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宰,考矛盾说和算学,对于选官造成了阻碍吗?”朱翊钧看向了万士和,询问这条新政,是否可以落地,会不会让选官变得极为困难,有没有什么困难,万士和是马屁精,不问他不会说的。
“没有阻碍。”万士和如实说道:“算学有点太难了,能简单一些就好了。”
“额,朕一个孩子都会的内容,他们不会吗?”朱翊钧两手一摊,他出题已经非常克制了,怎么还有人说难,丢不丢人,还好意思标榜自己是进士举人,就这水平?
“算学不会,是真的不会啊,陛下太谦虚了,陛下在算学一道的天赋异禀,人神皆知。”万士和也是一脸愁容,矛盾说确实难,可是陛下这个算学更难。
“那行吧,朕可以降低一些难度,给出五分的冗余来,不能再多了。”朱翊钧思考了一下,还是决定再降低一些难度,要考虑到吏部的实践。
“都察院部议,徐阶贪腐理应在朝阳门外立碑,按照清丈查抄,徐阶的碑文目前是朝阳门外快活碑林最高的那块了,有建造难度。”吕调阳十分恳切的说道。
徐阶回京了,都察院总宪海瑞海刚峰,怎么可能放过徐阶,当年在南衙未了的恩怨,现在终于到了了结的时候!
在南衙不好弄,徐阶到了北土城,海瑞自然要办他。
右都御史都察院右总宪李幼滋坐直了身子说道:“他贪的银子,要造的石碑超过了四十丈,我去工部问了大工匠,工匠们说造不出来,因为要立稳,这石碑至少要五十丈以上了,按理说,既往不咎过往不纠,可是这个徐阶在万历年间,仍然互相属托党庇,徐阶为首辅兹事体大,不好处置,但是这碑还是要立的。”
“五十丈?!”朱翊钧惊讶无比,五十丈是六十层楼那么高!
这不能怪大明工匠们没实力,实在是徐阶贪的太多。
工部尚书郭朝宾无奈的说道:“陛下,这么高的石碑,大报恩寺琉璃塔也不过九层二十多丈,这五十丈的石碑,臣实在是无能为力啊。”
朱翊钧连连摆手的说道:“这不怪郭尚书,是朕当初营建快活碑林的时候欠考虑了。”
“陛下,建个五丈高的碑,碑文刻明白就是,臣也研究过是不是可以钢混,可是这么高的建筑,臣怕它塌了砸到了人就不好了。”擅长鼎建王崇古对这个石碑都是束手无策,朝阳门外人来人往,这玩意儿哪怕是他死后塌了,他也是要被骂的狗血淋头了。
朱翊钧想了又想说道:“不如这样吧,海总宪,咱们在西山找块高四十丈的山头,给他刻上碑文,这样一来,既满足了高度,也满足了营造需求,给他刻在山上!”
“好!好主意啊!”海瑞眼前一亮,不住的点头,还是陛下有办法。
郭朝宾和王崇古其实都想到了这个办法,可是贪腐的碑文,都在快活碑林,这是陛下圈定的地界,换地方得陛下开金口,金口玉言,陛下说找山头,都察院不用为难,工部也不用为难,两难自解,大家都好办。
“工部记得做好账,问徐阶讨要这笔营造费用。”朱翊钧对郭朝宾十分郑重的说道:“账目的事儿,可不能马虎,年底户部查账,出了纰漏不好。”
至于代价由谁承担,那自然是徐阶徐老公爷了!给他自己修的贪腐山碑,徐老公爷不出钱,难道让朝廷出钱不成?!
