威风,他这个潞王才能越心安理得花天酒地。
“哥,你答应先生,稽税院要有掌院事的,但是现在没有了呢。”朱翊镠想起了一件事,自己哥哥的信誉好的不得了,说要杀伱头,那是亲自操刀前往,那个诋毁戚帅东征平倭的陈友仁,用生命为陛下重信守诺做了注脚。
但是有一件事儿,自家哥哥没有履约,稽税院掌院事。
“哪壶不开提哪壶是吧!你这小兔崽子,现在长大了啊,都敢揶揄朕了!”朱翊钧直接给了朱翊镠一个脑瓜崩!
小小潞王,居然敢揶揄大明至高无上的皇帝!
十万人的出征并不简单,其实会分为三个部分,先锋、中军和殿后辎重,光是先锋出发,就到了下午,朱翊钧一问,才知道今天出发的只是先锋,李如松和麻锦作为先锋,率两万人先行,而中军要在下午出发,殿后辎重会在第二天,而后粮草、民夫要整整出发十余日。
征伐,从来都不是简单的事儿。
朱翊钧的午膳是在北土城大营解决的,朱翊钧生气朱翊镠揭破自己老底,喂了朱翊镠一块光饼,现在的光饼因为油多了些,已经不是那么难以下咽了,朱翊镠吃的津津有味,偶尔吃一次其实不难吃。
朱翊镠其实偷偷咬过光饼,直接崩掉了他一颗乳牙,但是皇帝很早就以磨牙为理由啃光饼了。
下午的时候,朱翊钧正式送别了戚继光的中军。
“戚帅,朕还是那句话,大明军输得起,戚帅也输得起,朝廷也输得起,中山王徐达还输过呢,胜负乃是兵家常事,打不赢,咱们明年再打,土蛮汗输不起的。”朱翊钧叮嘱着戚继光,他许诺戚继光可以战败。
战败又不什么可耻的事,连徐达这等不世出的悍将,还输过北虏,输不耻辱,赢回来就是。
朱翊钧之所以这样说,完全是因为这次出战的京营是组建的新军,经历过战阵的老兵只有一万人,战争这种事,朱翊钧也不是很懂,部队的规模越大,调度起来越难,而且全都是新兵,今年打不赢也没事,就当拉练了。
谁让大明血条长呢,大明可以输很多次,土蛮汗也好,俺答汗也罢,只要输一次,就彻底输光了。
“臣谢陛下隆恩,臣尽量不败的那么难堪,不让陛下为难。”戚继光答应了下来,驱马离去。
人一旦傲慢,就是失败的开始,戚继光始终对战场保持着敬畏之心,未虑胜,先虑败的他,反而立于不败之地,胜利并不能让戚继光傲慢。
这就是大明皇帝可以完全信任的戚继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