朝廷哪有那个余粮。
“臣谨遵陛下教诲。”郭朝宾俯首领旨。
王国光用力的忍住了笑,陛下这个抠唆劲儿,真的是别想从陛下手里支取一厘多余的银子。
至于这贪腐山碑,日后会不会成为大明一道靓丽的风景线,那就不是朱翊钧能够决定的了。
“合一众案等一众案犯王仙姑明日押解入京,还有王世贞。”吕调阳拿出了刑部的部议,面色有些犹豫,这个王世贞,真的是好事找不到他,坏事一个接着一个都有他。
复古七子之首、主盟文坛魁首,这名号每一个都在皇帝不喜欢的范围内,这合一众的案子,可是邪祟案,王世贞掺和到了这等事里,就是在劫难逃。
张居正倒是有那个脸请陛下宽宥,朝臣们也不清楚张居正有没有为王世贞求情,毕竟是同榜,陛下收到的新婚贺礼,还是王世贞送给张居正的,很贵很贵的一幅画。
朱翊钧看着吕调阳很确信的说道:“朕昨日说到了合一众案,自然跟先生聊到了王世贞,先生的原话是历历有据。”
这四个字是当初高拱被牵连到了刺王杀驾案时,张居正说的话,意思是就是这件事跟他没关系,有证据就办,没证据就不办,一个中立的立场。
“先生对王世贞是很可惜的,他如果能以所学措诸行事者,经世致用贤才也,可惜了。”朱翊钧又说了一下张居正对王世贞的评断,这是个有才华的人,可是王世贞一而再再而三的没有把才华发挥到极致。
“王次辅,王世贞有没有参与到合一众案中?”朱翊钧询问刑部尚书王崇古。
王崇古叹了口气说道:“有。”
“自作孽,不可活啊。”马自强连连摇头,他出身可是陇西大户,也是簪缨之家,可是王世贞一次次的选择,都在错误的那条路上一路狂奔不止,到了这一步,实在是咎由自取。
“他参与了两次孕妇剖腹取脐带血祈福,根据缇骑的塘报,他只是觉得从未见过。”王崇古已经尽力克制了,剖腹取血祈福是合一众的典型祈祷仪式,而王世贞参与了两次,那就不是不小心,是故意为之,知道是什么场景,还要再参加。
朱翊钧一摆手说道:“杀了吧,文坛之耻也。”
王世贞的行为其实很符合复古派的核心理念,法三代之上,法三代之上可是有人祭的,而且非常流行。
鲁哀公和宰我(孔子门生)论政,谈到了‘社’这件事,鲁哀公就问:有国家者,必有社以祭地,不知其义何如?
宰我说:古之立社者,必栽树木。夏后氏立社,则以松树;殷人立社,则以柏树;周人立社,则以栗树。
周人然所以用栗树者,取于战栗之意。盖戮人必于社,欲使民见之,而战栗恐惧也。
这就是人祭,就连孔子门生都批评这种祭祀的手段,可是复古的法三代之上,则喜欢这个调调,三代以上有法,三代以下无法。
三代就是夏商周。
王世贞明知道那是什么,还不肯抽身而去,是执迷不悟,这等贱儒杀了也就杀了。
“陛下,臣这里有一份徐阶主办的惠善堂的事儿,臣不知道该不该让杂报发出去。”万士和拿出了一道奏疏,一脸为难。
我小皇帝陛下到底是欠考虑了,还是徐阶贪的太多呢?求月票,嗷呜!!!!!!!!!!!!!!
第297章 屎盆子都嫌他臭
2023-10-17
俞大猷说不让贱儒进入军队,大明皇帝立刻就答应了,在戎事上,朱翊钧非常重视武将的意见,因为大明经历过类似的事。
洪武年间,徐达把贱儒扔到军旅之中,把那一身的臭毛病给历练的干干净净,可是在徐达、朱元璋相继离世之后,这个法子立刻就不好用了,最典型的就是建文君朱允炆。
朱允炆也往军队里塞贱儒,朱元璋镇得住,朱允炆不行,军队诸多事务开始快速糜烂,这些个肚子里全都是弯弯绕绕、花花肠子的读书人,在军队里耀武扬威,仗着皇帝重视文人,更加肆无忌惮。
燕王府八百铁林军起家,屡战屡胜,人越打越多,大明镇压燕府的军队屡战屡败,诚然燕王朱棣的军事天赋的确是横强,但也有官军配合太过于默契有关。
这些个读书人在军中就是一颗颗的臭狗屎,军队的战斗力飞速下降,前线拼命的是军兵将帅,领功劳的是这些个措大,这也就算了,这些个措大还在后面拼命的拖后腿。
简直是简直了。
比如建文四年四月二十三日,官军打了个胜仗出来,本来士气高昂,燕王朱棣已经到了不得不退兵的边缘,而朝中黄子澄、齐泰等人告诉建文君,曰:燕兵已北,应召辉祖还,陈桥旧事,不可不防。
黄子澄和齐泰在官军里当然有人,他们说接到了密报说燕王吃了败仗已经北归,将打赢了仗的徐辉祖召回为宜,要不然再来个黄袍加身,陈桥兵变如何是好?
建文君同意了二人所言,召回了徐辉祖,导致何福独木难支,灵璧之战,官军大败。
建文君大势已去,燕王府直接南下京师,成为了皇帝。
这就是这贱儒参与军机的恶劣后果,这也是俞大猷反对的原因,这些个贱儒扔到军伍之中历练,绝对是个好办法,但是那得镇得住这群狗东西,否则这群家伙只会在军伍中起到负面作用。
戎事是国朝大事,必须谨慎。
比较有趣的是在一些个朝臣们看来,万士和能活到现在就很怪。
万士和出身晋党,却和浙党楚党关系极为亲密,甚至有些时候起到了和事佬的作用,这种墙头草,在遇到了大事的时候,一定会被两党同时进攻,最终失去政治生命。
可万士和就是在朝中活的很好。
他坐稳了礼部尚书,又到吏部做了天官,整天又不管吏部的事儿,天天对礼法指手画脚,主打的就是一个抽象。
都说万士和是个骑墙派,其实万士和一直是一个坚定到不能再坚定的帝党,他是以帝党在朝中活动,他屹立不倒的根基是皇帝。
万士和有恭顺之心,他知道自己能力有限,吏治是国朝权力的核心,他做了吏部尚书,但是吏部的规矩万士和从来不去改变,让陛下掌管人事大权,而后托庇与陛下生存。
这就是万士和的生存之道,活的很好,活的风生水起,活出了自己的风采来。
万士和手里掌握着徐阶的黑料,在朝中风向不明,皇帝没有明确表态的情况下,万士和选择先问问,万一皇帝不准备让徐阶现在死,那万士和就不打算让杂报们鼓噪风力舆论,若是陛下打算让徐阶现在死,那就可以报出去。
不透漏姓名的消息灵通知情人士,这个身份真的很好用,这也是万士和掌控风力舆论的重要工具。
“呈送上来。”朱翊钧对万士和的奏疏非常重视,打开之后,看完了整本的奏疏,而后沉默了下来,他朱批了之后,交给了冯保对着万士和说道:“报出去吧。”
吕调阳拿到了奏疏看了许久,递给了王崇古吐了口浊气,闭目养神。
“这老倌,疯了吗?”王崇古看完之后,面色剧变的将奏疏递了出去。
“这个惠善堂,我在南衙也有所耳闻。”海瑞看完了奏疏表达了自己的意见,他怅然若失的说道:“我本来以为,那是徐阶求名,没成想到是求利。”
王国光和张学颜看完之后,一脸的骇然,将奏疏再次传了下去。
惠善堂,在松江府一共七处,在南衙十四府一共十六处,在二十三年的时间里,共惠善六万七千余人,最终活到成丁的只有一百三四十人,这二十三年的时间,成活率不足千分之三。
在昆山玉峰山脚下,就有一家惠善堂,四处惠善,养济孩童,而在这个惠善堂的牌坊之后,地势骤然增高,这是昆山最大的乱坟岗,一条踩踏出来的小路伸向了一座小塔,沿着踩出来的小路而行,就能到达这孤零零的小塔。
小塔大约三丈,粗凿石块堆砌,胡乱堆叠不成方圆,石塔是个圆锥形,里面是个坑。
小塔依山堆砌,蓝天白云,周围遍布坟茔,看上去有些古朴雅致,可是只要一走近,就能闻到一股令人作呕的怪味,而塔内塔外极为随意的扔着一些篮子,这些篮子里有七零八碎的腐肉,而这石塔的入口仅仅能容纳一个篮子大小,里面都是死掉的孩子。
弃婴塔,在每一个惠善堂的不远处都有一个。
那些个石塔里恶臭至极,甚至连走兽都不敢接近,扔进去沤粪的婴儿,连这些走兽都不敢接近。
成活率不足千分之二的原因,不仅仅是惠善堂把孩子养死了。
根据知情人士的奏闻,惠善堂的规矩是畸形一律打死,不是畸形全都养起来,到了九岁左右就开始出售了,行话就是出栏。
人牙行的人牙子就到了这惠善堂进货,而这大善堂内的孩子,长相稍微好点的男孩女孩,都会在这个时间被出售,剩下的歪瓜裂枣,女的卖给贫家,男的阉了做阉奴。
江南多阉奴之风,到了崇祯年间,江南多奴变,奴仆起义,持刀杀主父子,立时焚烬,延至各乡大户无不烧抢。
很显然,惠善堂是一门生意,而且是一门肮脏到了极点的生意。
“万太宰,何人透露给万太宰此事?徐阶知道此事吗?”朱翊钧眉头紧锁,语气不善的问道。
万士和俯首说道:“一个人知情人士透露给臣的,他是人牙行的人牙子,臣让松江巡按去走访过了,并未杜撰。”
“至于徐阶是否知道,臣以为,他是知道的,这惠善堂十六处,处处人间炼狱,他就是再不清楚,稍微盘一下账,这惠善堂赚那么多钱,徐阶不闻不问,也是心里清楚,到底是些什么买卖。”
万士和不信徐阶不知道,人会说谎,可是银子不会,那么多银子,徐阶看一眼惠善堂的账本,他就清楚了。
“朕还以为,他只是逐利贪墨而已。”朱翊钧面色复杂的说道。
朱翊钧在离开宜城伯府的时候,对张居正说,即便是抱着最大的恶意去揣测贱儒,还是会高估了贱儒的下限,这一记凌厉的回旋镖,狠狠的打在了朱翊钧的身上。
朱翊钧已经穷尽自己的极限去揣测他们恶了,但还是低估了他们作的恶。
徐阶还需要别人给他扣屎盆子吗?屎盆子都嫌他臭。
王崇古是个商贾很喜欢赚钱,他也很擅长赚钱,可是去塞外走商,那都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北虏、马匪、塞外苦寒,向塞外贩售货物,的确赚到了不少的钱,可是徐阶这个钱赚的,实在是丧良心了。
晋商赚的钱也是丧良心的钱,可是徐阶这个钱赚的,实在是令人瞠目结舌。
“他还好意思标榜自己是体面人,体面人赚这个钱吗?”吕调阳是看过缇骑的塘报,徐阶说自己是体面人,没有触碰邪祟的买卖,可是他自己干的事儿,也很邪性。
万士和判断,徐阶一定知情,这惠善堂本来是供养百姓博一时美誉的事儿,可是惠善堂二十多年赚了五十多万两银子,徐阶不可能不知情,即便是没人禀报过,徐阶人精一样的人,能猜不到吗?
“朕记得,先生讲筵于朕,一次说到了杀鸡焉用牛刀,朕和先生说:君子,治人者也,君子为恶,则国大恶;君子为善,则国大善。是谓:君子学道爱人。”
“学道爱人,学道爱人啊。”朱翊钧重复了一遍,神情变得有些怅然。
徐阶可是大明的前首辅!
他贪墨成性,用自己的权力为自己谋利也就算了,这天下大抵如此,有点权力都想着变现,徐阶当国,以手中权力谋财,也不稀奇,可,为什么连这么脏的钱也要赚呢?他精通儒道,学成中式,成为了进士,成为了首辅,成为了当国,他就是这么学道爱人的吗?
“惠善堂这件事,就是打破砂锅问到底,这徐阶,把人给卖了,这人还得谢谢他徐大善人的大恩大德!”海瑞却面色沉重极为唾弃的说道。
依照大明律法,无法给徐阶定罪,因为徐阶在这个买卖里,赚了钱,却没有犯罪。
海瑞一开口,廷臣们也回过神来,徐阶在这个过程里,成全了他大善人的美名,那些把孩子交到了惠善堂的父母,其实大抵知道孩子的命运,这买卖已经持续了数百年之久,天灾人祸,失地的百姓连自己都无法养活,更遑论孩子,哪怕知道自己的孩子进了惠善堂也是做牛做马,可也比跟着父母活不下去要好的多。
这些个孩子的父母,这些孩子,需要感恩徐阶,因为徐阶把孩子养大了。
以什么罪名定徐阶的罪,徐阶又没有强买强卖,是父母主动送到惠善堂的,徐阶也没有过分苛责,那些个弃婴塔里的孩子,不是畸形就是重病,很多都是时日无多,惠善堂只是再次把那些死在弃婴塔的孩子抛弃了一遍,先抛弃孩子的是他们的父母!
可怜天下父母心。
是谁让父母明知道惠善堂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也要把孩子送过去呢?
谁让这些父母失地游坠,让他们居无定所呢?